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同光一整夜都沒合眼,一整夜都在數著時間。他以前認為時間是像渠里的水那樣往前淌,昨天晚上他才發現,時間跟空氣一樣,是彌漫開來的。這樣的時間沒法數,你把左手上的數清了,右手上的又漏掉了,漏得他覺得整個身子都濕漉漉的。
他起了床,去衛生間里弄出嘩嘩啦啦的一陣水響,然后走上陽臺。遙遠的天邊,黎明靜靜地蟄伏著。沒心沒緒地扭了幾下腰,他又回到臥室,說新華,今天我去醫院看大媽,你別去了。他妻子趙新華那時候在摸黑穿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里,有一種對睡眠的留戀,可她是礦上來的女人,礦上來的女人都知道,丈夫都起床了,自己就不能賴在被窩里。哪怕昨天夜里兩口子才吵過架。她說你這不是廢話嗎,你哪里走得開呢。
楊同光說我請假不行嗎。
趙新華脖子一挺,請假?邱董事長不是說今天送他兒子來嗎,你請了假咋辦?
黑暗中,楊同光鎖起了眉頭。邱董的秘書前兩天打過電話,說今天來找楊同光,把董事長的兒子送過來,讓楊同光為他補習數學。邱董掌管著新州市煤電集團公司,楊同光從教的煤電一中,就是公司屬下的重點中學。邱董大會小會要求公司上下齊心協力,支持這所新生的學校,卻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了新州市高級中學念書;那是一所老牌州立中學,有八十年校史。邱董很清楚,在煤電一中,除楊同光在所有人之上,整體師資無法與新州高中相提并論。
楊同光家里像開著小賣店,販賣的貨物就是他的數學知識。說是販賣,其實收不到錢的,找他的家長,都是公司某重要部門的領導,他們把孩子送來,都不用現金支付家教費,只把自己收受的禮品,有選擇性地轉給楊同光,而那些包裝豪華的東西對過日子的楊同光來說是沒有用處的。趙新華曾經把禮品拿出去托店家賣過,店家一看她偷偷摸摸的神情,以為是她收受的賄賂,便胸有成竹地殺價,外面標三五百的,店家卻只給二三十,她稍微表示一點不滿,試著還一個價,店家就把東西一推:拿走拿走,別處賣去!這樣受了幾次尷尬,趙新華也沒了心腸,她說老子自己吃,我不相信我就吃不得這些貴重家伙!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那些表面光鮮的貨色,許多是送來的時候就過了保質期的。既然貴重,過了期也吃!遺憾的是,所謂鱉精、燕窩、雪蛤王,亂七八糟地往肚子里裝了一大堆,楊同光和兒子還是那么瘦,趙新華的臉色還是那么黃,大媽的腰還是說痛就痛。
楊同光實在不想再收這樣的學生了。他說今天去醫院照護大媽,就有逃避的意思。
但他心里明白,他是想逃避也逃避不了。無論如何,邱董的兒子不能不收。
趙新華頭也沒梳,就進了廚房。不管起來得多早,如果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給家人做飯,她好像就不知道該干啥了。開燈的一剎那,屋子里刷地白了一下,自得空無一物,當一應物件從白光里浮蕩起來,又都顯得極不真實。趙新華正要開灶火,卻對著燈光打起了哈欠,嘴張得很大,蚯蚓似的舌根也看得清清楚楚;舌根嗚嗚顫動著,像它也沒睡醒,很不情愿這么早就被驚動。這個跟了楊同光二十年的女人,而今有了人到中年的體態,也有了人到中年的困倦和不講究。但這些都是真實的,從頭到腳,都沒有一絲含糊,都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
楊同光覺得自己真不該跟她吵架。
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趙新華說,那么大的事情等著,你還說去醫院呢!
她說的大事,就是邱董事長的兒子要來的事。
對楊同光收那么多家教學生,趙新華也很惱火,掙不到現錢不說,還把自己兒子趕到學生宿舍住去了。家里只有兩間臥室,他們夫妻一間,大媽一間,兒子本來可以睡客廳,可學生趕集似的來來往往,兒子沒法休息。趙新華雖然惱火,骨子里卻也感到這是件很體面的事情。她有時甚至主動去給某個當官的說,你家娃娃要是想補習數學,隨時來找我們同光就是。對此楊同光很厭煩,多次叫她不要這樣,可她就是不聽。
早飯都是昨天買好的饅頭,再加一個菜湯。趙新華把兩個饅頭和半碗湯留在鍋里,其余的端到餐桌上來。那兩個饅頭和半碗湯,是留給兒子的。兒子就在這所學校讀高二。楊同光把一個饅頭抓在手里,手指輕輕用力,它就委屈地皺成一粒。這是張饅頭的皮,沒有肉。可兒子吃兩個這樣的東西,往往還剩。楊同光想起自己像兒子這個年齡的時候,給半桶豬食也能吃下去!現在的人真的是油水重了,飯量也跟著減小了嗎?楊同光覺得不是。他們那時候,上課時間短,作業少,很大一部分精力,都在球場或學校后面的山坡上瘋,而今的孩子,從早到晚沒得個清閑,還是一把嫩骨頭,就支撐著方向不明的未來了。兒子每次回家吃飯,都把瘦瘦的脊背弓起來,不說一句話,小老頭似的咀嚼,還時不時地停下來,陷入沉思。
喝了一口熱湯,趙新華說,你堂哥堂姐不管你大媽,你又不找馬校長想想辦法……
又來了。昨天晚上,他們的架就是為這事吵起來的,楊同光通夜不眠也是這么造成的。他本來就容易失眠——這學校沒有哪個教師不害失眠癥——加上吵架,就更沒法合眼了。此時,他的眼里像塞進了什么異物,用手背搓,又用指尖摳。其實里面啥也沒有。
他說我不是不想找馬校長,關鍵是沒理由嘛。
咋沒理由?你自己就是理由!別人把你當個人物,你自己卻把自己當成鬼!
每每說到這樣的話題,楊同光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曾是上海某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校內一個聞名海內外的數學家教過楊同光,對楊同光給了一句評語,說他是能把數學當成音樂來做的天才。畢業后學校保送他讀研,他拒絕了,讓他留校,他也拒絕了,原因是他要回家鄉照顧形單影只的大媽。他兩歲那年父母就死了,是大媽把他帶大的。把大媽接到上海去當然好,可上海寸土寸金,他們學校,雙雙都是博士畢業的夫妻,也只能跟人合住,想分到一套二三十平方米的房子,不望斷脖子根本不行,像他這種本科畢業就留校的,只能乞求于命長了。沒房子住,就不能把大媽接到上海,于是他回來了。他的家在板凳山煤礦后面的山上,他便進了煤電公司,選擇離家近的板凳山煤礦子弟校做了教員。在那里教了幾年書,上海的那個數學家痛惜他的前程,特意寫了封信來,邀他重返母校,跟他一起搞研究。那時候,他多么想聽從老師的召喚,即刻飛回上海!當初離開上海的時候,感覺并不強烈,在四面環山的礦區待了幾年,他才知道上海對他有多么重要……可最終,他還是不得不再次放棄了。
趙新華似乎從來就不知道丈夫心頭有這么一塊活著的傷疤。
此時她說,雖然大媽不是學校的職工,可她當初是馬校長親自用車去接來的喲!一個農村老太婆,哪來那么大的面子?這不都是因為你嗎?
楊同光把掰下的一片饅頭扔進盤子里,提高了聲音說,你這是把我往哪條路上逼呢,總不能人家給了我一根竹竿,我就使勁往那竹竿上爬。
這根本不是爬竹竿的事!你為學校掙的票子,籮筐都裝不下,難道一點要求也不能提嗎?
她倒并沒亂說。五年前煤電一中成立的時候,楊同光早已聲名遠播,學校選中的第一個教師就是他,馬校長說,楊同光不是普通教師,楊同光是新州市數學科的旗幟性人物,有了他,煤電一中就有了招牌,就有了非同一般的起點。事實也的確如此,每年高考前夕,別的學校為想法保住自己的尖子生不被挖走,把腦殼都想破了,秋季招生的時候,為了拉生源,全校員工像拉客的小販似的,站到馬路上去,見到學生模樣的人就下手,煤電一中作為一所新生的學校,卻沒有這么難堪,從很大程度上說,就因為有了楊同光的存在。
但越是這樣,他越是不好提要求。何況校方給予他的好處已經夠多了。由于學校初創,煤電一中的住房雖不像上海那么緊張,也好不到哪里去,別的教師都只能幾家合住一個套間,只給楊同光分了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這是中層干部的待遇了。學校這樣做,是要把楊同光的大媽安置下來,讓他安心教學。馬校長不僅親自去把七十八歲的老人接了來,還把在板凳山煤礦后勤科當職員的趙新華調到學校總務處當差。
不想再提要求,可現實又擺在那里,如果不找馬校長為大媽的醫療費想想辦法,大媽很快就會被趕出醫院。大媽是出門買菜時在樓梯上踩虛了腳,把左胯骨摔成了粉碎性骨折,在煤電公司職工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了,絲毫也不見好轉……
見丈夫沉默,趙新華氣哼哼的,又扯到了另外一個話題上:我開始認為你在給高院長的女兒做家教,醫藥費就收得便宜些,結果沒那回事!
這話題太堅硬。燈光底下,楊同光的眼鏡片發出亂石堆一樣的冷光。
要是馬校長不同意解決,趙新華以開導的口氣說,邱董事長送他兒子來的時候,你還可以直接給他講嘛,別的不說,讓他叫高院長的指甲不要摳得那么深行不行?
楊同光細聲說,醫院是承包給高院長的,邱董事長管不了他。
屁話!高院長是從哪個手里承包的?沒有邱董畫押,他有資格坐在那幢大樓里賺黑心錢?你以為他把醫院承包到手就不怕邱董啦?私下里,不知道把邱董叫老子還是爺呢!我聽人說,他把醫院百分之十的股份都給了邱董,邱董不出一分力,不出一分錢,只按月分紅就是了。
這事楊同光也隱隱約約聽人講過。
他說既然這樣,找邱董有什么用?邱董巴不得高院長把指甲再摳深些呢。
不管咋樣,找馬校長也好,找邱董也好,你先試試嘛!趙新華憤憤地說。
隨后她站起身,又說,找不找他們是你的事,反正又不是我的大媽!
