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灰箱”

一

孫德堅夫婦家居老市區，住房是妻子何媛媛家祖傳的。房子雖然寬敞，但由于百年風雨的侵襲，早已經破舊了。兩口子做夢也沒想到，去年托市政建設的福，當上了拆遷戶，來了個鳥槍換炮，換來了市區的一套新房。新房質量好、套型好，更逗人愛的是，位置在底樓，處在十字口的“金倒拐”。孫德堅搞過飲食業，他一眼就看出這里是開飲食店的好口岸。

孫德堅的腦殼打得滑，反應快，熟人都叫他尖尖。何媛媛是紡織廠的下崗女工，精明干練。她聽老公說這里開飲食店好，能給經濟窘困的家庭增收，滿肚子贊同。

開店的方向定了，但卻拿不準應當突出啥子特點，搞到啥子檔次。尖尖便幾次以慶喬遷之名，請了些酒朋賭友到新居吃喝玩樂，趁機討點主意，收點賀禮。盡管餿主意居多，但曾經走南闖北的胖哥的點子，很讓尖尖動心。

胖哥說：“在這里搞餐飲業，算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但你還沒有注意到這附近有好多公家單位，要是你能扒開他們的‘大灰箱’，你就算是挖到金礦了。”

尖尖問：“啥子是‘大灰箱’哦？”胖哥說：“‘大灰箱’就是公款消費。那里頭裝的鈔票多，用了還能長。送往迎來、接待上下左右，都在這里頭開銷。因為很多錢不能說完全不該花，所以不能說它是黑的。但一些吃欺頭（方言：占便宜）的人趁機揩油，掏里頭的公款供自己吃喝玩樂，拉關系網，于是它又成了個人的灰色消費，所以就叫‘大灰箱’。哪個和這些人貼（方言：緊跟）起，哪個就像得到了‘芝麻開門’的咒語，保證財源滾滾！”

尖尖又問：“我們平頭兒老百姓，咋個貼得起呢？”胖哥說：“這就看你的本事了！首先你的店得上點檔次，那種‘蒼蠅館子’絕對要不得。還有一條更要緊，‘沒有一把米，喚雞也不來’。只要你舍得出血，給一些實權人物吃點甜頭……”

尖尖聽了胖哥這番指點，感到茅塞頓開。但事關重大，他決定先作一番考察，再去勸說媛媛。

二

經過八方打探，反復思考，尖尖向媛媛提出了創業方案：辦個酒樓，取名“喜富來”，實行高檔高價招貴客……尖尖的話剛開頭，就被媛媛打斷。

媛媛說：“如今大伙剛開始奔小康，還有好些人下崗、待業，哪來那么多貴客？我看還不如干你的老本行，開個小食店薄利多銷穩當點。”

尖尖說：“你硬是頭發長，見識短，用老眼光看新問題！現在是兩極分化，有些人日子不好過，有些人腰包卻鼓得兇！水往低處流，人往利邊走。瞄準鼓起的錢包，生意才有錢賺。”接著，他把胖哥講的扒“大灰箱”的主意加油添醋地吹了一通。

媛媛問這么搞犯法不犯法，尖尖說：“他買我賣，錢進貨出，犯哪門子法？他們反正要用錢搞關系網，招待上下左右。不管是羅漢請觀音，還是觀音請羅漢，都要講排場，吃喝玩樂耍伸展（方言：舒服）。這些錢不往我們這里撒，也會往別處撒。”

媛媛搞不懂社會上這些復雜事，不好再說什么，但又提出另一樁擔心的事：“要把那些顧客招上門，單是搞店堂裝飾就得花好多錢？這些錢到哪兒去弄？”尖尖說：“銀行里有的是錢！我們拿這套房子去抵押貸款，賺了錢分期付息還本，不是就解決了？”

媛媛聽了很不以為然，說：“你想發財都想瘋了！我們住了那么多年破屋，好不容易有了這套新房，你卻想拿去打水漂漂！如果不能按期付息還本，我們去住狗窩？”

