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別解

一

“素琴”是什么?

《辭源》(修訂本)：“不加裝飾的琴。《禮·喪服四制》：‘祥之日，鼓素琴。’《晉書·陶潛傳》：‘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

“素琴”是不加裝飾的琴，這不成問題。但涉及淘潛的書證，卻還值得研究。

《宋書·陶潛傳》：“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則撫弄以寄其意。”

梁蕭統《陶淵明傳》：“_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晉書·陶潛傳》：“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日：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南史·陶潛傳》：“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看來陶潛晚年那張琴，是沒有弦徽，因此彈不出音來，只能撫弄撫弄表示一下意思的琴。故云：“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然而能識琴中趣，則絕非“性不解音”可知。陶潛《與子儼等疏》云：“少學琴書，偶愛閑靜。”《答寵參軍》云：“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歸去來兮辭》云：“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并可證。

既解音律，則琴必有弦。怎又成了無弦呢?《擬古九首》之九：“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讀史述九章》之二：“去鄉之感，猶有遲遲；矧伊代謝，觸物皆非。”說明在晉宋易代之際，陶淵明感物觸懷，郁悶不已，才把琴弦撤了，以抒其憤懣之情。

可惜為陶潛作傳者，皆未能深入底蘊。

至“素琴”一詞，則宜有兩個義項：①不加裝飾的琴。②指無弦琴。

二

《晉書·孫登傳》載：孫登沒有家屬，住在汲郡北山土窟中，夏則編草為裳，冬則披發自覆。好讀《易》，撫一弦琴，見者皆樂與親近。阮籍往見，與語，亦不應。嵇康從之游三年，問其所圖，終不答。將別，康問：“先生竟無言乎?”登始言：“今子才多識寡，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子無求乎!”康不能用，果遭殺害，臨命發出了“昔慚柳下．今愧孫登”的慨嘆。有人認為，孫登以魏晉去就，易生嫌疑，所以才保持沉默的。

孫登撫一弦琴，正是為了便于含蓄地寄托其孑身無依的難言之隱和不平之氣。

陶淵明晚年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內心的痛苦郁悶．同孫登頗為相似。不過他進了一步，連一根弦也不要，而有所寄托則一。

彈琴和讀書，是陶淵明的兩大愛好；飲酒則只是為了解憂澆愁而已。在作于臨終前兩個月的《自祭文》中，所不能忘懷的，依然是早年那種“欣以素牘，和以七弦”的高尚清遠情趣。惟其愛彈琴，并善于彈琴，而自“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以后，每有酒適，卻只能空自撫弄著素琴，以寄其意，這才透露出一種深沉千古的悲涼。

三

陶淵明之后，以“素琴(無弦琴)”人詩者，代不乏人。 庾信自梁入西魏，被羈不返，又入于北周，倍增鄉關之思，心懷易代之痛。其《臥疾窮愁》詩云：“有菊翻無酒，無弦則有琴。”表明他是最能理解陶淵明的第一人。他的遭遇比陶淵明要復雜得多，而寄浩茫心事于無弦琴則一。

宋之問《夜飲東亭》詩：“暗芳足幽氣，驚棲多眾音。高興南山曲，長謠橫素琴。”謠指徒歌，無須伴奏，這素琴是無弦的。

李白是把無弦的素琴作為故實來用的，沒有將自己擺進去。《贈臨沼縣令皓弟》詩云：“陶令去彭澤，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戲贈鄭溧陽》：“陶令日日醉，不如五柳春。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這是李白所能理解的陶淵明及其素琴。

杜甫《過津口》云：“甕余不盡酒，膝有無聲琴。圣賢兩寂寞，眇眇獨開襟。”很顯然，杜甫是結合了自己的遭際，在較深的層面上來使用這一典故的。

白居易《訪陶公舊宅》：“不慕樽有酒，不慕琴無弦；慕君遺榮利，老死此丘園。”《贈蘇煉師》：“明鏡懶開長在匣，素琴欲弄半無弦。猶嫌《莊子》多詞句，只讀《逍遙》六七篇。”這是白居易心目中的陶淵明及其素琴，同時結合了自己的際遇，前后各詩的深度也有所不同。

溫庭筠《早秋山居》詩：“果落見猿過，葉干聞鹿行。素琴機慮靜，空伴夜泉清。”溫庭筠精通音律，善于吹笛彈琴，而一生坎坷，終身潦倒，難怪會有“素琴機慮靜”的感慨。

黃庭堅《晚發咸寧行松徑至蘆子》詩：“聊持不俗耳，靜聽無弦琴。”《漁家傲》詞：“三十年來無孔竅，幾回得眼還迷照。一見桃花參學了。呈法要，無弦琴上單于調。”黃庭堅對禪學濡染頗深，這里以無弦琴來比喻“至法無法”的禪理。琴有弦則有礙，能奏之調終有限；只有無弦才無礙，才能奏出廣大無垠的調子。

元好問《密公寶章小集》詩：“淵明素琴嵇阮酒，妙意所寄誰能量?”遺山的亡國之痛，于此有所共鳴。

曹寅《宋牧仲中丞見招奉和二韻》之一：“中丞獨儒雅，示撫無弦琴。”知“素琴”尚有雅人深致的一面。

縱觀無弦“素琴”的歷代用例，“無弦”僅是其表層意義；有所寄托，有所感慨或有所闡釋，才是其深層含義。這是“素琴”的另一含義。

四

然而劉禹錫《陋室銘》中的“素琴”，至今尚未受到應有的關注。

《陋室銘》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中華版《古代漢語》、北京版《古代漢語》和天津教育版《古代漢語》，都沒有對“素琴”作出解釋。只有高教版《古代漢語》注道：“素琴：樸素而無華飾的琴。”

中國青年版《歷代文選》、江蘇文藝版和上海辭書版的《古文鑒賞辭典》的解釋也大致相同。可是無法解釋：為什么“可以調素琴”，卻“無絲竹之亂耳”?

人民文學版《唐文選》為了調和矛盾，對“絲竹”作出了迥異前人的解釋：“絲竹：本指用絲、竹材料做的樂器，這里借指達官貴人家的樂舞聲。”增字為訓，說服力不強。

其實只要將“素琴”理解為無弦的琴，一切矛盾便都迎刃而解了。 從構詞上看，《詩經》毛傳稱：“素，空也。”《廣雅·釋詁三》則云：“素，本也。”那么，素琴即空琴，空琴必無弦；素琴謂本琴，本琴自不包括弦徽一類附加物在內。可見用“素琴”來稱說無弦的琴，完全合乎構詞法，而絕非鑿空之說。

同理，后世稱孔子為“素王”，實猶空王，即謂具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者；“素身”指無官爵之人；“素手”猶言空手，川劇《拉郎配》第五場云：“老丈，學生素手到此，怎敢叨擾!”今人吳組緗戒煙后，常摩挲著一支素煙斗以寄其意；素煙斗者，未裝煙絲的空煙斗也。

“素琴”的“無弦琴”義，無論是從能指的角度來看，還是從所指的角度來看，也無論是從典故運用的角度來看，還是從構詞法來看，它都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客觀存在。

(南昌市建德觀164—1號 江西 33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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