言畢,她出門上醫院去了。她疲憊的身影在走廊上一閃即逝。
外面天色未明。
兩堂課下來,楊同光有種虛脫的感覺,他坐在藤椅上,將兩條細長的胳膊支于桌面,閉著眼睛,左右兩根拇指卡住太陽穴,一圈一圈地揉。越揉越覺得頭暈,越覺得乏力。這是失眠帶來的后遺癥,更是即將要去面對的事給他造成的心理壓力。從工作的角度說,煤電一中沒有誰會認為楊同光也有累的時候。他上課極少板書,這節省了不少體力;他將兩只手插進袖筒,背在背后——他手臂上的骨頭仿佛特別軟,背起來的手不是放在腰部,而是掛在肩胛骨下面,如一根灰色的藤條一在講臺上“說”課,再復雜的題目,他也只是“說”,而且話不多,總是那么三言兩語,就讓學生茅塞頓開。楊同光來之前,學生們誰也想不到數學竟是那么好玩,聽他“說”課,仿佛既能聞到數學的氣味,又能摸到數學的體溫,因此學得輕松,成績也相當好。學生學得輕松,教師自然也就教得輕松了。
大家認為楊同光不累,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不像別的教師那樣隨時面臨被炒掉的威脅。
五年前公司之所以創辦這所學校,是因為而今辦學就跟賣煤賣電一樣,是巨大的產業。該校首次教師大會,公司高層領導全都從北城的總部趕到南城的學校,挨挨擦擦地坐在主席臺上,邱董事長聲色俱厲,要求明年高考要一炮打響,在最短的時間內創出品牌和效益,便于向社會招收擇校生。第一批從初一到高三的學生,都是從各礦子弟校選拔來的,教師也是。這是一場戰斗,也是一場賭博,校方規定,各年級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教師所任科目,只要連續兩次大考在年級墊底,就放回原地,空出的崗位再從下面選人填補。校領導把這稱為“動態組合”。煤礦子弟校都在夾皮溝里,一旦進城,就沒有誰想回去,因此,手執教鞭的老師們,在講臺上,在辦公室里,在家里,甚至在夢里,都在拼命。教師們成為臺球,隨時可能被同伴碰入深淵。他們要想留在臺上,就既對同事設防,又把學生當成填鴨。
那屆畢業班升學率并不高,但有個學生考上了北大——新州市只有兩名學生上北大,新州高中和煤電一中各占一名——秋季招生時,煤電一中生意十分火暴。校方覺得,這都是“動態組合”的功勞,因此在每周一次的教師例會上,從晚上七點到十點,中層干部和校領導輪番發言,說的都是“動態組合”,把教師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唯楊同光例外,他實在是太優秀了,那個上北大的學生,要不是數學得了滿分,是考不上北大的。
誰都認為楊同光沒有被炒掉的危險,但是,他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輕松。他的累在心里。當初在礦上教書時還好一些,自從來到煤電一中,大家的眼睛只盯著升學率,加上他又得了學校那么多好處,他就有如履薄冰的感覺……
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主動去提要求了——這樣的事他從未干過。妻子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就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厚著臉皮去找馬校長談談那件事。他相信,只要他提出來,馬校長是會答應他的,以前馬校長曾多次對他說: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又說,只要是你楊老師提的,我都滿足!
二、三節課之間是學生做眼保健操的時間,廣播響起來的時候,他下樓去找馬校長。
馬校長不在。他秘書說,馬校長今天早上就出門開會去了,可能要下個星期才能回來。
楊同光有一種解脫感。父母早逝在他心里留下的陰影,像只冬眠動物,睡著的時候就睡著了,一旦醒來,就會咬他,啃他。他從小就性格內向,敏感,不善與人結交,事情來了也盡量逃避。可解脫感一陣風就吹過去了,因為大媽的事情是逃避不掉的,沒有錢就不能繼續住院,不能住院大媽就好不起來。要等馬校長肯定等不及,交到醫院的錢昨天就用光了,有人來通知趙新華,讓她盡快想法子。趙新華只有幾百塊工資,楊同光的工資也不高,學校按職稱定工資,楊同光雖是一方名師,但由于他從不寫論文,還僅僅是個中級,在高級成堆的地方,中級簡直就不叫職稱,兩口子的收入加起來,養兒子也困難,好不容易從嘴巴和穿著上摳出一點積蓄,大媽這一病全被掏空了,還找趙新華的爹媽借了五千塊。大媽躺在醫院里,就成了吞錢的機器,開始兩天是一個姓侯的醫生給大媽看病,之后侯醫生老家有事走了,換成了一個姓肖的醫生,肖醫生硬是要對病人重新進行全面檢查,包括重新做CT。大媽在病床上做牽引,腿上吊那兩塊磚頭,每天就收四十五塊……
想起這些,楊同光的眉頭又鎖起來了。他那么不愿意邱董事長把兒子送來,可現在只盼他來得快些,好向他求求情;哪怕是他秘書送來,讓他秘書帶個話兒也好。
從二樓的校長室回到六樓的高三辦公室,他聽到許多上第二節課的老師還在拖堂。他們根本就沒讓學生做眼保健操。再過兩分鐘,下堂課的上課鈴聲又會響起,學生們連拉屎撒尿的時間也沒有了。整個煤電一中,除了楊同光,沒有不拖堂的。這里似乎不是一所學校,而是追求極限利潤的工廠。
數學教師陳子江拖堂最久,上第三節課的老師都站到教室門口去了,他才出來。
看著陳子江疲憊而滿足的神情,楊同光的心里動了一下。
他感到奇怪。他想我怎么會動那一下呢,好像有些緊張似的!
可是他的確有些緊張。他覺得自己從來不去跟那些老師爭時間,盡管現在還看不出有人可以擠掉他的跡象,以后呢?這是很難說的。像去年,雖然他教的班級數學成績還是在全市拔尖,可跟前年相比,就少了許多絕對的優勢。造成他喪失這種優勢的,不是別人,正是本校的陳子江。陳子江在考前給他班上的學生押中了兩道很大的題目。楊同光暗自承認,自從去年高考過后,馬校長對他就不像以前那樣又親熱又恭敬了。他的緊張就是這么來的……
想那么多干啥呢,他對自己說,哪有那么嚴重呢!
今天上午楊同光沒有課,但他不能離開辦公室。這學校實行嚴格的坐班制。教務處配備了特別的工作人員,什么事也不干,專門對教師考勤,從早自習開始到晚自習結束,她都在教學大樓的幾層樓之間走動,手里拿著一個考勤簿和一根筆,只用兩個符號(√和×)來記錄自己工作的業績。由于學校緊靠公路,持續不斷的噪音常常把門窗震得嘎吱作響,因此老師們上課的時候,習慣把前后門關上,這沒關系,考勤員會走到靠講臺的前門,貼著耳朵聽,聽見是誰在講課,她就在那名字后面畫上√;如果老師沒講課,而是讓學生做題,教室里自然就沒有聲音,這時候,考勤員有權利將門推開,察看究竟。至于坐在辦公室的老師,有時候免不了上廁所去,為防備考勤員到來時自己正好蹲在廁所里,每個教師都自制了一張紙牌,上面寫著“廁所”二字,起身時將紙牌從抽屜里拿出來,放在自己辦公桌的顯眼處。如果是女教師,考勤員會去廁所證實,如果是男教師,她會坐在那位子上等,等上幾分鐘還不見回來,就毫不猶豫地在那名字后面畫上×。只要被畫上×,后果是相當嚴重的,即使不被立即“動態”掉,也有好一番解釋,甚至詛咒發誓,聲淚俱下,最后,不管你那天是不是肚子不好,在廁所蹲得久了些,扣當月獎金是最低的懲罰。
課已經備好,給學生布置的作業,也是讓學生在課堂上完成而且評講了,因此,楊同光坐在辦公室里幾乎無所事事。看別的書吧,比如他喜歡的哲學,那是不行的。那被稱為不務正業。看哲學書不行,看超越了中學教學大綱的高等數學,包括那些著名數學家的傳記,同樣不行。學校不是讓你把學生教成數學家,而是要高考時拿分數。有一次,楊同光在辦公室讀《康托傳》,由于對這個為數學而瘋的德國人既敬仰又迷惑,他看得格外入神,因事找他的馬校長,在他背后喊他數聲他才聽見了,他把書合上,馬校長有一眼沒一眼地盯那書名,雖然封皮上標明了“數學大師傳記叢書”字樣,馬校長的神色還是十分尷尬。他好像抓住了楊同光的把柄,只是不好說他而已。從那以后,楊同光在辦公室里就什么書也不看,讓光陰從腳底下流走,讓自己從青年變成中年,在柔軟如絨的頭發里,添上幾根銀絲。
每當這時候,他就抓心抓肺地想起上海的那所大學和關心他的數學家……
他枯坐在辦公室里,專心致志地等邱董事長的到來,為怎樣給邱董事長或他秘書說話,認真地打著腹稿。可是他實在太困了,腦子里像飄飛著許多閃亮的螢火蟲,猛然之間,螢火蟲又全都死去了,世界一片黑暗。他發現,在他的面前,早就樹起了一堵巨大的屏障,這屏障有著堅實的血肉與骨骼,讓他無法逾越。他真想睡一覺,但他不能睡,要是上班時間被發現打瞌睡,以曠工論處。再說,要是他打瞌睡的時候邱董事長突然來了,那成什么體統呢?他該作何解釋呢?邱董事長把自己兒子交給這樣一個人,又怎么能放心呢?
邱董事長的兒子沒來。過了好幾天都沒來。
趙新華倒是天天晚上回來的。大媽見她辛苦,總是少吃東西,也少喝水,這樣她晚上就不會起夜,就能夠讓趙新華回家睡個踏實覺。
趙新華回家的時候,楊同光往往還沒有回。高三學生晚自習課上到十點四十,教師也要守到這時候,而且要去監督學生上床就寢。楊同光回到家里,通常都過十一點半。
往天楊同光回來的時候,疲憊不堪的趙新華已經睡了,可今天她沒睡,她胸脯大起大伏地等在那里。楊同光剛邁進屋子,她就把手里的茶盅扔到地上去了。楊同光心里一緊,知道又將迎來一個不眠之夜。結婚沒幾年,趙新華就常常扔東西來發泄她的憂傷和憤怒,每次這樣,楊同光都只能睜著眼睛送走夜晚。他把摔扁的瓷盅撿起來,將茶葉和黃不拉唧的水掃進垃圾桶,才正了正滑到鼻尖上的眼鏡,走到趙新華身邊。他想說話,卻不能說,也不敢說。
他知道肯定又是與錢有關的事。
的確如此。今天趙新華為錢的事受了羞辱。羞辱她的是一個護士。煤電公司職工醫院在北城公司總部旁邊,里面的護士,大多是公司領導的孩子。羞辱她的護士姓江,是財務處長的女兒。江護士今天上午九點左右進了病房,病房里住著四個人,她把那三個人的藥瓶都掛上了,就是不管大媽。她出去后,過了好一陣也不見來,趙新華就去喊。公司領導的孩子,趙新華差不多沒有不認識的,因此她喊得格外親切,她說小江,28床還沒掛藥。江護士那時候正跟兩個同事閑聊,聽到她的話,只是瞟了她一眼,又繼續聊。趙新華干干地吞了好幾口唾沫,低三下四地又叫小江去掛藥。小江終于對她說話了,小江說28床早就欠費了!趙新華知道欠費,可她給高院長打過招呼的,表示很快就會送錢來填窟窿。趙新華把這意思向小江說了,可小江說,我們開的又不是救濟醫院!這話刺耳,也刺心,趙新華的嘴皮子像秋葉那樣抖了一陣,又強作笑顏補了一句,她說28床是煤電一中楊同光老師的大媽呀。她這樣說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丈夫名聲很大,江護士四年前在煤電一中讀過書,肯定知道他。誰知江護士撇了撇嘴:我以為是皇太后呢!這句話她是低聲對著兩個同伴說的,兩個同伴并沒回應她的嘲諷,而是憐憫地看了趙新華兩眼。這讓趙新華傷得更深……
楊同光不說話,可趙新華等著他說話。他不說話架就吵不起來,她的憤懣也就無從發泄。
楊同光知道躲不過,終于說,啥事嘛。
趙新華這才大聲武氣地罵開了,一口一個肥婆娘。她罵的是江護士。江護士是很胖,她當年讀書時,享有不打掃教室衛生的特權,因為她胖得轉不開身。趙新華罵夠了,才說事情的原委,說著說著,就哭了,邊哭邊說,邊說邊罵。
她說那肥婆娘那么大的膽子,肯定是高院長指使的,高院長真不是人,自己女兒跟你楊同光學了大半年數學,一分錢不拿,送的禮品也全是過了期的爛渣貨,到頭來連這點面子也不給!我又不是賴賬,我只不過是要緩些日子,而且他也是當著我的面答應了的。
她說邱董事長為啥沒把兒子送來呢?他不送來,未必你就不知道打個電話問問?你以為他讓兒子跟你學數學就是他求你?不,是你求他!你不是那么聰明嗎,你不是差點就留在上海當教授嗎,這么一個簡單的理也翻不過來?
她說你楊同光聰明啥呀,外人說你聰明,那是只看到了你的皮,看不到你的骨,你骨子里頭是個百無一用的窩囊廢!
