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城市的興衰,牽動了整個世界的脈搏;一條道路的繁盛,劃定了一個時代的軌跡。
兩都并立,是元代的特有現象,“兩都巡幸”是蒙元王朝的固定禮俗,而從大都到上都是元代皇室每年必走之路。
在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兩都”分別上演了或顯貴奢華、或原始奔放、或生動曲折、或驚心動魄的劇目,“皇家之路”則演繹了民族交流與文化碰撞譜就的歷史樂章。
2006年是元上都建城(1256年)750周年,我們追蹤前人足跡,從北京的元大都遺址出發,前往上都這北方的草原秘境,做一次訪古探險考察。
750年后,沿著昔日的元代皇家之路,回溯兩都巡幸的盛況,親歷的只是歷史瞬間。在歷經了時代的滄桑、歲月的洗禮后,那盛極一時的上都已是花草叢生的斷壁殘垣,靜臥原野。
元上都:跳動了99年的世界心臟 劉學民

在人類的歷史上,沒有一個王朝能像元代這樣,在短瞬的時間里改變整個世界的進程。也沒有一個都市,像元上都一樣,在馬群與營帳中聳立起金碧輝煌的宮殿。
1259年9月,正在湖北前線指揮與南宋戰事的忽必烈,忽然得驛馬急報,大汗蒙哥身亡。精于謀略的忽必烈立即動身離開湖北,全速北上回到開平府(位于今內蒙古自治區正藍旗)。1260年3月,忽必烈在開平登上汗位。
這個作為元世祖忽必烈“龍興”之地的上都,就像劃過歷史長河的彗星,光芒四射卻轉瞬即逝。因為它只存在了99年。然而,就是在這99年中,它牽動了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的脈搏,因而有人形象地稱之為“跳動了99年的世界心臟”。
如今這座曾聞名世界的元上都,雖經七百多年的風雨,它的現存部局與歷史記載完全吻合,真實而完整地體現了當時的建筑格局,皇城、宮城、外城、關廂遺址保存完好,體現宮殿遺跡的建筑臺基清晰可辨。作為真實而完整的元代實物遺存,已被國家列入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預備清單。
元上都的歷史要追朔到公元1251年。1251年元憲宗蒙哥汗登基后,命其二弟忽必烈到金蓮川駐帳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忽必烈搭建傳統建筑蒙古包,建立了金蓮川幕府經營漢地。1256年,忽必烈命劉秉忠在桓州東、灤水北的龍崗山下選址建城,1259年,城郭建成,命名為開平。1260年5月,忽必烈在這里登上蒙古大汗汗位,開平成為蒙古汗國新的首都。1263年,忽必烈下詔書將開平詔令為上都,第二年在燕京建元中都(后稱元大都),從此確立了兩都巡幸制度。
一直到元朝末年,元上都始終與元大都(今北京)共同構成元朝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中心,元朝的11位皇帝每年夏季有近半年的時間在上都處理國事,接受外國使節和蒙古宗王的朝覲,這11位皇帝中有六位的登基大典是在上都舉行的。1358年,上都城被農民起義軍攻陷后焚毀,使元朝失去統治的根本,從而動搖了元朝的統治基礎,十年后朱元璋攻入大都,結束了元朝大一統局面。
元上都地處草原,這里既可以聯絡,又便于控制周圍的宗王貴族,更是連接中原和漠北的要塞。忽必烈因為擁有上都,所以擁有了蒙古汗國,進而建立了大一統的元王朝,為此,忽必烈始終把上都作為其統治的根本,就是燕京在興建元大都時,也把上都放在了元大都的中軸線上,從而使元大都時就確定下來的北京城的中軸線并不與子午線平行,而是有兩度左右的偏角。正如資料所記載的“終元之世,發號施令之地,迄在上都”。“世祖忽必烈建上都于金蓮川,近期引西北,東際遼海,南西而臨制天下,形勢尤重于大都。”
上都所在之地原叫“曷里滸東川”。1168年,金世宗完顏雍巡狩至此,看到草原上的金蓮花,將此地命名為“金蓮川”。八百多年過去了,金蓮川這個名字仍沿用至今。除金蓮花外,還有紅、白兩色的芍藥,紫色的野菊,花如蘭、葉似劍的馬蓮花,每至夏季,繁花似錦。廣袤的草原,不僅為各種生物的繁衍提供了生命的本源,而且曾經養育過東胡、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這些豪俠粗獷的牧人總能在這片水草豐美的土地上積攢起足夠的力量,然后南下東出,改寫中國乃至世界歷史的進程。
草原故都中的對話 張利
陳高華:全國政協常委、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前所長、中國中外關系史協會副會長、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術委員會委員、海外交通史研究會會長。以研究元代歷史文化和中外交通史而享譽海內外。出版有《元史研究論稿》、《中國海外交通史》、《元上都》等學術專著。

本刊記者(簡稱記):依您分析,當年文獻記載馬可·波羅所描述的上都盛況及規模的可信程度大嗎?
