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我來到這家私營的大型彩瓷廠上班已有半年多了。雖然只是當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但由于每天在流水線上的工作都是拿著毛筆在各種各樣的瓷器上繪畫,使我對原本就很喜歡的毛筆書法產(chǎn)生了更加強烈的興趣。我干脆報名參加了上海的《寫字》雜志社所舉辦的毛筆書法刊授班,在書法名家的指點下,專門臨習《唐人小楷靈飛經(jīng)》帖。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勤學苦練,再加上我早先的基礎,我對“靈飛經(jīng)”已經(jīng)臨摹得像模像樣了,每次寄作業(yè)給指導老師批改,都會得到肯定和贊賞以及要求我繼續(xù)努力,不要放棄。這讓我學字的勁頭更足了,漸漸地竟習慣于把大部分的工余時間都用于臨帖,就連原先和我在一起玩得很好的工友,現(xiàn)在每次來叫我去玩,都被我婉拒了。
見我日漸入迷于筆墨間,工友們開始疏遠了我,不少人也開始了冷言冷語的打擊:“看你這樣子,還想寫出個書法家來?”有的則說:“現(xiàn)在都是電腦打字了,毛筆字寫得再好有何用?都是時代淘汰的事物了,你怎么還練?”還有的人不無諷刺地說:“別把人家小看了,將來再不濟的話,還可以到街上賣字呢。”往往說到這里,他們就一起哄笑起來。
我根本不為所動,練字本來就要求心平氣和,如果連這點定力都沒有,又談何修身養(yǎng)性?再說,我為自己的興趣而努力,又何必在乎別人的言論。
但我沒想到,這樣的與世無爭也會導致厄運的降臨。由于我們這彩繪車間生產(chǎn)的是各種專供出口的高檔瓷器,工藝和質(zhì)量要求都極其嚴格,所有的圖案都要求一筆一畫的手工精繪。工人們按基本工資加每天完成的產(chǎn)品數(shù)量計酬,所以,對主管質(zhì)量的車間主任,大家都唯唯諾諾的,生怕得罪了他會令自己的日子難過。這位車間主任是老板的外甥,因為老板一向以來對他都比較寵信,所以,有時候做起事來未免會忘乎所以。漸漸地,車間已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就是每個月發(fā)工資的那天,大家都要湊份子做東請主任到外面的酒樓或迪廳瀟灑一次。剛開始,我也和眾人一樣“入鄉(xiāng)隨俗”湊份子,但自從迷上書法后我就不去了。幾次下來,主任就開始對我有了看法,經(jīng)常在檢查我的產(chǎn)品的時候雞蛋里挑骨頭般地挑毛病,讓我返工,有時則別人在忙而我卻莫名其妙地待料,而且不準離開,要求在工作臺前待命。這些我都默默地忍受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別沖動別沖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這一天,主任又無緣無故地讓我轉(zhuǎn)換其它產(chǎn)品。等我把手頭的產(chǎn)品都移到了別的工作臺上后,在工位上呆坐了好久,卻不見主任有其他安排。主任斜眼注視著我,想看我低聲下氣向他求情的樣子,我偏偏就是不妥協(xié)。
在工作臺前又坐了一會兒,我想起差不多又到了給刊授中心交作業(yè)的時間,所以便拿出筆墨和宣紙,埋頭寫了起來。正入神間,主任走過來,“啪”的一掌重重地拍在我的工作臺上,罵道:“你這個呆子,整天只知道寫啊寫的,信不信我扣你半個月的工資?”趁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一把搶過我的紙和筆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呼”的一下站了起來,指著主任的鼻子說道:“你,給我把東西撿起來!”
主任和工友們都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我,他們實在想不到我這個老實人也會突然發(fā)這么大的火。工友們圍過來想把我拉開,小聲地勸道:“你瘋了?你不想干了?快走開吧。”我不管不顧地推開他們,再次指著主任說:“給我把東西撿起來!”
