土生土長在加拿大的我一直對世界各地的少數民族滿懷好奇之心。尤其是歷經千百年的世事沉浮之后,依然保持著獨有傳統的民族,更是強烈地吸引著我的腳步,讓我欲罷不能。臺灣,深山秘境,執守著傳統的民族令我神往很久。前后三年的臺灣生活,讓我得以近距離地與當地少數民族接觸,去感知他們的生活與傳統。這些民族甚至沒有成文的歷史,一切都是通過口耳相授流傳下來的。而很多的民族故事正像那些民族本身的文化一樣,正在逐漸被遺忘。能夠在相對原始的環境中執守著古老文化與傳統的民族已為現代神話,哪怕不能親近,可以感知,也是一種緣分。
布農族的狩獵慶典
臺灣原住民的慶典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通常有兩種:狩獵狂歡和慶祝豐收。在慶典上人們載歌載舞,男女老少都樂在其中。他們的“樂器”就是聲音和聲調,通常為一種低沉的、有節奏的低音。每當他們的民族圣歌響起時,我總會有些恍惚之感。
到達臺灣幾個月后,我參加了一個布農族的狩獵慶典,他們叫它“瑪布蘇”。這次慶典儀式在臺灣島南部的臺東縣的一個部落里舉行。過去,這個部落以狩獵人和勇猛的戰士聞名,他們可能是最具有游牧特性的部落了,經常在高山中云霧覆蓋之處定居,以捕獵珍貴的“巴布”(布農語,意為野豬)為生。
在狩獵慶典上,人們衣著鮮艷,族中老人組成一個“長老會”,他們和酋長一起坐成一圈,而我在慶典上四處游蕩。突然間,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大家的視線全部轉向一群站成圈的成年男子,他們手挽著手,輕輕地搖擺。漸漸地,他們原來低沉的“嗡嗡聲”逐漸提高,聲潮一浪接一浪,最后高亢到頂點。這類聲音我從來沒聽到過,我感覺不像是在地球上發出的聲音。一個當地人告訴我,這是在“祈禱黍類豐收”,用布農話說,這個儀式叫“帕斯布特布特”,而這個八人合唱團是儀式最重要的一環。他們的聲音“神出鬼沒”,一會兒高亢入云,一會兒又輕吟淺唱。而布農族人,就是以這種方式,在這樣一座島嶼內,對自我身份加以確認。
從傳統意義上說,所有的原住民都崇拜原始和自然。如果布農族人的親人去世,他們會用薄紗將死者包裹起來,葬在自己的床下。而像戰士一樣勇敢的射手們,會將對死者的禱告封存在自己的弓箭頭上,他們把這些箭射向獵物,希望藉此讓死去的親人和祖先感知。
我在南部山區腹地旅行時,聽到很多關于一位布農族勇士的動人故事。他在日本入侵時和民眾一起英勇抗敵,敵人揚言一旦抓獲他就殺頭,他們派出成百上千的士兵四面追捕他,卻一無所獲。勇士在山林中以樹葉等作為掩護,游擊作戰,敵人叫他“拉瑪大先生”,意思是“終極殺手”。最后,這位英雄還是被敵人抓獲并英勇就義,而他和他的戰友們的故事卻廣為流傳,其崇高的戰斗精神被族人永遠懷念。
然而,并非所有的民族都以驍勇善戰為人所知,有些民族就是以其徹底的與世隔絕聞名。蘭嶼,也被當地人稱為“澎叟羅島”,位于臺灣東南沿岸以外,這里是雅美族人的家園。雅美族人的血緣和菲律賓北部的艾瓦丹人有著緊密聯系,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直到1930年,因為“非統轄范圍”之爭,人們才得以認識他們,日本的人類學家還對他們進行了專門的保護和研究。雅美人是臺灣惟一不以狩獵為生的民族,這是因為他們居住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島上。
魯凱人的皇族劃分
仲夏至深秋時,正是收獲的季節,此時臺灣島上最美的地方莫過于魯凱人聚居的小鎮“達露瑪可”了。小鎮位于臺灣西南山區最深處,魯凱人有自己的階級劃分,“皇家”是整個部落的最高領袖,和在這個地區聚居的排灣族人一樣。魯凱人還有“皇后、皇帝、公主”等尊銜,酋長和長老由這家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擔任,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他們擁有土地權。
我發現,在魯凱人聚居的村子里,到處都是蛇的圖騰,黑的、白的,刺繡在衣服上的、雕刻在木頭上的,無處不在。一名當地人向我解釋說,魯凱人和排灣人都尊崇這種“百步倒”,它是生長于此地高山之中的毒蛇,其得名是因為它的強烈毒性——誰被咬上一口,不到百步就會暴斃。
泰雅族酋長,紋面的臉
在和當地接待我的人會面前,我的腦子里活躍著無數與臺灣相關的信息,我只知道即將會面的那個人叫狄安,他是泰雅族的一名教師,他生活的全部重心是致力于原住民文化與語言的保護和發展。他的研究基地位于東海岸偏東的地區,他正在那里等著我。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十分具有紀念意義,自那之后,我開始對發掘臺灣原住民文化有了興趣。狄安35歲,毫不夸張地形容,他像個哲人。他領我去拜見了當地德高望重的泰雅族酋長—一位107歲高壽的老奶奶,她的一生經歷了日本入侵、連連戰火以及泰雅人的狩獵時代。