尖尖對此早有準備，心平氣和地說：“你的話也在理。我反復想過，有一條必須認準：舍得寶才能換得寶，想發財就要敢拼。這幾年機遇那么多，好些人發了大財，未必然都是命中注定的？都是十拿九穩才下的水？”說著說著他動了真情，抓住媛媛的手說：“你我都不笨，咋個能只守著房子坐吃山空？現在有了機會，你我為啥子不抓緊拼一下？”

媛媛被感動了，但還是感到這個險冒得太大。她說：“我還是覺得投入小點風險小些，把穩點好。”尖尖說：“我們又不是沒搞過那種小店，結果總是弄不起走。”最后，媛媛終于被尖尖說動了心。

三

決心既下，夫婦倆就把上小學的女兒交給了姥姥照管，全身心地忙著“喜富來”酒樓的開業，搞得晝夜不分。其間，還時不時地約酒朋賭友們聚會，在吃喝玩樂中廣淘主意。

還是胖哥的點子分量重。他說：“開業前你得再出點血，對有關實權人物搞些感情投資，送點看得上眼的東西，再發些貴賓卡、優惠卡，像釣魚先撒窩子一樣，才能把他們哄來，還能給你多帶些買主來。”

媛媛說：“生意沒開張，就要出脫（方言：支出）那么多，虧得太多了！”胖哥說：“錢又不是白撒，有些你可以算進成本，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些你可以打進發票，叫他們一文不少地從‘大灰箱’里頭掏錢給你。這樣，他們就會來了頭回想二回，自己來了又拉人來。”

兩口子經過無數次商量，覺得已經投入了血本，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照著胖哥的吩咐，再出血撒窩子。可是，自己是個平頭兒百姓，端著刀頭也找不到敬神的廟門，想撒窩子找不到魚塘。于是又只好委托胖哥代勞，人托人、鬼幫鬼。盡管曉得他從中吃了不少欺頭，但還得像孫子一樣對他表示感謝。

經過半年左右緊張籌辦，“喜富來”酒樓終于隆重開業了。開張那天，燈紅酒綠，高朋滿座。尖尖兩口子第一次看見一個個外表氣宇軒昂、掌管著“大灰箱”鑰匙的人，是咋個擺起架子，在自己身邊肆無忌憚地吃喝玩樂，提走大禮包，揣走到“大灰箱”扒錢的發票的。他們又驚又喜，好像在看演戲，又好像看到了大筆銀子回流，覺得償付抵押貸款本息的錢有了指望。

漸漸地，尖尖感到自己的社會地位、家庭地位有了微妙的變化：跟自己打招呼的人、把自己尊稱為老板的人多了；回到家里，耳朵好像也硬些了，逐漸取代媛媛成了家里的“一把手”。尖尖平時就愛胡編點打油詩，這時突發靈感，給媛媛念了他的新作：“‘大灰箱’，在漏油，又喂豬來又養牛。我今圍著‘灰箱’轉，撈點油水潤酒樓。”

四

天有不測風云。酒樓火了不到一年，就走下坡路了。起初尖尖以為這是附近的“梧桐雨”等幾家餐廳新開，暫時影響了自己的生意。由于自己與“大灰箱”的關系不一般，他心里并不著急，還安慰媛媛說：“那幾家餐廳搞開業優價酬賓，是要火一陣子，過幾天就搞不過我們了。”

不料事與愿違。過了一兩個月，酒樓的生意更秋（方言：清淡）了，部分老顧客也變成了“梧桐雨”的常客。是不是“大灰箱”流出來的鈔票倒了拐呢？尖尖兩口子搞不清楚。后來，媛媛發現胖哥常去“梧桐雨”酒樓背后一間僻靜小屋，于是有天晚上，媛媛就帶著尖尖去找到了他。

胖哥見了他倆，先指責他們過河拆橋，忘了老朋友，還說“梧桐雨”的老板如何優待他。尖尖感到這里不便深談，就對他說：“好長時間找不到你，今晚我們給你賠罪，特來請你去‘喜富來’喝幾杯。”