趙新華罵楊同光的時候,最喜歡用的詞就是窩囊廢,可當初為了把這個“窩囊廢”搶到手,她在礦上鬧出了很大的風波:她天天去找楊同光,但楊同光并不承認自己在跟她談戀愛,當有人給楊同光介紹女朋友的時候,她竟然躺到楊同光床上去,賴著不起來!大家以為兩人生米已做成了熟飯,也就不再多事了,只是罵趙新華不要臉。她不怕罵,以這種方式讓楊同光終于接受了她,她感到自豪。那正是難得的理想主義時期,把文憑看得高于一切,楊同光讀的大學是最好的,趙新華就為這個自豪。可結婚后,她才覺得過日子與讀好大學是沒有必然聯系的,楊同光除了比別人更窮,實在無什么特別之處。后來出了那件事(數學家邀請楊同光去上海被他拒絕),她的自豪感就徹底湮滅了。數學家的那封信,并沒寄到子弟校,而是寄到總公司,總公司又轉到板凳山礦機關,落到了趙新華手里。趙新華看了信,激動得耳根都在抖。她并非不知道楊同光當年的歷史,也清楚楊同光拒絕留校的理由,可她想,那時候的楊同光與她有什么關系?那時候的楊同光她根本就不認識,而這時候的楊同光就不同了,既是她丈夫,也是他們兒子的父親,因此就應該為他們母子未來的命運負責。她興奮得難以自持,當即就給機關許多人說了這消息,她的那些姐妹全都跑來酸溜溜地祝賀她,說新華要從一個黑不溜秋的礦山妹變成風花雪月的上海婆了。她心里產生了狂亂的夢想,當真把自己看成了上海婆。誰知結果竟是那樣!從那以后,趙新華就常常罵他是窩囊廢……
妻子一罵,楊同光就真是一副窩囊廢的樣子,拖著手,歪著腦袋站在那里,由于頭發太柔軟,便死死地貼住頭皮,看上去頭發就是他的頭皮,又薄又黃,有些地方還白沙沙的。
趙新華說你總要放聲屁呀!
他說明天,明天我給邱董事長打個電話。
明天是星期天呢,你知道他家里的電話嗎?
楊同光老實承認,說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除了當老黃牛,還能管什么用呢!
楊同光坐下來,小聲說,我看知道了也不一定管用啊。當初高院長的女兒,不也是你主動去拉來的嗎,結果緩幾天付醫藥費的面子也不給……
趙新華氣急敗壞的,大聲說,哼……你能看多遠?你有多能耐?你大媽斷了腿,還是我找我爹媽借錢醫治呢,要不是我爹媽,你大媽早就被趕出醫院了,痛都痛死了!
這倒是實話。當時大媽摔下去的時候,渾身的神經都痛,職工醫院的醫生來扶她起來時,頭發梢都碰不得。現在,只要一天不用藥,她骨折的地方就紅腫,就疼痛不堪。
楊同光沉默一會兒說,大媽今天就沒用藥了?
用藥?錢沒一分,誰發善心給她用藥?我去給人家拍手板,人家嫌吵人!
楊同光慢慢走到門邊,換鞋。
大媽一整天沒用藥,晚上肯定睡不著覺,身邊不能沒有個人。
直到他把鞋子換好,趙新華才暴起一聲:不要去了,我回來的時候,大媽都已經睡了!今天我找我爸又送了三千過來,靠你,那老太婆就只有等死!爸爸說,這是他最后三千塊錢了,他在井下挖了四十年煤,本說掙點血汗錢養老的……我看你拿啥還他!
接著又說,爸在井下得來的矽肺一直沒好,雖說可以報一點賬,但用藥是有限定的,真正起效的藥,根本報不了賬。——我看你拿啥還他!
楊同光彎著腰,抬起灰色的額頭,說謝謝你新華……你爸爸的錢我會還的,你放心。
趙新華說,我就是放不了心!又說,你不知道邱董事長的電話,就不知道問啊?明天你找馬校長的秘書問問,問到了就給他打過去。
楊同光沒回答,把鞋帶系好,開門出去了。
背后的屋子里,又發出幾聲脆響。是趙新華把那個摔扁的瓷盅再次扔到地上去了。
醫院里很安靜,大廳和病房的走廊上,都看不到一個人。沒有了人的攪擾,醫院里那股特有的藥味就越發的濃烈,濃得一塊一塊的,能用刀割下來。這藥味倒給人一種難以言傳的寧靜感。大媽病房的門虛掩著,楊同光輕輕推開,就看見了傍門邊的大媽。大媽的腿上還系著兩塊磚,但她矮小的身子卻盡量往下縮,頭都睡到床中心來了,這樣,那兩塊磚就一平一扁地擱到了地上,根本沒起到牽引的作用。楊同光看著床中心那一堆蘆葦似的白發,在心里喊了聲媽。他只能在心里把大媽叫媽,有好多次他都提出改口,但大媽不同意,大媽說你把我叫了媽,你就會慢慢忘記自己的媽,大媽說你的媽呀,是個好人!我跟你媽雖然是妯娌,卻像親姊妹一樣。大媽每每說到這里,就淚流滿面地詛咒那場可惡的泥石流。楊同光的父母都死在四十年前的那場泥石流中。
楊同光悄悄叫了幾聲媽,就踮著腳走到大媽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他的屁股剛一挨床,大媽立即條件反射似的,身子往上一聳,讓那兩塊磚重新吊起來。
由于用力過猛,大媽滿臉的皺紋縮成一餅,嘴卻大大地齜著。里面已不見一顆牙齒。
楊同光明白了,那兩塊磚一定讓大媽難受,但她不敢在趙新華面前把磚放在地上,因為那是花錢的,放到地上就等于白花錢了。
大媽,楊同光揉了揉鼻子,細聲說,你要是受不了,就像剛才那樣睡吧。
大媽睜開了眼睛,說娃娃是你呀。又很不好意思地說,還是吊著吧,那是花錢的呀。大媽的眼里絲毫沒有睡眠的影子。
楊同光說大媽你是裝睡?
大媽的臉舒展開了,說我也不是裝,我是看新華累得可憐,就……裝著睡了,好讓她回家去把腳打直了過個夜。又說,新華就是脾氣大了些,可她人真是沒說的,你要對她好哦。
楊同光說我知道。
知道就好,大媽說。然后她突然悲戚起來,說娃娃呢,是我把你誤了的……
楊同光知道她又要提那件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事情。這些年,只要趙新華不在,大媽就要說起那件事情。當時,上海那位數學家來信邀請楊同光的時候,楊同光實在太想離開礦山重返上海,他分明知道大媽的身體比他剛畢業時更差,天氣一變,她的腰就痛得像扁擔在砍,但他還是回到后山的家里,征求大媽的意見。大媽反應的劇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本是平心靜氣地在剁洋芋,聽了他的話,立即將鍘刀一扔,扶住自己的腰,痛得哎喲連天,大汗淋漓!她說你走吧,你走!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你管我做啥呢!他什么都明白了,大媽是不讓他走。他把老師那封信在貼心的地方揣了半個月才回復,信箋上留下了斑斑淚痕。
這件事趙新華并不知道。她只明白楊同光拒絕去上海是因為大媽,并不知道楊同光還去征求過大媽的意見。楊同光多次告誡大媽:你不要在新華面前提這件事,否則,她會恨你的……
大媽又說,娃娃呢,是我把你誤了的!大媽悲傷的調子,穿胸透骨。
楊同光攔住她說,那不怪你,那是我自愿的!你不要再說那事好不好?
大媽知道楊同光說的是假話,甚至是氣話,心里越發的疼痛和愧悔。作為母親,她分明感覺到,這些年來,雖然同光受著上上下下的尊敬,可是他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她掬了幾下癟癟的腮幫,好,我不說了……我在醫院躺這么久了,你哪來那么多錢給我治病?到底花出去了多少錢?聽她說——大媽指了指一個像拉鋸一樣打著鼾的病友——吊這兩塊磚砣砣一天都是好幾十呢!
這證明,趙新華還從來沒在大媽面前抱怨過錢的事。
楊同光說你自己安心休養,錢的事你別管。
我咋能不管?都把錢花在我這個老不中用的身上了,你兒子讀書咋辦?
楊同光說我叫你別管你就別管。
大媽不再言聲。人老了,許多事情,真叫你管你也管不了。她的眼神沉得很深,沉到了過去的歲月里。那時候,她還是山里一個年輕婦人,矮小羸弱的身軀后面,拖著四個孩子。楊同光的堂哥堂姐,年齡相差都只有一歲,最小的那個只比楊同光大兩歲,四個孩子就像四只雛鳥,成天對著大媽嗷嗷待哺,大媽是怎樣熬過來的,楊同光并不十分清楚,他只記得,當他晚上餓得睡不著覺的時候,常常聽見大媽房間里傳出微弱的聲音,像呻喚,又像嘆息。這聲音讓他害怕,加上餓,就哭。他一哭,另外三個也跟著哭。他們同樣餓得睡不著。整個村落里只有他們的哭聲,連狗也不叫。這時候,大媽總是無可奈何地怒罵著,慢慢起床,接著聽到她揭開泡菜壇子的聲音,接著聞到了一股質地飽滿的酸辣氣息。大媽摸出一片泡青菜,走到他們床前,一綹一綹地撕,撕成四份,再喂進他們嘴里。大媽說,快吃,吃了睡!泡青菜也是糧食,吃了那么一綹,果然就不餓了,幾個人就安靜了。大媽回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立即傳過來她咂手指的聲音。她的手指上沾著鹽水,她在舔那鹽水。
后來,楊同光大些了,餓得再狠晚上也不哭。他已經明確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了,他現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大媽,要是大媽不喜歡他,就會把他扔掉,讓山上的野狗掏空。有段日子,楊同光覺得大媽真是想扔掉他的,因為她總是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楊同光的手,淚水說來就來,她一邊流淚一邊搖頭,搖得風快。這么搖上好一陣,她才把手松開,按著自己的胸口,啞聲啞氣地說,娃,撿柴去。大媽又給他派活了,證明不會扔他,楊同光才從恐懼的泥沼里爬出來,拿著小彎刀上山。不管干什么活,他都力圖于得最好,后來讀書,也要讀到最好。他以這種方式讓大媽寬心,為自己留住一個家。他的堂哥堂姐都是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而他卻一直念到了大學,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他的成績太出色了,大媽說,這么好的成績不讀,可惜!她的理由就這么簡單,而她卻為這簡單的理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上中學后,堂哥堂姐明顯對他讀書有了意見,堂姐甚至撕了他的書本來做鞋樣,但大媽就怕他“可惜”,呵斥自己的兒女,照樣送楊同光上學。大媽白天種地,晚上去礦上做選煤工攢書學費。所謂選煤工,就是站在離井口不遠的地方,將傳輸帶或礦車從井下送出的煤做第一道篩選,撿出其中的矸石;礦上缺人手,加上這活又單調又艱苦,就讓礦工家屬和附近的農民去做。大媽一站就是大半夜,一雙手磨得稀爛,流出的血把手上的煤灰沖出一道道黑色的溝壑,大冬天里,回來也把腿伸進涼水里消腫;而且她每次回來都不是打空手,她帶著一個簍子去,將矸石背回家,用錘子敲打,把其中含著的一絲絲兒煤剔出來,積攢到一定數量了,就背到十五里外的鄉場上去賣掉。到他念高中時,堂哥堂姐都到了婚嫁的年齡,而家里的全部精力,還放在楊同光身上呢。當大堂哥的未婚妻因為大媽家的窮困退了親,三兄妹對大媽終于產生了恨,說楊同光才是你生的,我們三個都是你從矸石山撿回來的!楊同光剛上大學,他們全都去了新疆,出去就沒回來過,信也很少有。這幾年,干脆就沒有一封信。他們說反正楊同光才是你的親兒子,你也為他付出了那么多,就讓楊同光為你養老送終吧……
此時,楊同光坐在大媽的病床邊,把手伸進被蓋,握住大媽干枯僵硬的五指。他知道,大媽多么盼望他遠走高飛,當時之所以那么決絕地不同意他去上海,是因為她太孤獨了,她害怕楊同光一走,就沒有一個兒女再認她了。同時楊同光也清楚,他欠大媽最多的,就是惡化了她和自己兒女的關系。這是他永遠也無法彌補的。大媽雖然嘴上不說,可她心里的疼痛,時時處處都能觸摸到。只要她空下來,就常常望著她想象的方向發呆;那個想象的方向就是她兒女們討生活的地方。每當楊同光拿回一封信,她的眼睛都希望從楊同光的神情中剜出她渴望的內容,楊同光把信放下,并沒給她說什么,她一有機會,就偷偷去摩挲那封信。有好多次,楊同光都想對她撒謊,說那是堂哥堂姐寫來的,但他知道,盡管大媽不識一個字,心里卻是敞亮的,他不能這樣欺騙她。
大媽又閉上了眼睛,輕重不一地呼吸著病房里暖烘烘的空氣。
她一定又在舔食自己心靈上那塊潰爛的傷口。
時光慢慢流走,大媽的手指松軟下來,睡了過去。
楊同光站起身,揭開大媽腳頭的被蓋,他發現,大媽的左腿已經縮短了至少一寸。
空氣越來越辛辣。新州市就是這樣,越往早晨走,空氣反而越變越辣。辛辣味還沒凝聚到最堅硬的時候,趙新華就來了。她的眼睛紅腫得那么厲害,眉毛也像是腫的。昨夜里,她不知獨自傷心成啥樣了。
楊同光把她手里提的菜接過來,又把她敞開的外套往攏合了一下,說你這么早來做啥?