陳高華(簡稱陳):這是可信的。因為現在城市的規模框架基本上是保護下來了,根據目前國內古代城都遺址情況看,基本上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但這里還保存得較完整。從航拍圖片中觀察,城市的輪廓非常清晰,如果想弄清主要還得靠考古發掘,像今天我們所見到的漢白玉雕刻石柱就非常珍貴,當時可能被用為宮殿的支柱。
記:現在看到的上都遺址范圍很大。當時有詩為“東關帳房亂如云”,那么城外是不是有許多蒙古帳房呢?
陳:東門外有大批的帳篷,是到上都來覲見皇帝的、各地蒙古游牧部落首領和皇親國戚住的,西邊是皇宮的一部分帳篷,作為休閑之用。
記:那就是說除了皇帝及隨從以外,草原各部的王公貴族也到此集中?
陳:是的。為什么要搞兩都呢?因為在上都舉行一些儀式、活動時,那些散居在草原的王公貴族才愿意來。當時的蒙古人不適應大都的天氣,到了炎熱的夏季他們必到上都來生活,也通過在上都舉行一些重大儀式,便于草原上的首領、貴族積極參加,促使其擁護元朝統治,向中央集權靠攏。元朝的每一朝皇帝繼位必須在上都舉行蒙古式的繼位儀式,以得到廣大蒙古皇族的承認,確立其大汗、皇帝的穩固地位。因此在蒙古人心目中,上都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
記:除了在上都搞一些政治方面的儀式,是否還搞民俗類的,如詐馬宴,這是否算一項比較盛大的活動呢?
陳:是非常盛大的。因為對早期的蒙古統治者政治生活內容來說,有兩件大事,一為打獵,一為宴會。對蒙古人來說打獵是軍隊最基本的常規訓練,通過打獵來組織軍事活動,所以非常重視打獵。另外就是宴會,通過宴會來交流思想、政見,團結民族內部的領袖人物,重大的政治問題都在宴會上討論。所以皇室每來上都必舉行詐馬宴,至少需要一千只羊,儀式非常隆重,歷時數日,以此來解決一些重大的政治問題。所以這不能僅僅看做風俗,它已經與政治生活融為一體了。
記:陳先生,今天看到的幾座石人像,風格類似在新疆伊犁草原上發現的石人,它們之間有什么內在聯系嗎?是一個體系的嗎?
陳:依我看它們是一個系統的,這種石人像的雕刻實際上是突厥民族的風俗,突厥石人像比蒙古的更早些,都屬于突厥文化體系。
記:也就是說當時草原文化相對來說是一個整體?