我們來到一間檳榔樹環繞的小屋子內,有三代婦女同時向我們問好。我們面前這三代人只是泰雅部落六世同堂的代表。這些婦女大多顴骨突出,眼睛里有些金褐色的斑點。
酋長的一個孫女—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領我們進了一間黑屋子,一線微弱的光從窗外透進來,里面坐著的老奶奶面目模糊不清,我只能通過隱約的光線知道她頭上裹著白毛巾。“老孫女”用泰雅話通報有客人時,她擠出些零星的話。燈開了,終于看得清她,周圍的陳設很簡單,家什擺放得一絲不茍。作為酋長,她的生活并不奢華,而她對生活惟一的期望,就是可以和家人一起度過自己最后的人生歲月。
她的皮膚像羊皮紙一樣粗糙,文面,據說她的文面已經有九十多年了。泰雅婦女的傳統就是成年時在臉上文上花紋。不過,這種傳統在日本侵略時代被強制破除了。
母系的阿美族
我對阿美族人的拜訪獲益匪淺,他們還保持著母系氏族的社會分工,一切由女酋長做主。她擁有對部落絕對的權威,并指揮著日常的部落活動,無論什么事,從錢財的管理到食物的分發,都是女人說了算。
我應邀參加了一次阿美族人的集會,這次集會由青年男子發起,借此機會,我有幸一睹歷史重現的風采。這種集會通常為男子成年舉行,他們會借此機會選出部落首領,三天三夜,大家徹底狂歡,直到筋疲力盡,他們毫無顧忌,所有的人都汗流浹背。
慶典的一個環節是所有的男人同時唱著圣歌,一邊齊舉他們的雙臂,這是一種部落團結的象征。這種儀式進行時,他們周圍的亞熱帶空氣似乎凝滯了,在這片沉默的莊嚴中,你不由得有些感動。
黃昏臨近時,角逐大力士的儀式開始了,所有的人,無論年長年輕,都向那位預先選出來的大力士青年挑戰。他們試圖通過角斗讓那位年輕人屈服,也以此測試他的力氣是否名副其實。這種場面進行時我一直目瞪口呆,那位年輕人簡直像頭精力飽滿的公牛,他的決斗不見得是最激烈的,也不見得會傷害到誰,但這種力量的角逐非常健美,而且通過這種方式,人們可以知道他的力氣到底有多大。這種原始的場面對人有種血腥的刺激,卻也使人不能自已。
對傳統的最后執守
卑南族人生活在臺灣東南部,共有8000人,部落傳統十分重視軍事訓練,他們曾是島上最強大的民族。年輕人必須去“軍營”服役,他們在那里學習作戰,成為真正的戰士。只是,和其他民族的傳統衰落一樣,卑南民族的傳統也日漸式微。也許,我在臺灣島上所參加的慶典中最動人的一次就是在卑南族人的村里。藍天下,面朝鈷藍的太平洋,岸邊布滿鵝卵石,幾個卑南長者圍著兩位“薩滿”(巫師),聽他們用自己的語言禱告,禱告的內容是感謝大海,感謝她將卑南族人帶到這個美麗的家園。女人是不允許參加這個特殊儀式的,而且這個儀式必須在烈日下舉行。最后,男人胳膊挽著胳膊,迎著風,虔誠地鞠躬。這種儀式對我而言是一次全新的、神圣的體驗,這種古老的感恩充滿了重于儀式本身的神秘力量。
無論是太魯族還是邵族都保持著對祖先的崇高敬意,并且一直在部落活動中保持著這種傳統。也許,精神的力量正是他們世世代代在艱苦的大自然面前堅強生存的動力。
原住民文化在代代相傳時,總會遇到各種問題,尤其是當今的年輕人,他們面臨著很多外部世界的問題,和這些問題相比,傳統似乎不會再被優先考慮。盡管如此,在臺灣地震活動帶—日月潭沿岸,生活著三百多位邵族人,在旅游業如此發達的地區,他們卻一直固執地想要保持自己的文化傳統。
像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原住民文化總是在和主流文化進行著不停的斗爭,文化、習俗甚至是基本的生活方式,無一不在受著主流文化的侵襲,又無一不在進行著自我的堅持。臺灣的原住民部落逐漸地接受著現代文明的改變,比如放棄他們傳統的狩獵生活方式,并進行民族教育,以改進自身的現狀。狄安將這些發生在傳統小鎮中的現狀稱為“文化破產”,而我則認為,也許這個飛速發展的世界,本身不再為他們保持這種美麗的傳統提供機會,他們的民族傳統大多被認為未開化。對我來說,親歷他們的文化生活,或成為他們文化中的一員,本身是件十分榮幸的事,它讓我充分意識到有些人的生活還和大自然如此靠近。他們是仍然依靠土地為生的人,是離大自然的呼吸最近的人,而他們的生活方式,也許是世界上最睿智,最接近生存本質的。他們對自然友善的態度和公平的競爭,也是他們可以在臺灣這片綠色小島上世代生存,并依然保持著幾千年習俗的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