你要趕回去上課,我不來咋行?
每次吵過架之后,只要趙新華自己想過來了,她的聲音里就總是帶著嘶啞的柔和。而且,她會盡自己的全部努力,來表達她對丈夫的關懷;雖然罵他是窩囊廢,可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他的妻子,他們的關系如此簡單又如此深厚。
楊同光蹲下去擇菜,可趙新華不讓他擇,趙新華說你自己走吧。趙新華說菜湯已經做好了,蓋在鍋里的,饅頭回去自己熱。
楊同光站起來,說那我就走了。
外面只有稀薄的晨光,地上卻亮汪汪的。昨夜的某一個時刻下過雨了。
反正時間還早,楊同光不想從公路上回去,想走小路新鮮新鮮。
沿通向院區背后的巷道插下去,就是傍農田的土路。土路上濕洇洇的,荒草伏地,證明昨晚上的雨并不小。楊同光掐著時間,步子不緊不慢。在他的身前,天光春花似的次第開放。當他穿過一片青紗帳,天就大亮了。前方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孔被野花環抱的磚窯,窯邊立著一老一少兩個農人和一匹個子很小的栗色馬,彼此都在高天之下靜默著。農人把赤紅的磚塊往馬背上放,馬的腰一寸一寸地往下塌,塌成繃緊的弓弦,農人才喊一聲:駕!這是吆喝牛的聲音。新州本不產馬,最近幾年,老有人從外地帶了馬來,便宜出售。在不產馬的新州,人們總是把馬當牛來使喚的。馬獨自往窯后面的土丘上爬去。馬識路,不要人趕。土丘是石骨子陡坡,夜雨將表皮的土層咬松了,蹄子一碰就打滑,栗色馬前蹄幾次跪地,差點從高丘上摔下來。可兩個農人無精打采,連看也沒看它一眼。楊同光站住腳,目光死死地咬住它,好像覺得自己的目光能夠幫助它使上勁。馬上了半坡,喘息聲帶著咄咄逼人的金屬味兒。半坡路面更陡,天光將它切割成一堵墻。底下的人看不見路,只有馬在墻面上趔趄而行,肋骨在皮膚底下滾動的線條,清晰可見。此時太陽還沒出來,可仿佛所有的陽光都聚積在了馬身上,馬正在融化,它身上的磚也在融化,熱氣蒸騰。馬的嘴角,掛著一串刺目的白沫子,隨著馬頭上下顛動,白沫子不斷加長。
楊同光把目光收回來,遲疑片刻,問老農說,路那么難走,為啥不少放幾匹磚?老農奇怪地看他一眼,很不理解地嘟囔道:我把它買來,好草好料喂它,不就是讓它賣力氣的!
楊同光想想也是呀,無言以對,低頭離開了。
他很后悔走了這條路。
煤電一中的高三沒有周末,整個新州城的學校都如此。與平時不同的是,這兩天職員不上班,沒課的教師也可以不坐班。楊同光星期天的課安排在上午二、三節,第一堂課的上課鈴聲響了,他便從家里往辦公室走。他家住在五樓,下了兩層,也就是到了三樓的時候,他停住了。這里住著馬校長的秘書小茍。小茍雖還是個沒談朋友的小女子,可因為她是校長秘書,更因為她是公司組織部長的女兒,也跟招牌教師楊同光一樣,享受著中層干部的住房待遇。楊同光幾次彎起手指,想敲門,可都沒有敲。今天小茍不上班,多半還沒起來呢,你這么早把人家鬧醒,就為了問邱董事長的電話?雖然小茍不像江護士,小茍對人謙和,一點沒有組織部長千金的架子,可你自己得知趣。上了課再來找她吧,楊同光想。于是他繼續往樓下走。走了幾步,他又想,萬一我下課后她已回北城的父母家了呢?不會吧……說不定,她昨天晚上就回去了……即使今天找不到她,明天找她也是可以的吧,反正邱董事長星期天也要休息呢,你總不能在人家的休息日打攪人家,裝著問他兒子的事,內心卻是希望他幫忙……楊同光這么想來想去,就走到教學樓門口了。那個守門的老校工給他打招呼,他才明白自己走了這么遠。那時候,他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他在心里咒罵自己:楊同光啊楊同光,你真是窩囊廢啊,趙新華一點也沒冤枉你呀!
課上完了,楊同光正要回去,可有好幾個老師來向他請教問題。由于教師間彼此設防,大家從不互相請教,這個問題你分明不懂,而且你分明知道我懂,但你不會向我請教。那不僅是掉價的事,也是冒風險的事:只要你向我請教了,我就會到處宣揚,說某某水平低,那個問題簡單得我的學生也會,他還向我請教呢!這樣的話傳到教務主任耳朵里,傳到校長耳朵里,他們就會在你身上多放一雙眼睛,挑你的刺,找你的麻煩,麻煩找多了,你也就由行變為不行了,到頭來被“動態”掉,我自然而然就少去了一個競爭對手。唯有向楊同光請教不掉價,也不冒風險。無論年輕的,還是年老的,找他請教時他從不故作謙虛,拿到問題就說,當你的表情告訴他“我已經懂了”,他立即住嘴,決不炫耀似的多說一句。
直到第四節課的后半程,才沒人來請教了,楊同光無論如何也不能耽擱了,否則小茍就真的回了北城。他將東西往辦公桌里收撿的時候,竟然迷迷糊糊的,像立即就會睡過去。正這時,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吃了一驚,以為是考勤員呢,結果是辦公室的同事。
同事看見楊同光眼白上的紅筋絞成了繩,說楊老師你沒休息好。楊同光說是。他說楊老師我想請教個問題,楊同光說什么問題翟老師你快說吧。其實他請教問題是假,他是趁其他老師都不在辦公室的機會,有話跟楊同光說。他說楊老師,邱董為啥請了陳子江當他兒子的家教呢?我早些天就聽趙新華說,邱董不是請的你嗎?楊同光徹底清醒了,說,啊?同事來了勁兒,說你不知道?邱董請陳子江為他兒子補數學了!楊同光說,是嗎?同事說錯不了,陳子江太卑鄙了,為了當邱董兒子的家教,他給邱董送了好多禮!楊同光回不過神,說不會吧,他當邱董兒子的家教,為啥還倒過去給邱董送禮?同事又神秘又體己地碰了一下楊同光的胳膊,這你還不明白?只要給邱董的兒子當了家教,就永遠不會被“動態”掉啊!這不是邱董求陳子江,是陳子江求他呀!
楊同光想起妻子也說過類似的話。
同事又說,陳子江做得太卑鄙了。
楊同光說這也說不上……這有什么卑鄙的呢?
這是他的內心話。他只是覺得可憐,并不卑鄙。陳子江只有三十八歲,比楊同光年輕了六歲,極其好學,他是向楊同光請教最多的一個,十多分鐘前,他還來請教過一道代數題的解法;他并非不會解,而是要找到最便捷的道路。每次向楊同光請教后,他都下去做詳細記錄和分析,根據楊同光的思路,舉一反三,寫成了篇《一題百解》的論文,發表在省報教育版上,并因此評上了高級職稱。正因為他有這本事,邱董才可能把兒子交給他。說白了,就算他給邱董送天下最好的禮,邱董也不會抵押兒子的前途。
這樣一位優秀教師,也需要采用如此手段為自己尋找保護傘,讓楊同光心酸。
不僅僅是心酸,幾天前偷偷涌起的那種緊張感,此時變得格外尖銳,鷹爪一樣抓住他。
同事又說話了,同事說,陳子江有什么了不起,不過就是會押題嘛。
楊同光說也不光是這樣,他確實有自己的一套。
同事很驚訝地望著楊同光。他覺得楊同光今天是怎么了?人家在想方設法地把你撬翻,要頂替你占據數學科的頭把交椅,你還在為他辯護!同事激動起來,雙手比畫著,正要為楊同光分析其中的利害關系,卻被楊同光很不客氣地頂住了:別說了,我不想聽那些話!
之后他站起身,搖晃著竹竿似的背影,走出了辦公室。
那天趙新華早早地在醫院里給大媽弄了晚飯,就回家來了。進屋后,看到兒子在客廳的餐桌上做作業,知道這個時段的家教學生已經離去。這讓她心里好受些。每天都是別人的孩子占據那個餐桌學習,自己的兒子回家來等飯,如果別人的孩子沒離開,他便只能可憐兮兮地躲到窄小得轉不過身來的陽臺上去,很長時間悄無聲息,也不知是在看書,還是在慪氣。趙新華把兒子翻卷的衣領理順了,說乖兒,餓了沒?兒子搖了搖頭。趙新華說爸爸呢?兒子指了指廚房。趙新華進廚房去了,看到楊同光正切蘿卜片;由于近視,個子又高,楊同光的腰彎得很深,臉都快貼到菜板上去了,那樣子不是在切蘿卜,而是在解剖蘿卜的尸體。趙新華洗了手,就去接刀柄,說,我來吧。她這么早回來,就是想給丈夫和兒子做頓飯的。
楊同光把刀給她。菜板上立時響起密實均勻的聲音。這種聲音比歌聲動人,它凝聚的是一個女人對家的理解,是二十年共同生活的時光。趙新華讓刀自動地游走著,把頭轉過來,問身后的楊同光:你不是說要給邱董事長打電話嗎,究竟打沒打?
楊同光的心里正盤踞著一條毒蛇。上午聽同事說了那些話,那條毒蛇就潛伏進了他的身體。他當時說陳子江不卑鄙,現在他覺得,陳子江簡直卑鄙透頂!還有邱董事長,你既然讓秘書打電話說要把兒子送來,后來送給別人了,總得打聲招呼吧,總不能因為自己是個領導,就把做人的基本禮節也不要了吧!
趙新華的那句話,無異于一根惹是生非的棍棒,把那條盤踞著的蛇捅了一下,蛇受了刺激,脖子挺立起來,颼颼地吐著信子,乳白色的毒液,從牙根下嗞嗞地冒出來。
楊同光說用不著打了,他前幾天就把兒子送到陳子江手里去了!
趙新華歇了手,傻了。她說這是真的?
楊同光沒正面回答她,而是冷冰冰地問,你給多少人說過邱董事長要找我的?