陳:是的,突厥人當時的活動就是在蒙古草原上,后來分裂了,西突厥遷往新疆草原。中國北方的游牧民族發展有幾次高潮,最早為匈奴,唐代為突厥,后為蒙古。
走向灤河秘境 楊鐮
元上都建城750周年(1256年—2006年)即將來臨。我們計劃追蹤前人足跡,從北京的元大都遺址出發,前往上都這北方的草原秘境,做一次訪古探險考察。通過此行,我們將直接領略、觸摸從書本上學不到的感性知識。
眾所周知,元代有兩個首都,行政首都設置于北京,當時稱為大都;在北京以北不足千里的灤河之陽,另有一個夏都,也就是上都。這是歷史常識,也是中國歷史的特例。
元,是古今疆域最廣大的王朝。歷史學家翦伯贊(維吾爾族)曾將漠北草原稱為游牧民族的搖籃或后臺。中世紀蒙古族崛起,深刻影響了世界歷史的進程。元憲宗六年(1256),忽必烈(后來的元世祖)命傳奇人物劉秉忠在灤河之北,擇地建立了一座草原新城。此前,這里有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叫“金蓮川”;此后,“上都”“上京”或“灤陽”“灤京”,成了標志性的地名。103年后—元順帝至正十八年(1358)冬天,紅巾軍攻克上都,并將其付之一炬。

從上都出現在灤河之陽起,一世紀間,每年夏季元代皇室都要從大都(北京市)起駕北行,來這里消夏避暑,皇帝在汗帳接見來自歐亞各地的使臣,隨行的政府各部門在此處理公務。每年這個時候,擁擠的客舍中出入著不同信仰、不同種族、有不同使命的觀禮人。在這宮殿與帳篷平分秋色、繁盛牧草如同巨大無比的綠色地毯的城市里,你可以見到一切奇跡,需要不停地刷新自己的知識庫存。上都曾被稱為“世界最偉大之城”,羅馬教廷的特使、慕名而來的如同馬可·波羅那樣的域外人士、中亞城邦的領主,以及剛剛亡國的南宋皇室與宮人,在第一時間里對上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宛如歌舞競技般的狩獵、令人耳目一新的詐馬宴、盛大的仿佛種族博覽長廊的朝會、塞外的奇花異草,構成了史冊的重要章節。從建立到荒廢,上都是元朝興盛與衰亡的見證。
每年夏季到上都觀禮,感受塞外風光,是元朝大一統之后大江南北文人們的例行功課;連篇累牘的描寫上都風光與旅途見聞的文學作品,特別是所謂上京紀行詩,成為元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前朝所無”這一點上,與元曲可以等同視之。往返上都—大都的旅途,是元人探索未知世界的終生難忘的經歷。實際從五代后晉君主石敬瑭出讓燕云十六州開始,對于中原人士來說,北方的大漠草原就成為與昆侖仙山、蓬萊海市相同的話題。宋元時期,白溝這個地名比現在更知名,那是因為今天的日用品(主要是箱包)集散地白溝,長期曾是北方邊境的界河。隨著南宋亡國,人們突然發現,他們不但可以跨越長江、淮河,甚至可以不再受白溝的制約,涉過波瀾不驚的白溝河,便接續起中斷了十余代人的夢境。北上,再北上,將酷暑、燥熱置于身后,循河水走進草原縱深處,直到一個神話般的輝煌城市出現在開闊地平線上。不同的人通過上京之旅會有不同的感受,可他們的起點是一致的:探索未知的世界。所以,不管他感情上能不能接受異族統治的現實,江南水鄉的儒生、名山古剎的釋子道士、江湖游子……爭先恐后地背負行囊、帶上干糧筆墨,走向北方,開始了自己的探險之旅,從一上路起,就置換成為一個探險家。
每年從陰歷的三月(或二月中旬)起,大都便成為一座空城,直到金秋八月下旬,大駕啟程南返,上都立即復歸為牧草牛羊的世界。關于上都,一個有名的故事說:每年皇帝鑾駕剛一離開,上天便有了感應,灤河流域開始出現寒霜。其實這不過是人氣陡減所致。寒霜過后,初雪很快就降臨金蓮川,冰雪將人們的記憶封存到來年的春天……幾乎歷經整個元代的“上京巡游”,為歷史增添了生動的細節,為后人留下了尋覓足跡的興致。在接近半年的時間里,上都吸引著舉世關注的目光,從各地到大都,再從大都到上都的往返,無異于搏動著文明的脈沖。
