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的四姨

八年前，一個女人帶著正上初一的男孩，寄居在我家，住在那個靠廁所的不足六平米的小房間里。一個月前，他的男人因犯詐騙罪被收監，法院原本不打算收她們家房子的，但女人主動把房子賣了，因為善良的她不忍看見比她們母子還可憐人的眼淚，男人欠下的，她哪怕再難、再苦，也得還上……

男孩起得很早，因為他的學校離我們家有七站路，還有他包下了我們家拿牛奶和買報紙的活。男孩在省重點中學讀快班，成績排在班上前幾名。我比男孩大四歲，在技校讀二年級。他的成績單和獎狀讓我妒嫉不已，因為爸媽很喜歡拿男孩同我做比較。我對她們母子倆開始變得冷淡，甚至無禮地問過她們，什么時候從我家搬出去。

正因為此，女人總是讓男孩處處讓著我。男孩的功課比我多，但他從不在光線明亮的大房間的寫字臺做，而是趴在他們小房間的床上，墊上一塊木板完成。即使沒人用寫字臺的時候，男孩也自覺這樣做。但有時男孩也會忘記女人的話，他很喜歡體育，喜歡足球。有時，男孩和我在客廳看電視，會小聲對我說：“哥，放那個有足球的頻道……”正在拖地的女人會狠狠瞪他一眼，男孩就不吱聲了，但沒一會他還會向我提這個小小的要求。女人也不罵男孩，也不打男孩，她會把男孩叫進小房間。沒一會，小房間就會傳來女人的嚶嚶哭聲……

我特懷疑女人的眼淚是假的，怎么說來就來呢。我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得了“淚腺發達癥”……爸媽說，女人沒什么文化，說不上什么道理，情急之下只能采取這樣的方式了……

其實，我媽和我外婆還有很多人都勸女人別等在牢里的男人了。女人長得其實挺美的，我想，如果她要施些粉黛，不比電視上的廣告美女遜色。也有許多人熱心當媒婆，為女人撮合婚事，女人也見過其中幾個。那天，她也曾把其中的一個較為滿意的男朋友帶到我家來，等男人走后，小房間里傳來了男孩質問聲：“我有爸爸，警察叔叔抓錯人了，爸爸會放出來的……”臨睡前，女人在小房間的門外悄悄抹眼淚，從此女人再沒見過任何男友……

男孩什么事都愛琢磨。他一直缺個筆筒，上次問我借，結果我不肯。嘿，他那次回家捧著廢舊的空可樂易拉罐，沒一會就用剪刀鉸了個簡易筆筒。女人又用老虎鉗將筆筒修了個花邊，還用銼刀把棱角處打磨得光潔平整。男孩微笑而贊許地看著女人，女人也難得會心一笑望著男孩。后來，她們母子還送給我一個易拉罐筆筒，細細端詳真有點工藝品的味道。沒過幾天，母子倆用易拉罐做的天鵝，做的煙灰缸，甚至肥皂盒便充斥在我家的客廳、茶幾、廁所了。

男孩已經很久沒再踢過足球，他的足球鞋壞得不能再壞了……不過，那次女人參加完男孩的家長會后，很快給男孩買了雙新足球鞋。這雙鞋可不便宜，足足花掉她兩個月的工資與獎金。原來，女人在參加完家長會后，看見學校貼的海報，上面寫著參加市里足球比賽選拔人員名單，男孩排在第一個，男孩名字后面的括號里清楚地寫著“隊長”二字。那晚，男孩看著嶄新的足球鞋興奮地流下了眼淚，并信誓旦旦保證，參加完比賽要把自己的期末成績排在最前面。不久，男孩果真實現了他的諾言……

在那以后很長時間里，男孩很聽女人的話，不過有一次竟出現了意外。那天，男孩放學特別早，碰巧聽見我們在議論他爸爸詐騙的事。他咆哮著：爸爸是被冤枉的！說完他就沖了出去，我們一家和女人都沒追上他。

那天晚上我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市郊的監獄打電話來說，男孩在他們那兒。不過遺憾的是，男孩的爸爸并不在那家監獄服刑，男孩要我們保證今后不準再說他爸爸是詐騙犯才肯進家門……

三年后，她們母子倆搬出了我們家，因為男孩上高中了，學校破例讓住在本城的學生住校了。女人找了一個她認為是非常好的活，在某裝飾城白天當清潔工，晚上當守夜人。有時在裝飾城里掃完地，她會幫老板上貨、卸貨，到月底的時候，老板們都會意思兩個小錢，晚上，女人也會攬下替裝飾城老板洗衣服的活，也能得幾個辛苦錢。

她們母子倆搬出小房間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習慣，首先，家里的飯菜不合口味了，女人弄的菜顏色搭配得我看著就想加飯。我還會愧疚地想起，女人總是往我飯盒里壓好菜，而自己的兒子飯盒上似乎全鋪著一些下市菜。再說也沒人在星期天同我打羽毛球了……

女人的汗水、眼淚總算沒有白流，男孩在高二那年參加世界中學生奧數比賽，拿了兩個金牌，被美國一家著名大學看上，好像學費全免，還有全額獎學金……

媽媽、外婆，幾乎所有人都說，女人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果不其然，女人很快收到了男孩從美國勤工儉學掙來的美元。男孩在信中讓女人別在裝飾城干了，以后，他會養活母親的，他甚至還在信的結尾處，十分動情地勸他媽媽再找一個合適的男人，只要女人滿意，真心對女人好，他就認這個爸爸。

后來，我在一家晚報的副刊上讀到男孩寫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媽媽的眼淚》。在文章的最后，他寫道：“起初，覺得媽媽是水做的，稍微一生氣，一有火就會把眼淚熏下來……在美國的這些艱難的歲月里，我才明白，一個單身媽媽眼淚里有太多的期望、太多的……”

大概在男孩去美國的第二個年頭，女人因為長期受累，進了醫院，就再沒出來過。按照她臨終前的囑托，我們沒有及時告訴男孩……

很多人都說，女人沒福氣，沒有熬到男孩帶她到美國享福的那天。起初，我也覺得這是個遺憾。去年，我做了父親，方才體會到，女人是有福的，因為，父母在孩子問題上永遠像一個不成功的商人，他們的投入是巨大的，金錢、時間、感情……但往往都很少有回報，就算有，他們往往也會選擇放棄，比如，女人始終沒花男孩寄的一個美元，而是用男孩的名字將所有的錢存了起來，其中還包括她自己省吃儉用從牙縫里硬摳的血淚錢……

那個女人是我苦命的四姨，那個男孩是我爭氣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