其實根本不需要問楊同光就會知道,這學校的每一個人,趙新華幾乎都說過了,盡管她在請假服侍大媽,但她找得出機會的。以往,分明是她主動去叫某個領導送孩子來,人還沒到,她卻已走入人群,先嘆息一聲,緊接著說:某某又讓同光給他娃娃當家教,已經收那么多了,同光哪里忙得過來呀。這時候,人家就會笑著對她說,誰叫楊老師是楊老師嘛!有的還說,我本來想請楊老師給我們娃娃輔導一下,可哪里敢講這話呀,再說娃娃也不敢去,全是官家少爺官家小姐,去了不把他自卑死才怪!有啥辦法呢,自己的爹媽不爭氣,當不了官!趙新華聽到這些話,總是哈哈哈笑,說你說些啥呀,我們同光還不是個平頭百姓……
見趙新華木呆呆的,眼睛也不眨,楊同光說,我問你呢,你到底給多少人說過?
這有什么關系啊?趙新華的聲音近乎絕望,未必他不讓你教他兒子,是因為我?
楊同光狠狠地把他藤條似的胳膊甩了一下,臉青面黑地說,你就這賤德性!
趙新華臉上黃黃的肌肉瘋狂地抽搐了幾下。她知道自己賤,她父親是鉆洞子的,母親當了一輩子家屬,幾十年來,都住在骯臟狹窄的平房里,母親常常穿著大侉侉的衣服,站在平房外的土坡上罵人。誰也不知道她罵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罵。罵得口起白沫了,她就在地上到處瞅,瞅見別人扔下的一截煙屁股,就撿起來抽,抽了又罵。很多人都說母親是瘋子,其實她不是瘋子,她只是窮怕了,賤怕了,也為丈夫的安危擔心怕了。小時候,趙新華去學校讀書,不敢跟礦領導的孩子說一句話,礦領導的孩子欺負了她,她也不敢給老師告狀,只是回來在母親面前訴委屈。母親聽她說完,往往是下死手抽她幾個耳光,說他打你,你就不知道還手?打不贏他,老子咬也要咬幾口么!可緊接著,母親就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說寶貝,不要去惹那些人,你惹不起那些人,你今后躲著他們就行了。說罷母親就傷心落淚。
正因為知道自己賤,讀了名牌大學的楊同光分到礦上后,她才剝下一個少女的面子,賴在他床上耍橫,來到煤電一中,也才想方設法去拉當官的孩子來家里跟楊同光學數學……
可是,就算她賤得連狗也不如,也不該由丈夫來這樣罵她呀。
她愣住了。目光里充滿傷感的疑惑。
楊同光說,你以為把邱董事長的兒子拉來,你趙新華就跟著升天了?
她終于說話了,她說你自己沒本事,被人看不起,就找婆娘出氣?你真能干啊楊同光!
要是以往,誰對楊同光說這樣的話他都無所謂的,可今天不一樣了。今天的楊同光非常脆弱。一個脆弱的人,常常也是一個刻毒的人。他說我要誰看得起?姓邱的看得起我我就是人,姓邱的看不起我我就不是人了?他說你趙新華看不起我,你可以去找你看得起的人啦!今天去,明天去,隨你的便!
廚房里靜了下來。像潛入深水時的那種靜,帶著陌生的恐懼感。
恐懼感在不斷地加深,因而沖破水皮時的響動也就更加驚心動魄。
趙新華還握著刀柄呢,她把刀高高地揚起,一刀剁在菜板上。接著是尖叫,是大罵。什么話都罵。同時,她把切好的菜全都扔到了地上。
二十年來,楊同光總是讓著她的,今天他絲毫不讓,她罵什么,他就回什么。她把菜扔到地上,他就把高壓鍋里做熟的飯舀出來,也扔到地上。
廚房里鬧得嗚喧喧的,可他們在客廳做作業的兒子,卻紋絲不動。在他十八年的生命歷程中,大多在父母的爭吵聲中度過,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吵得這么厲害。像他這個年紀的男孩,按道理已經有能力去規勸一下父母了,但是,沉重的學業負擔,使他像許多孩子一樣,喪失了處理生活問題的基本能力,他只是望著廚房,打著哆嗦。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就戴上了眼鏡,臉小鏡框大,看上去就只剩下一雙驚恐的眼睛……
好一陣過去,廚房里兩個吵架的大人,才終于停歇。
但都沒有出來。
他們似乎知道外面有那么一雙讓他們不敢面對的眼睛。
還有二十分鐘就上晚自習課了,楊同光才從櫥柜里拖出一個鋁缽,下樓去了學校食堂。
他給兒子打了一缽飯。
趙新華跪在廚房的地板上,將飯粒和蘿卜片撿進碗里,一遍一遍地清洗。淚水順著她發黃的臉頰往下流,流進碗里去。碗里不知是淚多還是水多。她把蘿卜片洗好了,再切成絲,用鹽漤了,端到兒子面前。自從大媽住院過后,她就很少給兒子弄飯菜了……
楊同光餓著肚子到學校去了。今晚要開會。教師例會本是在每周星期四晚上,這周移到星期天來,是因為馬校長下午趕回來了。煤電一中開教師會格外肅穆,會址在二樓階梯教室,教師們往里面走的時候,雖然彼此打著招呼,心里卻敲著鼓,不知道這其中的某一個人,是不是就要把我擠掉了。不管教室里來了多少人,七點鐘一到,辦公室主任馬上點名,遲到者的最低懲罰也是扣掉當月獎金;在教師們看來,扣獎金事小,關鍵是受不了那種被盯住的氣氛——雖然他們過日子很需要錢。如果點名時你還在教室外面答應,同樣算遲到。
今天卻很奇怪,當點到一個叫周佩然的化學教師時,她在外面驚懼地大叫一聲:到!隨后,她幾乎是撲爬連天地滾進了教室。馬校長見狀,笑了,對辦公室主任說,算了吧。
因馬校長的這一句話,階梯教室里突然活了起來,像演戲一樣。繃著臉的教師們哈哈大笑。在這自由的氛圍里,教師之間牢不可破的戒備神奇地解除了,大家覺得親熱了。
但這是短暫的,當會議正式開始,一切又恢復原狀。
主席臺上,馬校長(兼校黨支部書記)居中,左右分別是副書記、副校長以及各科室干部。講話的順序是由官階來定的,從低到高,各科室干部官階一樣,就由重要性來定,從不重要到重要。講話的核心內容,是“動態組合”。前面的人把該說的都說完了,后面的卻要完全重復;由于官階和重要程度都是遞增的,因此越到后面,講話的時間就用得越長。
終于捱到馬校長講話了。每次輪到馬校長講話時,被重三遍四的套頭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教師們,才有了些生氣。大家都清楚,馬校長講過后,就沒人再講了,他們就能得到解放了。再說馬校長的講話風格跟其他人不同,雖然他慣于黑臉,教師們很畏懼他,但他站在最高處,不像其他人那樣小心翼翼,綿綿長長,而是鏗鏘有力,聲如洪鐘;加上他表達力強,喜用對仗、排比和四言八句,聽的人也覺得新鮮些。
他這次外出,是去南方某城開一個全國性的中學教育會議,與會者不是中學教育界的專家和全國著名的特級教師,就是把學校辦得很成功的校長,總之都是有臉有面的人物。整個新州市,只有三個校長去了,分別來自新州市高級中學、新州市外國語實驗中學和煤電一中,高級中學前面已經說過了,校史有八十年,實驗中學是七年前由市政府投巨資創辦的,請的是外籍教師教英語一盡管那些外籍教師都是到湖北神農架或秦巴山地做短期旅游的,旅游興致消退,他們就走人,因此每隔些日就換個教師,若無新的旅游者,外籍教師就斷檔——學校里有一幢螺旋形大樓,打的招牌是“國際留學部”,看看這架勢,足以把人嚇死的!而煤電一中算什么?創辦只有五年,上頭的老板也不過是煤電集團公司,馬校長卻得到被邀請的殊榮,使他顯得格外興奮(正因為興奮,他才例外地赦免了周佩然),盡管下午才到家,他卻毫無倦意,焗過油的背梳頭在燈光底下閃閃發亮。
馬校長首先抒發了自己的感情,他說同志們,我這次出去,乘坐了海陸空交通工具,飽覽了祖國的熱帶風光,見識了神奇的異域風情,盡享了奇特的佳肴美味……
有了這幾句開場白,會場上發出“哦——哦——”的歡叫聲,只有那些家境貧寒拿不出孩子高額書學費的教師,才在心里愁苦,他們知道領導出差也好,旅游也好,吃飯也好,洗腳也好,都是算作教育成本的。
馬校長抒發完感情,就接觸正題了。接觸正題的馬校長,就變成了平時慣于黑臉的馬校長。他五十多歲年紀,松弛的臉部有進入老年的明顯跡象,一黑下來,就帶著威嚴。他說同志們哪,以往我們坐在井底,看到簸箕那么大個天,就以為天只有那么大了!他停頓了老半天,臉越來越黑——這次我出去才發現,天大得很,大得你們想都想不到!特別是聽了專家和幾個特級教師講課,我受到的啟發,怎么說呢,簡直是刻骨銘心,如雷貫耳,脫胎換骨!人家備課有備課的規范,上課有上課的絕活!……比如某某特級教師,給我們上了堂示范課,是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人家一進來,就讓我們眼前一亮:他穿的是孔乙己穿的那種破長衫!你們看看,這有多創新!
馬校長還講了許多,都到十一點多了,他才這樣結束: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著手整頓,認真學習別人的經驗,使我們再上新臺階!當然,這事得有人來開個頭,做個樣板,我下午回來的時候,跟校黨組幾個同志研究了一下,決定由楊同光老師來做這個樣板。
點到楊同光的名字時,他像被針刺了一下。
他的腦袋一直是昏昏乎乎的,一直在想跟妻子吵的那場架。
因為有些別的事,馬校長是過了兩天才召見楊同光的。這正是時候,因為他岳父送過來的三千塊錢,現在又用完了。他跟妻子吵過那場架后,直到今天早上兩人都沒說過一句話,今天早上趙新華去醫院之前,她才不得不說了:大媽賬上的錢又光了喲。她說得很細聲,完全不是她平時說到錢時的口氣,而楊同光希望她大聲一點,希望她臭罵他一頓。可是她沒有。楊同光也細聲問,這么快又光了?趙新華說你以為三千塊是啥?人家不管有用沒用,什么藥都往里面塞,每加一次藥就收一次治療費,來查一次房,問兩聲病情,都是加到治療費里面去收的,人家的腳步是金子打的,嘴巴是金子打的,渾身上下都是金子打的,你那三千塊錢頂屁用!趙新華說著這樣的話,聲音依然是很細的。楊同光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的肩頭,對不起新華,楊同光說,對不起。趙新華把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拿下來,什么也沒說就出了門。
那天楊同光罵她的話,真是傷到她骨頭里去了……
馬校長的秘書小茍來叫楊同光的時候,楊同光疲憊得眼皮直往下吊。他隨小茍往校長室去的路上,雙手使勁地搓臉。他想用手把臉上的倦意搓成碎渣,讓春天的風吹走。
馬校長延續了剛從外地回來時的好心情。白得像是沒有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讓他那雙長得很美的老年人的眼睛,熠熠生輝。楊同光剛進去,他就說楊老師啊,你肩上的擔子重呢,你一定要把這個頭給我領起來啊。楊同光說,馬校長,我盡力而為。馬校長說不是盡力而為,是必須做到!這次,我們去參會的三家學校的校長來了個君子協定,就是大家齊心協力,把新州市的高考成績推到一個新的臺階上去,去年新州市在全省數第七名,如果說前五名是第一集團軍,新州就只能算第二集團軍,我們的意思是,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帶動新州市盡快沖到第一集團里去!事情辦成了,就是大家的功勞。當然啦,這有很多工作要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學習別人的經驗,形成整體優勢,因此我們三家校長在飛機上就定了下來:三所學校的高三老師互相聽課,互相切磋,而上第一堂公開課的,大家都推舉楊老師你呀!