元代后期的戰亂將上都這牽系著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的城市,化為廢墟,被歷史遺落在河邊牧草之中的著名遺址,則成為我們直接領略元代文化與草原文明的前沿位置。元明之際的歷史發展,放棄了這個“多余的”都城,可我們不會放棄這個直接走進歷史往事的機遇。
8月22日,一輛大巴駛出北京師范大學的校門。我們的目的地就是上都。
離開“城市熱島”,一路北行,到達了寧靜小城—赤城。走出險峻的燕山山脈,一頓熱氣騰騰的午餐之后,同行者已經融為一個整體。考察隊的成員,主要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與北京師范大學古籍所的元代文學、文獻的在讀研究生,以及他們的指導教師。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訪古探險之旅:這一行程整個是元代文學和歷史文化的流動課堂,這個課堂與以往不同的是,一切知識都來自于直接的觀察與思考,而且是一場師生互動的學習。教室與教具,是古老的皇家驛道,是總修筑在分水嶺上的長城,是上都與中都的遺址,是“四郎城”,是所謂的“遼太后梳妝樓”,是古城宣化,是張家口薈萃著歷史人文的堡子里,是下八里揭示了遼金文明之謎的古墓葬,是令人神往的雞鳴驛,是居庸關與八達嶺,是為石人駐守的草原,是官廳水庫,是北京的主要水源(上水)白河……而我們的“特級教師”,就是七個世紀以來的歷史。這部歷史記述的是民族融合的過程,它充滿不同文化的撞擊,不免伴隨著血腥與暴力,但最終將一個或幾個民族的強勢,整合為區域居民共有的精神空間。
一路北行,始終與我們作伴的有當年的古道、有古道的“里程碑”—建立在山脊的烽燧。赤城的名字來源于它的地貌。但赤城這個地方歷史上就是農耕與游牧兩種文化的置換處。路經大馬群山,走出大山扭結帶,便進入蒙古草原的南緣。
此行最艱難的行程,是從沽源縣城前往太仆寺旗的51公里距離的那一段。
這段早在20年前就已經標示在地圖上的公路,如今卻并不存在。我們在途中多次想返回到沽源縣城,另尋坦途。但沿途的景觀使我們相信:路線選擇沒有錯誤,只是它比想象中的更坎坷、困難。在西部的探險路途中我有一個體會:無路可走,往往只是無路可退而已。那么在這時,“大膽的向前走”是最佳選擇。
到達太仆寺旗,已經是晚上9點鐘。
通過手機,我知道來自呼和浩特的考察團成員陳貴敏,正在上都遺址所在的正藍旗招待所等候我們。那兒已經準備好一頓豐盛的晚飯,還有熱水與房間。雖然已經遲了許多,但與750年的歷史相比,也并不算太晚。離開太仆寺旗,我們直奔正藍旗。
午夜時分,我們的大巴進入正藍旗縣城。路邊,只有一個賓館還燈火輝煌,有人在向我們招手。此前我與陳貴敏只通過電話,素未謀面,但我認定那就是他了。這時我已經提前在想明天了:明天,我們即將踏上上都遺址……
行走在元代的皇家之路 石曉奇
中國歷史上持續時間最短的一個中央王朝,卻在歷史短暫的瞬間,構建了地跨歐亞的強大帝國,給世界帶來如颶風掠過般的震顫。關于元代,人們需要了解的太多,而歷史留下的卻太少。
今天,在滌盡了沙塵漫天的喧囂、狂野與奢靡相混合的鉛華之后,歷史的積淀樸素而大度地裸現在廣袤的原野。在上都,在“兩都巡幸”的沿途,遍布著能講述故事的遺址。
群山阻隔,峰回路轉
2005年8月22日,由本刊、中國社會科學院元代文學項目組、北京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共同策劃籌辦的“大都—上都考察”的參加人員,齊集北師大科技樓前。
北京的元大都城垣遺址和元大都土城遺址,就位于北師大的南側和西側,從這里出發,就有了現實理念上“從大都城到上都城”的體驗。七百多年前,元朝皇室“兩都巡幸”的路線大致有四條—驛路、輦路、東路、西路,當年巡幸,多為“東出西還”,“東出”的路徑是:北京—赤城—沽源—太仆寺旗—正藍旗。我們此行的路線與此大致相仿。