主任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地和我瞪視了良久,最終還是我眼中的怒火讓他心虛地敗下陣來,只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俯身把紙筆撿起來,放回我的工作臺上,說道:“對不起,我不該摔你的東西,可是,你在工作時間內(nèi)干私活,我要炒了你。”
我也針鋒相對地說:“是你故意刁難才讓我總是停工。我在停工期間可以呆坐難道不可以寫字?你敢炒我,我就敢到勞動部門去告你!”我的一番搶白噎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一轉(zhuǎn)身進了廠部辦公室,找他的舅舅靠山去了。
不一會兒,老板便慢悠悠地踱著方步,被氣急敗壞的主任領到了我的工位前。主任一把抓過我寫的那張宣紙,當作罪證遞給了老板:“舅舅,這就是他在上班時間寫的。”
老板接過宣紙后審視了良久,爾后冷冷地問我:“這是你寫的嗎?”
我說:“不錯,是我寫的,可是……”
“什么都別說了。”老板面無表情地說,“你到辦公室來。”
工友們紛紛搖頭嘆息著,我也橫下了一條心:決不示弱,就算是馬上被炒,也要把主任的劣跡向老板反映,要不然,不知以后還會有多少位工友要受他刁難。
辦公室里,坐在大班臺后的老板問我:“你為什么要在工作時間練字?”
“老板,我這些日子總是無緣無故地被命令停工,在停工期間,我只能在工位上呆坐,所以,我就利用這點時間來練字。”我有些激動地說著,但老板根本不想聽我說完。“行了,行了。”他揮了揮手,“你從現(xiàn)在起,不要到彩繪車間上班了……”
“老板!”憤怒讓我的聲音陡然地高了八度,“我想不到你也和主任一樣的不講道理!”一氣之下,我竹筒倒豆子般地把車間主任怎樣形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定要求員工湊份子請他玩樂,我不去后主任又怎樣百般地刁難我的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說給了老板聽。
老板默默地聽著,等我說完了以后,他才不緊不慢地接口道:“年輕人,雖然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有理不在聲音高嘛。不管怎樣,你都得等我把話說完,才好下結論說我講不講道理。”老板頓了頓又說,“我剛才的意思是說,你不要到彩繪車間去上班,而是到廠里的宣傳室去上班。這段時間,省里狠抓安全生產(chǎn)。以前我們廠在這方面的工作做得不夠,所以沒少被罰款,以后,這廠里的宣傳欄、標語,還有各車間的黑板報都要辦起來,宣傳室正缺一名能寫能畫的宣傳員呢,我看你去正合適。”
望著老板笑瞇瞇的眼睛,我簡直不敢相信和主任的這場爭執(zhí)竟會是這樣的一個結局。
“還有。”看著我喜出望外的樣子,老板的臉色又嚴肅了起來,“原本給我們的產(chǎn)品題字的書法家住院去了,而這批貨德國方面又趕著要,我看,你的小楷蠻有功底的,這批貨就由你來寫吧,價錢和那書法家的一樣,只是,你一定要給我用心寫好,如果質(zhì)量不過關的話,我可是真的會炒了你的。”
“是,保證完成任務!”興奮之余,我竟向老板行了個不倫不類的軍禮。
就這樣,我調(diào)到了廠里的宣傳室上班,專門負責廠里的文化宣傳、各車間黑板報和安全生產(chǎn)知識的宣傳工作。另外,通過加班加點,廢寢忘食的努力,我所負責題字的那批產(chǎn)品也順利地通過了外商們苛刻的質(zhì)量檢驗,竟沒有一件退貨。那一日,財務部給我結算了為產(chǎn)品題字的潤筆費,想不到竟有上萬塊之多。
領到錢的那一天,我請彩繪車間的那幫工友們到酒樓美美地嘬了一頓,期中也包括那位車間主任。當然,自那次事件后,車間的那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也就取消了,主任也不再故意刁難工人們了,并且在工作上盡心盡職,讓彩繪車間的生產(chǎn)效益比以前翻了一翻,成為一名頗受員工好評的好主任,也和我成了工作上的好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