楊同光說行,什么時間上馬校長你通知我一聲。
馬校長見他回答得如此不在乎,知道他并沒理會自己的意思,因而強調說,楊老師你要明白喲,你的這堂課,一定要全面體現我們這次出去學習的成果。
楊同光猶疑地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我們上課的目的,難道……
馬校長的臉沉下去了,明顯不悅。他說楊老師,你那天開會的時候沒認真聽我講。
這倒沒冤枉楊同光,他心里有愧,就不言語了。
我們上課的目的,馬校長說,不要套話和大話,明確地講,我們就是要讓學生在高考中拿高分!說是讓他們掌握知識都不行,讓他們拿高分才是準確的,這個觀念要扭轉過來!
楊同光有些糊涂。
學生要拿高分,馬校長說,當然首先是掌握知識,但掌握了知識卻不一定能拿高分!
楊同光微微頷首,像點頭又不像點頭。
沉了好一陣臉,馬校長才開通地說,不過沒關系,我們把細則定出來后,你再照章行事就行了。但你心里先要有個準備,因為你的這堂課不能砸鍋,你是我們學校的招牌教師,如果招牌教師的課逗人談論,會影響我們學校的聲譽。
馬校長此前從沒對楊同光說過這么重的話。
楊同光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硬撅撅地說,我知道了,馬校長你放心。
我正等你這句話呢,馬校長笑著說,我當然放心,不然咋會讓你來呢。好了,去吧。
可楊同光卻坐著沒動,馬校長略帶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說楊老師還有什么事嗎?
楊同光的臉漲得通紅,囁嚅半天都不說話。聰明的小茍看出他有私話對校長講,就說馬校長,我去辦公室把文件整理過來。她出去后,楊同光才說,馬校長,我大媽不慎摔斷了腿。
馬校長說我知道啊,好了沒有?
楊同光說沒有呢,去醫院治了一個多月,糊里糊涂花了近兩萬塊錢,一點效果沒起。
馬校長嗨了一聲,說現在別說住院,就是吃藥也吃不起。
楊同光說,馬校長,我都借了八千塊了,眼下又花光了。
馬校長說,哦。
楊同光說,馬校長,我的意思是……學校能不能考慮給我解決一點……
說到這里,楊同光把眼鏡取下來,用手指抹了一下鏡片,又戴上,再取下來,再戴上。
馬校長咳嗽了好幾聲,才帶著思考的口氣說:是這樣的楊老師,學校這么大個攤子,不是這里用錢就是那里用錢,經費很緊張。你大媽又不是學校的職工,我找什么理由給她解決呢?哪怕我只在她身上支出三五十塊,也必須給校黨組和全校教職工一個說法對不對?
楊同光是鼓足十二分的勇氣才提出那個要求的,而且他以為馬校長會答應他,沒想到結果是這樣。他真有些無地自容。他說對不起馬校長,我給你添麻煩了,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由于羞愧和激動,他聲音又悶又啞,像突然間得了重感冒。
見楊同光已起身動步,馬校長急忙過去,把他摁回到椅子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馬校長就想借此機會,把想說的話說透。這樣的話遲早是要說的。他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隔著寬大的寫字臺,上身盡力朝楊同光傾過去,聲音盡量放小,說楊老師,我這個當校長的也有難處,你要體諒我……開始兩年,給你分那么大的房子,大家沒意見,現在,大家的意見就出來了。我這人說話是直筒子,我就明確地告訴你,陳子江的意見就很大。去年高考,他班上的成績也是相當優秀的,這一點你要承認,但他現在還跟三家人合住一個套間。學校一直說集資建房,但全部精力都用來抓教學,老是騰不出手,這么一來,短時間內,陳子江他們還必須合住在那樣的套間里,廚房、廁所、過道全算上,那套房也只有七十多個平方米。關鍵是廁所只有一個,陳子江那老婆腸胃不好,早上起來上那趟廁所,簡直磨死人!四大家人排起長隊,在門口等,聽陳子江說,有一次他老婆沒搶到先,里面的人又拖拖拉拉地不出來,她在外面把褲帶都解了,凄慘地高喊:救命啦!救命啦!
說到這里,馬校長呵呵呵地笑起來。
楊同光的屁股底下像墊著蒺藜,身上潮乎乎的,但他一動未動,咧著嘴聽。
陳子江提出這事的時候,馬校長說,我很嚴肅地批評了他,我說你老婆在郵局分明買了一套大房子,不住,偏偏要到學校來擠!但陳子江也有陳子江的道理呀,他老婆在北城郵局,北城到南城,不管怎么說還是有段距離的吧,而學校的工作又這么緊,陳子江根本沒時間跑,陳子江不跑,就只有他老婆跑——我們總不能讓同一座城市的夫妻也常年分居吧?那太不人道了。我批評陳子江的另一點是,你陳子江在學校是單職工,人家楊同光是雙職工,雙職工的待遇當然跟單職工不同。可陳子江說,趙新華當時就是被照顧上來的,楊同光已經被照顧了一回,分房子時就不該再享受照顧。仔細想想,他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對不對?
馬校長盯著楊同光。楊同光只是咧著嘴。
再談到這次上示范課,馬校長接著說,盡管另兩位校長推舉你楊老師,但最終決定誰上,還是由我們說了算,那天我們黨組成員碰頭的時候,竟然有大多數人主張讓陳子江來上,他們的道理是,你楊老師雖然有很高的名氣,但陳子江的名氣也不低,他在報上發表了好幾篇論文,再說他的職稱也比你高,還有……楊老師你可能也聽說了,邱董事長請了陳子江當他兒子的家教,這說明邱董事長是信任他的。你知道邱董事長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什么嗎?
馬校長的表情,是執意要楊同光回答的。楊同光只好說,不知道。
邱董事長說,我們看待任何問題,都必須站到一個高度上去,而最高的高度就是識別和利用人才!你聽聽這話,就知道他把兒子送給陳子江教,不是心血來潮對吧?
楊同光再也坐不住了,他說馬校長,這次示范課就讓陳子江老師上算了。
馬校長把臉一扭:你這就不對了。你這分明是鬧情緒嘛!我只不過是給你露個底,你明白就是了,不必掛在心上。示范課還是要由你來上的,哪怕黨組的其他同志全都反對,可說到頭還是我定板,我讓你上你就上!
楊同光說我不是鬧情緒,我是真心實意的,陳子江老師的確很不錯……再說我大媽那個樣子,雖然有趙新華服侍,可我也不可能不分心。
馬校長把胳膊甩了一下,這個事就不要再說了,你鬧沒鬧情緒未必我還看不出來。至于你大媽的治療費嘛,馬校長用指頭敲了十余下桌面,說,容我跟幾個同志商量一下好嗎?
楊同光走了。
兩天之后,大媽就從醫院抬了回來。實在沒錢了,待不下去了。趙新華去找高院長寬限些日子,說學校在研究解決經費,但高院長避而不見,一個副院長接待了她,那副院長說等錢到手再送來也行嘛,反正又不遠。幸好抬了回來,因為馬校長在校門口看見大媽被抬回來的時候,還走過來問了幾句話,卻沒說半句解決錢的事。他仿佛壓根就忘記了那件事。
大媽被抬回家的次日,是高院長的女兒高倩來楊同光家學習的日子。晚上六點半鐘,楊同光下班不一會兒,高倩就來了。每周的這一天,她都利用放下午學和上晚自習之間的這段時間,跟楊同光學數學。高院長的女兒和邱董事長的兒子一樣,都在新州高級中學讀書,一周七天,有三天都要“跑”家教,除楊同光這里,她還找了人學作文、學書法,星期天,她更是清早就出門,天黑才回來,去這家藝術宮學了舞蹈,又急急忙忙地趕車,去那家培訓部學古箏、學英語,她像趕場子似的,早晨和中午兩頓飯,都是去路邊店里買便餐。現在,她都是初中二年級的孩子了,身體卻像攤開的餅,眼里滿是成人的焦慮。
身體的青春遲早會來,然而心靈的青春,還會來嗎?
門開著,高倩站在門口喊楊老師,喊了好幾聲,楊同光也沒答應。那時候他在大媽屋里,正在給迷糊過去的大媽按摩,但他是聽見高倩喊的。趙新華在廚房做飯,也應該聽得見喊聲,趙新華也沒答應。外面靜了一會兒,然后喊聲再次響起:楊老師,楊老師。怯生生的。楊同光慢吞吞地將大媽的被子蓋好,出來了。
高倩的手里提著幾大袋禮品。這證明是她爸用車把她送到煤電一中來的;她爸大概覺得昨天把楊同光的大媽趕走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愧疚。楊同光推了推眼鏡,說高倩來啦?高倩哎了一聲,就進屋來,把禮品放在餐桌上。楊同光的家沒裝修,房子修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磨石地板,石灰墻面,住了這么幾年,墻面早已發黑,那幾袋包裝得金光燦燦的禮品放在這么一個簡陋的屋子里,給人一種很滑稽的印象。還沒落座,趙新華就從廚房出來了,高倩說趙阿姨好。她是一個十分懂禮的孩子,聲音是那種青春期時的沙。趙新華黑著臉,沒有理她,風風火火地在狹小的空間里走動。楊同光說,坐下吧,我們馬上開始上課。他把禮品往桌子邊上齊了一下,讓高倩拿出書本,提出她不懂的問題。
楊同光沒講兩句,趙新華又出來走動,動作非常的大,把桌上的禮品盒全都撞到地上了。
禮品盒是金屬制成的,發出刺耳的響聲。趙新華并沒打算把它們撿起來,回身的時候,又狠狠地踢了一腳,將一盒普洱茶葉踢到了廁所門邊。
這時候,高倩翻著眼皮,淚光閃爍地看著趙阿姨的一舉一動。
楊同光見高倩的樣子,心里痛了一下,起身把禮品盒撿到桌上之后,故意笑著對趙新華說,你不能慢點啦,鬼打慌了啊?
放你媽的屁!趙新華朝著楊同光,怒罵一聲。
四壁發出嗡嗡的回響。
高倩單薄的身子嚇得像要飄起來,握筆的手在紙面了涂了一個黑疤。
罵了那一句,趙新華就控制不住了,她說楊同光啊楊同光,人家說把你大媽趕走就趕走,讓你教他女兒你就教他女兒,你這不就是電視里的那些奴才嗎?你好壞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就把自己看得這么不值錢?你說我賤,你自己照照你現在的樣子,比我賤到哪里去了!我這輩子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我累死累活的,為了誰呀……
說到這里,趙新華就帶著哭腔了。她一帶著哭腔,就把楊同光的心給堵住了。
其實楊同光的心早就堵住了。馬校長跟他談的那些話,一直在他耳邊回響,趕都趕不走。陳子江這樣的教師成長起來了,他楊同光就不再被倚重,人家使用了你,然后把你扔掉,就這么回事;同時楊同光也知道,馬校長說了那么多道理,但有一條道理不僅僅是道理,還是標準——邱董事長請陳子江當家教了!
大媽被趕出醫院后,楊同光的心就被堵死了!高倩進來的時候,他覺得有一種東西橫亙在他和面前這個孩子之間,使他拒絕自己為她講課。
然而他不是老師嗎,做了老師的人,別說人家給你送了禮,就是沒送禮,有了問題向你請教,難道你不解答嗎?而且,在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面前,怎么能像趙新華那樣說話呢……
高倩的淚水流了下來,淚光背后是深深的驚恐。
她驚恐起來的樣子,與楊同光的兒子文文一樣,都是那么無助。
楊同光看著她,以憐惜的腔調說,高倩,來,我們繼續上課。
好,你上你的課,趙新華說,我也懶得做飯!我憑啥在這家里當牛作馬服侍你們三代人!