昌平、延慶、八達嶺、居庸關,熟悉的路線和地名—從車外掠過,但有關兩都的話題,卻讓人產生許多新的聯想:群山阻隔,峰回路轉,當年皇室超豪華的車帳與龐大的扈從人員,真是沿著這樣的路出塞的嗎?他們使用什么交通工具?需要多長時間?同行的陳高華先生是國內元史研究的專家,尤以研究“兩都巡幸”與元代皇室生活而享譽海內外。詢陳先生得知,我們所行進的山間公路,恰與巡幸的輦道相合。當時從大都到上都要行二十余日方可到達,隊列之浩大奢華,舉世空前。皇帝的交通工具是所謂的“象輦”—大象專列,此種巡幸,每年一次,耗資巨大。
忽見一枝長十八
考察團進入上都遺址。不僅金碧輝煌的宮殿遺址蕩然無存,就連城市的輪廓也難以辨認。所有初次來的人恐怕都會有相似的疑惑,馬可·波羅的記述難道只是一種傳聞?當地文物局劉局長的一席介紹成了解疑釋惑的良藥。在他的生動講述中,北靠群山、南臨灤河(閃電河)、水草豐美、氣候宜人的地理特點逐漸明晰。登高遠望,群山環抱中的豐美草場煙嵐升騰,蘊涵著帝都氣象。
為了印證上都昔日的繁盛,考察團在遺址上開始了尋訪。裸露地表的巨大石基,按其方位大約正是宮殿的基座,可見當年宮殿規模巨大。幾位學者圍著一口早已干枯的古井展開了討論,而儒雅文靜的陳先生則悄悄地注意到埋于路邊土中的一片瓦當。瓦當的一角微微露出綠色,陳先生對圍攏過來的幾位同行者說道:這如果是琉璃的,那一定是元代的遺物,因為只有在元代這里才有宮廷式建筑。
當年元上都繁盛之時,這里是令世人驚嘆的大都市,而且也是草原盛典的舉辦地,牛羊遍野,騾馬成群。上都遺址所在的曷里滸東川,又名金蓮川。由于來的季節稍晚,大面積的金蓮已凋謝,然而,一枝獨自開放的金蓮仍引來眾人的歡呼。元代葛羅逯詩人乃賢有一首上京紀行詩:“雙鬟小女玉娟娟,自卷氈簾出帳前。忽見一枝長十八,折來簪在帽檐邊。”不知這長十八是不是金蓮花,但同行的女士卻沒有一個人采摘,因為大家都在心底有一個共同的企望:名聲遠播的元大都,在承受了歷史斷代的炎涼之后,千萬不要引發自然生態上的失衡。這里可是正在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地方啊!
從田野到市井
由上都折返的路程與“兩都巡幸”西歸的路線大致相當:正藍旗—太樸寺旗—張北—張家口—宣化—懷來—延慶,經居庸關進昌平回到北京。歸程是緊湊的,考察的項目卻是多樣的。田野調查、市井尋訪,地表遺址、地下墓葬……
在位于張北的元中都,結合野狐嶺金元對決的一堂田野考察課,揭示了這座沉寂了數百年,以致“身份不明,屢遭非議”,又因考古新發現而名噪中外古都的厚重文化內涵。但是在遺址拍照、考察、研討的過程中,幾乎每個人都有一種為中都“盛名難負”的隱憂—因為正在開工的“復原”與“維護”性工程。
張家口,本次考察時空大挪移的轉折點:古代遺址的田野調查—近代建筑的市井尋訪。堡子里,這個看上去破舊而零亂的老街區似乎處處都有趣聞軼事,每一座建筑都有掌故,但其上限大多只到清代。一個布莊、一個茶館分別演繹出康熙的兩段故事;古味兒濃郁的四合院舊民居、保存完好的四門洞鐘鼓樓、雖破敗不堪但卻氣勢猶存的玉皇閣、代表堡子里歷史上曾經興盛的錢莊及票號,都說明堡子里最能代表張家口的歷史變遷。然而,堡子里的古韻猶存與殘敗破舊同樣讓人震驚:高墻大宅、木樓雕欄完整地保留著原有的風貌,百十年來沒有改變;但一院雜居,搭建著小房等各種附屬建筑,居住條件“昔非今比”。這似乎是一個很難理喻的怪圈:因落后而得以保存,因落后而無法保護。我們真誠地希望,有走出怪圈的方法。
金蓮花凋落的草原 李吉光
沒有約定,沒有誓言,喜愛戶外的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上都─京城的北面,一片最安寧的草原。草原的遼闊讓人的眼暈了,心也醉了。
晴空下的草原似乎有種濕漉漉的香氣。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南方士子跟隨皇帝的馬隊,不畏旅途的勞碌,一路走來。我想,求官求財只是一個好聽的幌子,按照元代四等人的制度,南人做官的道路難于上青天。但是,他們卻情愿這樣一年年地無功而返,帶足了盤纏,備足了干糧,一年年奔波在大都到上都的道路上,或許,只為了看看這片遼闊的綠色。