楊同光還沒回話,高倩就站了起來,把書本收好,朝楊同光鞠了一躬,說我走了楊老師;又轉過身朝趙新華鞠了一躬,說趙阿姨,對不起。
隨后,她走出門,跑下樓去了。
從那以后,她再沒來過……
路好像是越走越窄。楊同光既要準備示范課,又要應付家里那一攤子事。
大媽腿上斷了的那個部位,用手指一掐,就能感覺到穿過骨頭的通暢。那是讓人倒抽冷氣的通暢,是世界上最滯澀的通暢。因為常常發炎,隔那么一天兩天,就要請校醫務室的醫生去家里為大媽輸液;趙新華已經上班,只好把家里的鑰匙給了醫務室一把,醫生進去,往往是掛上瓶,插上針,就走了,走之前囑咐大媽說,你看見瓶里沒水,就自己拔掉。大媽知道,每一滴水都是錢買來的,因此總要等到輸液管里那個銀白色的刻度不停地往下跑,全都跑進她血管里了,她才拔針,而她的動作又是那么遲緩,針沒拔下來,一管烏黑的血已倒流上去。每當楊同光回家,看到從管里流到地上然后枯萎成網狀的血,他就覺得,總有一天,大媽身上的血要被這樣放完的。
他跟趙新華吵架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在外面,趙新華總是對人說:我們本來想讓大媽繼續住在醫院的,可醫生說那不好,反正像大媽那么大年紀的人,只能采用保守療法,在醫院是治,在家里也是治,不如回家算了,別的不說,家里方便嘛,老年人不就是圖個方便么。她在外面說著那樣的話,可一旦下班往家里走,就愁眉苦臉了。大媽斷腿之前,菜是她買,飯是她做,趙新華最多做一點早餐,中飯和晚飯都是吃現成的,現在可好,不僅沒人幫她,還要侍候一個病人。對她而言,家不是休息的地方,而是另外一層負擔。作為媳婦、妻子和母親,她不能卸下這層負擔,不能甩手不管,可她就是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去面對,她的手上像帶著打擊樂器,干什么事情都要弄出點響聲。
在病床上的那個人聽來,那響聲無異于對她的譴責,她想自己這么大年歲了,身體好的時候,還能幫忙做點家務,而今攤上這檔子倒霉事,明明白白就是一個廢人了,就只有拖累的份兒了。想到這里,老人禁不住發出悠長的嘆息。
趙新華最聽不來那嘆息聲,她分明猜得出大媽嘆息的原因,可她偏要說:嘆啥氣嘛,有哪一點沒把你服侍好嘛!聽到這話,大媽在屋子里立時噤若寒蟬。
每當這時候,楊同光就無法不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安慰一下大媽的心,他說新華,大媽不是那個意思。
只要楊同光接腔,不管他說的是什么,趙新華都揪住他吵。
吵架不僅是他們生活的常態,還成為他們生活的骨肉了。
煤電一中全都換了備課本。以前的備課本是橫格紙,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現在換成了表格本,以課時為單元,分別要填寫年月日、課題、教學目標、教學思想、教學方法、教學工具、板書設計、教學效果等,共十多項。教師們用功的地方,是教學方法、教學工具和板書設計。那簡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個教語文的女教師充分領會和吸收了那個特級教師穿著孔乙己似的長衫講《孔乙己》的精髓,上《屈原列傳》的時候,她硬是挽了個屈原似的發髻,髻上還插了笏,再加上穿著青衣,怎么看怎么像個道士。善于學習的陳子江,主要是在教學工具和板書設計上做文章,幻燈、錄音機、多媒體,凡是學校有的,他無所不用;他還給每個學生發了紅綠兩種顏色的紙牌,就像電視里那些娛樂節目給現場觀眾發紙牌一樣,講完一道題目,他喊一聲:舉牌!聽懂了的,就舉綠牌,沒懂的,就舉紅牌,這樣他一眼就能看清紅綠牌的比例。他把這個創舉很快寫成一篇論文,叫《反饋教學:互動是一種美》。他編寫的板書設計,像樹枝,像花朵,像房舍……對他這些花樣翻新的東西,馬校長嘖嘖贊嘆;馬校長甚至說,就是那些全國聞名的特級教師,也不一定有陳子江的手段。
陳子江的每一個舉措都是對楊同光的威壓。平時,楊同光備課就是看一下書,知道這一講該向學生交代些什么就行了,現在他卻必須填寫那些表格。填寫什么呢?他的教學方法是“說”,難道他能這么寫嗎?他不需要幻燈、錄音機和多媒體,那么教學工具就只剩下課本、黑板、粉筆、直尺、三角板這些東西了;由于是“說”課,極少板書,黑板、粉筆、直尺和三角板都不需要了,只剩下課本了,如果在工具欄里只填上課本,這不是鬧笑話嗎?他并不是想不出花樣,可他覺得那是形式主義的,是本末倒置的。他聽說新州外國語實驗中學的某個教師,講《十里長街送總理》時,黑板上方掛著黑紗纏繞的總理遺像,在教室的四壁擺滿了花圈,師生胸前佩戴白花,這不分明把教室弄成了靈堂嗎?如果講董存瑞,是不是教師也要去炸碉堡呢?講江姐,是不是也要往指頭里釘竹簽呢?
楊同光對自己說:我永遠也不去搞他們那一套!
然而,因為他要給大家展示一堂示范課,又必須按照要求,“規范”地進行操作……
上示范課的時間說來就來了。這是四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天很藍,太陽很明亮,煤電一中的校門口,拉著迎賓橫幅,整個校園都顯得喜氣洋洋的。課程安排在第三節,那天楊同光像往常一樣,跟妻子你來我往地爭了幾句,然后又給大媽喂了飯,再搶著時間去學校上班。他并非不記得自己今天將成為幾所學校注目的主角,但看到斗大魏碑字體的橫幅時,他還是愣了一下,像才真正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節課從十點二十開始,不到十點,外校領導和教師就到齊了,好幾十人。接待小組把他們安排在四樓一個小會議室里,吃水果,喝茶。第二節下課,他們就去了一樓的大階梯教室候著。楊同光教的兩個班,自然選了個最好的班到一樓。那時候,后面幾排已坐滿了穿戴體面的陌生人。本校的許多教師,不管是不是教數學的,有空的也都來了。
鈴聲響了,楊同光進來了。學生們看到他的第一眼,是覺得有點不認識他。他如同往常,穿著灰不溜秋的衣服,可他并沒把手插進袖筒,背到身后——他把兩只手拖著,從講臺的這邊走到那邊,顯出無所適從的樣子。學生仿佛第一次發現他的手有那么長,竟拖到了膝蓋。其實只不過是因為他彎著腰。終于,他開始上課了,他笨拙地捏住一根粉筆,在擦得發亮的黑板上寫課題。他的粉筆字寫得多么糟糕啊,如同一個拙劣的木匠釘一口箱子,木板東倒西歪,齜牙咧嘴。教室后排有了小聲的議論,雖然聽不清說些什么話,但楊同光的學生知道這是在議論他們老師。他們為老師感到難過。把課題寫好,楊同光回轉身來的時候,臉上的肌肉神經質地痙攣著,他說,我們今天……這時候,他就看到了馬校長。新州高中和實驗中學的校長都來了,三個校長坐在最后一排。馬校長斜著眼睛,翹著嘴角,往后面梳得服服帖帖的頭發閃著冰冷的光。楊同光本來打算按照自己的計劃把課講下去,可不知為什么,他又把要講的例題板書上了。他不僅板書了例題,每往下講一步,都在黑板上寫出來。他的腦子里,不停地浮現出陳子江那些如樹枝如花朵的板書設計,而他同時又知道自己的板書是多么丑陋!這樣一來,平日里那個靈光閃現的楊同光完全不見了,例題也只能說是勉強講清楚。
他實在沒什么了不起的。那些很想從他這里長些見識的外校教師,失望極了,心里在想: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并不比我高明!
講一道題目不足以拖完整堂課。楊同光等著鈴聲,可鈴聲遲遲沒有響起。他想今天這堂課怎么這么長啊!時間像凝固了。學生也很不配合,他的學生都是把學數學當游戲來做的,今天卻全都變傻了,只會傻望著他。他想安排學生做習題,可這怎么成呢,人家來聽你上課,就是看你讓學生做題的嗎?他只好打起精神,又開口說話。題已經講了,那就說些別的吧。他的腦子完全是凌亂的,跟他的板書一樣沒有章法。他說同學們,那些非常重要的知識必定都是在淺處,事實真相并不在我們鉆的牛角尖里,而是在我們抬眼就能望得見的地方。他說同學們,過于認為奧妙,思想反而模糊不清,不信你們試試:如果緊緊盯住蒼穹,過于持久,過于集中,過于直接,連金星也會變得黯淡無光。他說同學們,時間能幫助我們做成許多事,但時間本身并不能訓練我們的大腦,我們要學會放松,學會正確地利用時間,目前唯一的華裔菲爾茲數學獎得主丘成桐先生,正該他上學的時候,父母卻沒逼他上學,而是給他一年時間,讓他周游世界……
這時候,下課鈴響了。
很久很久過去,人們都在議論楊同光的那堂課。
那真是丟臉的,在那天課后的評議會上,人家新州高中的校長一句客套話也沒有,直截了當地指出:我認為在目前的形勢下,不適合給學生講放松的話,正是萬馬奔騰過獨木橋的時候,怎么能放松呢?你一放松,你就落后了,你就被人家擠下河去了!他的話說到了大家的心坎上。許多人還認為,楊同光利用小半節課的時間,給學生講課題之外的事,是不妥當的,是對學生不負責任的,要知道,他們是高三啊,還有不到兩個月,他們就要參加高考啊!一分一秒對他們都是要命的,開不得玩笑啊!
只在評議會快結束的時候,陳子江才站出來為楊同光說了話,陳子江說楊老師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是蜚聲海內外的著名數學家的高徒,他這些年在數學教育上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他以那種方式上課,自有他的道理……
陳子江的話,顯然讓另兩所學校的領導和教師很不屑,也很不舒服,馬校長本來是安排了午飯的,可他們沒吃就走了。
按照三個校長在飛機上的籌謀,楊同光講了課,另兩所學校接著安排他們的老師講,可煤電一中始終沒接到邀請。所謂三所學校聯手打造新州教育的宏偉計劃,就這樣流了產。
對計劃的流產,馬校長并不傷心。他傷心的是楊同光的表現。他至今也沒懷疑楊同光是個人才,可是,他把課講成那副模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這時候,馬校長想起楊同光曾請求解決他大媽醫療費的事,會不會是因為沒滿足要求他就亂來了呢?如果是這樣,就太不像話了!他真后悔當初否定了黨組大多數成員的意見。如果換成陳子江講這堂課,毫無疑問,絕對會是另外一種效果。馬校長后悔死了。
他思前想后,還是決定找楊同光談談。
這天下午快放學的時候,楊同光又被馬校長的秘書小茍喊進了校長室。
馬校長說了很多話,都是語重心長的,但楊同光一聲未吭。
按照馬校長事先的猜想,楊同光一進來就會向他道歉,說自己把課講砸了,給學校丟了臉。可楊同光根本沒有道歉的意思。他自始至終昂著頭,傲氣得像剛占領一個王國的獅子,與平時謙和的楊同光判若兩人。這就讓馬校長惱怒了,他說楊同光同志你想一想,課是你自己講砸的,我們并沒安排你講砸,你把課講砸了,人家陳子江老師還為你辯解,這學校誰對不起你?你又跟誰賭氣?楊同光還是不吭聲,還是昂著頭。馬校長激動起來,大聲道:你說什么丘成桐用一年時間周游世界,那是培養數學家的整法!我們的任務不是培養數學家,而是讓學生在考試中得高分!你作為高三教師,連基本任務也沒弄清楚,你這不是混……混……混賬嘛!