當年宮城的圍墻隱約可見,可以想象這座草原城市的威儀。通宵宴飲,歌舞升平,太學校里,書聲朗朗,深謀遠慮的謀士劉秉忠在設計這座城市時總不會想到,不可一世的元上都竟然經不起朱元璋一場大火的洗禮。與宮闕萬間一起化為灰燼的還有統治中原近百年的元帝國的威嚴,只有滿地的鮮花綠草,依然訴說著七百多年來動人的傳說。這片草原,本叫金蓮川,因滿地的金蓮花而得名。據說,每年盛夏,金蓮花盛開時,滿地一片金黃,草原像鋪上了一層金色的地毯,當地百姓把金蓮花作為待客的上品和去火的良藥。然而,好奇的我們踏遍了整個草原,竟難見一朵金蓮花。也許是季節的原因吧,可是我們又都不甘心,在絲絲縷縷的草間爬梳了一遍,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聲來:“看,金蓮花!”于是,我們一起驚呼。茫茫的草原上,它是一朵寂寞的小花。那樣挺拔地開著,金紅色的花瓣有些嬌弱,也有些妖嬈,不是大家閨秀的雍容華貴,而是小家碧玉的楚楚動人。人看花時,花或許會有靈性;花看人時,那一瞬間,人也會變得通透。
離開草原時,我們去了路邊的商店,店里的柜臺上擺滿了曬干的金蓮花,一朵朵枯黃、委委屈屈地擠在一起,讓人心疼。我們希望,已經漸少金蓮花的金蓮川,有一天不會變成沒有草的草原。
蜿蜒在心中的旅程 辛夢霞
一個在馬背上、在草原上建國卻震驚了世界的朝代,在歷經了七百余年的風雨后,還會留下些什么?有多少人都湮沒在歷史的塵煙中,又有多少作品可以流傳?人們努力從故紙堆中發掘一些痕跡,希冀通過文字去拼湊那個時代的圖景。然而,這些并不能滿足我們對歷史的遙想,我們更渴望能夠親走上京之路─一段草原帝國繁華興衰的路程。
開平,上都,正藍旗。古今地名的更替,足以述說世事的變遷。
當年,忽必烈曾在這里設“潛邸”,招賢納士,為自己的雄圖大展做好鋪墊。金蓮川的秀美、閃電河的遼闊、臥龍崗的傳說,都給一代帝王的豐功偉績,憑添了一份傳奇色彩。
當年,元朝數位帝王,不遠萬里,從大都北上。一批文臣武將,鞍馬勞頓,親歷草原之都。是對草原祖先根的尋訪,也是對這座圣城的膜拜,更是對這種親近自然回歸自我的向往。
如今,正藍旗郊外的遺址,剩下的只是一片荒涼。在茫茫的草原上,一圈起伏的低矮的土堆就是當年的城墻,依稀可見四方的形狀。偶爾尋見的一口填土的廢井、一截燒焦的木樁、一尊跌倒的石像,似是一種歲月的見證,告訴后人,這里也曾經皇庭威嚴,也有市井喧嘩,只是如今,都付諸衰草荒煙。
而我們,只能憑借想象,去描繪那一番狂歡的盛景:在青青的草原上,在夏日的清晨,在一片華麗的氈帳間,開始了一天的慶祝。也只有草原的人,才會如此縱情歡娛。
在斷壁頹垣、殘磚剩瓦中,登上曾經的城樓,放眼四望,遙想當年的繁華風光。卻只有風吹過的聲音,金蓮花微微地搖曳,不留痕跡。
這是一座與元代帝國共存亡的都城,只有一百年間的短暫輝煌。
當見著日薄西山,在夕陽下望長城的背影,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了一番惆悵。這一路看山觀云,尋歷史遺跡,匆匆幾日,竟像是縱覽了千年。
我也問自己,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恐怕就是“經歷”二字。平時讀書,也常常會感時懷古,撫今追昔,但終究是“紙上得來”。這一次,親自站在遺址里,看四邊無盡的荒原,才將“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的意境體會個真切。如果不是在路上的一番奔波,又怎么能體會到當年上京旅途的苦楚與歡樂?
上京之行,不僅僅是歷史的旅程,更是自我內心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