距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馬校長辦公的地方,由校長室搬到了高三辦公室。往屆臨到高考,馬校長雖然都親自掛帥領導高三應考工作,也經常往六樓跑,但并沒把辦公室搬上來,今年之所以這么干,是要親自督陣,讓教師們最大限度地把他出去考察時學到的東西在今年高考中體現出來。馬校長是有個性的人,他面子上不表露,心里對新州高中和實驗中學的校長是有氣的,不管楊同光那堂課是否成功,別說是事先計劃好的,單是依照禮節,你們也該請煤電一中回訪,可屁也不放一個,陰悄悄就算過去了!馬校長甚至聽到一種更令他感到羞辱的說法:新州高中和實驗中學的校長都知道楊同光上課的習慣,也多多少少了解他的性格,因此故意推舉他來上這堂“規范化”的示范課,讓楊同光出丑,使他消沉,使煤電一中不再信任他,這樣,就可以扳倒這塊招牌,沒有了這塊招牌,勢頭很猛的煤電一中就會偃旗息鼓,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少去了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如果真是如此,這就是一個圈套!
然而,驕傲的馬校長不承認自己鉆進了別人的圈套。
每當想到這件事,他都會自顧自地怒罵一聲:娘的,我就不信,那全是無稽之談!
楊同光在辦公室的話比以前更少了。現在教師們都知道邱董事長把兒子送去讓陳子江當家教的事,也知道馬校長最近對陳子江說話的時候,顯得非常的客氣,差不多就跟他以前對楊同光說話一樣客氣了,這些都是信號,因此,雖然他們從內心里依然尊敬楊同光,但有了不懂的問題,卻都去向陳子江請教了。只要有人來請教,陳子江的聲音就灌滿了整個辦公室。
每當這時候,楊同光都盡量不去聽,只埋頭做自己的事。
教師們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押題。馬校長說,那些在高考中取得輝煌戰果的學校,最后一段時間都不講別的——該講的都講完了么,他們在這段時間集中精力就干一件事:押題。這件事做好了,不僅可以出尖子生,更有利于大面積提高升學率。
到底說來,講一堂示范課只是形式上的東西,讓學生在高考中打勝仗才是本質的,因此,馬校長很快淡忘了心中的不快,潛心領導押題工作。
高三成立了押題小組,以各科目為單位。數學押題組組長,自然是由陳子江擔任了,馬校長帶回這經驗之前,他就已經在實施,去年,他不是就押中了兩道很大的題目嗎。馬校長說,各組組長有權決定小組成員,陳子江聽到這話,心里起起伏伏地波動了許久,才試探性地去征求馬校長的意見,他說馬校長,我想把楊同光老師也拉進來。馬校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兩眼,說,那是當然,楊同光你都不拉進來,你還拉誰呢!
馬校長像是很生氣。
陳子江不知道,馬校長對楊同光而今在辦公室的孤立處境是很心痛的。
高考前的半個月,各押題小組召開第一次碰頭會。都擠到一個辦公室太吵鬧,因此把各組開會的地點分散開了,數學組在這天放下午學后去了教務處。因為數學科在考試中抬分厲害,失分也嚴重,因此馬校長親自參加了。陳子江首先發言,他不僅解剖了去年命題的類型,還從報紙和網絡上搜集了大量信息,特別是那些將參加今年命題的人員在不同場合講過的話——許多媒體上都有這方面的報道,有些媒體的標題驚世駭俗:“讓高考命題教師幫你押題”——令人信服地預測了今年高考題目的走向和重點。他的話說完,面前仿佛就擺上了一張高考試卷。馬校長滿意極了,不停地點頭。教師們也十分興奮,說有了陳組長的這雙佛眼,藏得再深的妖魔鬼怪也逃不掉了。
只有楊同光像塊石頭,坐在那里沉靜無聲。
但馬校長很想聽聽他的意見,笑著說,楊老師你呢?
楊同光的嘴唇翕動著,像在嚼一根筋。嚼了老半天,他才說,我沒啥意見。
大家都隨著馬校長的目光,盯著他。
他奇怪地掃了大家一眼,認真地說,真的,我啥意見也沒有。
大家還是盯著他。馬校長的目光像激光似的射人。
楊同光又掃了大家一眼,終于申辯似的大叫一聲:我真沒啥說的呀!
眾人瞠目結舌。
更讓人驚詫的是,楊同光叫了那一聲,沒給任何人打聲招呼,就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他直接出了教學大樓,沒立即回家,而是去了大樓的背后。那里有一堵半人高的院墻,墻外幾十米遠處,是一長排垂柳,晚風中,綠絲飛揚,柳樹下,把新州城分為南北兩個部分的巴河時隱時現。初夏時節,上游還沒漲水,巴河就像被水洗過那么清亮,一輪落日,帶著遲鈍而深沉的熱力停泊在河心,之后它像為這片大地留下了什么囑咐,從水中慢慢隱去,只讓霞光在遼闊無垠的天空上燃燒。這時候,天地靠得如此之近,好像兩者之間從來就沒什么距離。楊同光大口大口地吐納著晚風,呼吸著天地間迷人的氣息,眼睛終于濕潤了。天地賜予的輝煌與自由,究竟與他有什么關系呢?他抬起頭,奇異地在云團里看見了一匹負重的馬,馬身上的汗珠,把天空都照亮了。這匹馬是如此疲憊,似乎永遠也不會陡立起來,對著高天發出長聲嘶鳴了,它最多在自己的夢里,留下一片傳說中起伏不平的草原……
霞光被燒成灰燼的時候,楊同光才轉過身,踏著夏日黃昏中微白的土路往家里走去。他穿行在如空氣一樣彌漫開來的時間里,覺得是那樣孤獨。時間有許多條航道,每條航道都披著堅硬的鐵甲,沒有誰能夠走進另一個人的時間里。
大媽是否吃過了飯,他不知道。近些日,趙新華跟他吵架的時候少了,對自己婚姻的失敗感卻增強了。她對丈夫的判斷,很大程度來源于外界的評說。許多時候,她連飯也懶得煮,而是去食堂打飯。她把飯打來,依然盡著一個媳婦的義務,首先給大媽分出一份兒,端到她床邊去,然后再給兒子、丈夫添上,最后才是自己。但食堂里的飯粒,就像小石子一樣硬,大媽根本無法吞咽。她無法吞咽又不敢給趙新華說,只等楊同光回去之后,她才把他叫進去,讓楊同光將飯放進鍋里,加上水熬一熬。
與往年一樣,今年高考煤電一中也沒設考點。整個新州市城區,只在新州高中和實驗中學設了兩個考點,各校再派出教師前去監考。派誰去監考是有講究的,這就跟參加高考閱卷一樣,是一種特殊的榮譽,還能拿到一筆不菲的監考費。
陳子江和另外好幾個教師都去了,但楊同光沒有被派去。
自從他那次在押題碰頭會上發了瘋——大家都這么認為——就再沒叫他開過會了。馬校長對他的那份憐惜之心,也減淡了許多。有時候,馬校長甚至想,你新州高中和實驗中學不是給我設了圈套嗎,那么我就要讓你們瞧瞧:即便我把楊同光廢掉了,煤電一中照樣要發展,照樣要從你們牙齒底下搶生源!當然,這樣的心思馬校長不會經常有,只是新州高中和實驗中學的兩個校長突然間蹦進他的腦子,他心里堵著氣的時候才會有。
謠傳像春草,過個夜就長得遍地是。高考的第一天,煤電一中就有人說,下學期,楊同光盡管還不至于被“動態”掉,但不會再讓他教高三了。
甚至有人說,學校分給楊同光的那套房子,可能要讓他退出來,轉給陳子江住。
趙新華當天下午就聽到了這些傳言,她嚇壞了。天哪,楊同光不教高三,意味著收入將減少一大截,兒子馬上就進畢業班,畢業班學生的腰包都是有洞的,需要不斷地往里面塞錢,塞進再多的錢,都會被無休無止的補課和大摞大摞的參考書和診斷試卷吞掉,本來就欠了那么多債,拿什么去填兒子的腰包啊!
雖然已經高考,但學校其他年級還沒放假,因此趙新華這些職員都還要繼續上班,聽到那些傳言后,她竟然沒給總務處主任打一聲招呼,就跑回家來,找楊同光證實。
楊同光說我怎么知道?
楊同光的那股冷漠,完全是與己無關的架勢。
趙新華完全癱軟了,連跟楊同光吵一架的力氣也沒有了。她靜靜地、傷心斷腸地流著淚。
大半個小時過去,她才想起自己沒請假呢,恐慌地、腳步凌亂地去了辦公室。
她走后,大媽把楊同光召到床前。趙新華問他的話,大媽都聽見了。大媽說那都是真的?
楊同光沉著臉,不回答。
大媽心如刀割。她雖然沒文化,可她心里明白,她的這個兒子本來是一個多么出色的人物,現在卻淪落到這步田地了。
她說娃呢,是我把你誤了的……
楊同光陡然起身,厲聲說,我告訴過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不要再說了!
這是他第一次以這種口氣對大媽說話。
大媽嚇得渾身一抖。
可楊同光并沒有完,他眼里充血,完全變得歇斯底里了,他說你總是說你誤了我,你能給我找補回來嗎?能嗎?你回答我呀!
大媽枯萎的身體在床上不停地縮小,縮成一團。
楊同光抱住自己的頭,久久地不放開。
直到聽見大媽的哭聲,他才回到床前,跪了下去。
大媽的哭聲跟他小時候那種無助的哭聲一模一樣。
他說大媽……你別再說那種話了……你放心,我會養你的,養你一輩子!
大媽支起身,孩子一樣撲進楊同光的懷里。那一瞬間,楊同光突然記起了自己小時候撲進大媽懷里的感覺。他和養母之間,是在完成一個輪回……說真的,對他的人生,他刻骨銘心地后悔過,但對照顧大媽本身,他從不后悔。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現在他當一名中學教師,竟是如此困難……
那時候還是上午十點多,楊同光把安靜下來的大媽放回床上,無事可做,想了想,就上學校圖書室去了。
臨近期末,進圖書室的人一個也沒有。楊同光抽出一本書來,坐在那里讀。這是他喜歡的哲學書,可是他一行字也看不進去,文字走進他的眼里,可文字里的思想卻躲藏在深處,不愿與他親近,他只能看到張揚在空氣里的葉片,看不到土地下的果實。
他把書放回去,又抽出一大疊裝訂起來的報紙,胡亂地翻看“舊聞”。
當他翻到那疊報紙的中間部位時,愣了一下,之后目光如炬——
一個小黑框內,寫著這樣的標題:《我國著名數學家×××去世》。
這×××就是楊同光就讀上海那所大學里的老師。
這條消息發布的日期,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了……
二十天后,高考成績下來了。結果,楊同光班上的數學成績,不論是尖子生的高分數還是全班的平均分,整個新州市無出其右。這樣一來,所有的傳言都不攻自破。他依然住著那套房子,秋季開學時,依然教高中畢業班。可誰也沒想到,楊同光卻得了抑郁癥,對什么都失去了興趣,而且常常忘事。那學期還沒教到一半,他就明顯表現出不能勝任畢業班教學的跡象了。又過了一個月,學校只好讓他去教高一,然而,他站在講臺上給學生上課,往往是講不到幾句,就自責自罪,不是說自己對不起大媽,就是說自己對不起學校。
那學期結束,馬校長不得不痛心疾首地做出決定:將楊同光“動態”回板凳山煤礦。
楊同光帶著他的大媽回去了。礦上怎么安排他,那是礦上的事。
鑒于他對煤電一中的特殊貢獻,學校讓趙新華繼續留下來。
此前有過這樣的事情:夫妻倆一同被選上來,后來其中的某一個被“動態”掉了,鬧得兩人最終離婚。人們猜想,趙新華也會跟楊同光離婚的吧,她哪里受得了啊,一老一少,都是病人,都要她服侍!楊同光回去后,礦上暫時沒讓他登臺講課,閑置在家,生活上雖能自理,還能照顧大媽,但畢竟不利索——再說趙新華是那么虛榮的一個人。可是,當兒子在煤電一中高中畢業考上了大學,趙新華就主動要求回了礦山。那里才是她的家。
責任編輯 曉楓
題 字 李純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