在酒樓，媛媛像招待貴賓似的，把他安排在最好的包間坐下，又為他張羅吃喝，并與尖尖一起作陪。

胖哥吃好喝足后，擺起一副架子說：“我早給你們說過，要舍得錢搞裝修、撒窩子，可是你們總是小里小氣的！如今有些沿海城市的飲食業，正在向‘淫食業’轉變，你看‘梧桐雨’跟得多緊！墻上掛的裸體美女就有幾十幅，還有陪酒女郎，菜單也變洋變葷了：手撕熱雞叫‘萊溫斯基’，油酥雞脯叫‘酥胸乍露’，奶油包子叫‘豐乳大包’……”胖哥口水滴答地說了一通菜譜后，又補充了一句：“其實酒色是一家，李白還喜歡‘花間一壺酒’呢！越性感越能勾來酒鬼。”

看著尖尖兩口子似懂非懂的神態，胖哥更得意了，說：“人家還有更兇的殺手锏呢！他們撒給‘大灰箱’的窩子，比你們多得多！最起作用的是送干股。他們按照實權的大小，有的人送十萬八萬，有的人送三萬兩萬，我也分了一股。雖然干股不能取現，但保證年終分紅。酒樓多賺多分，少賺少分。這么一搞，‘大灰箱’的錢咋不往這方流嘛。這是酒樓的絕對機密，但你我是老朋友，再說你們也沒有實力搞這一套來競爭，所以我才敢告訴你們。”

聽了胖哥這番話，尖尖一時回不過神。媛媛說：“這就叫大魚吃小魚。我們是跳進茅坑，越陷越深了。”看來胖哥已經被“梧桐雨”收買，媛媛趕忙找話和他應酬。送走了他，媛媛就拖上尖尖回家商量應對的辦法。

五

知道“梧桐雨”收買“大灰箱”的手段后，尖尖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下子蔫了，整天抽悶煙、喝悶酒、睡悶覺，心頭老撞著四句話：“大魚小魚箱邊游，游來游去偷吃油；小魚顧嘴不顧命，闖進大魚肚里頭。”

媛媛恰恰相反，一連幾夜睜著眼，思考酒樓的命運，思考欠交抵押貸款本息的后果。她越想就越著急，越想越恐慌，想著想著，她一把拉起尖尖，翻身起床，找出有關資料，測算酒樓還能維持多久，還能支撐多長時間的抵押貸款本息。

估算結果不算好也不算太壞，再支撐三個月還是有可能的！媛媛悲壯地說：“這是要命的三個月！我們必須拼老命在這幾個月中找出新路，要不然你我只有跳樓了！”

保酒樓！保住房！爭生存！尖尖兩口子拼出了全部心智與精力。他們通過各種關系，采取一切手段去摸競爭對手的底，最后他們終于發現“梧桐雨”的后臺大老板是個搞房地產發了橫財的大鱷！是他出資派親信辦起的“梧桐雨”酒樓。之所以送干股，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以酒樓作為交際手段，結交收買掌握審批土地、貸款等實權的官員，爭取自己在房地產經營中進一步發大財，至于酒樓本身是否賺錢則根本無所謂。

尖尖再次陷入絕望。對手財大氣粗后臺硬，自己哪能斗得贏？媛媛卻感到憂中有喜：對方撈錢的主攻方向在房地產而不在飲食業，“梧桐雨”只是這盤棋上的棋子，所以不會投入主力來發展它。另外，“大灰箱”漏出的油水畢竟有限，并不像胖哥吹的那樣，貼上它就“芝麻開門”——財源滾滾。而貼它的人越多，各家分到的油水自然就越少，何況憑實力自己根本不是別人的對手。與其拼不贏去硬拼，倒不如另找海闊天空之地。

想到這里，媛媛眼前一亮：酒樓地處快速發展的新市區，新進入的企業、職工、居民不斷增加；還有不計其數的搞建筑、裝修、運輸、販運的流動人口，也有好多像自己這樣收入很低的下崗人員。只要經營定位得當，適合他們的消費水平和胃口，還愁沒生意做，沒飯吃嗎？

尖尖聽了媛媛這番分析，感到她說得在理，但卻不大服氣，他問媛媛是不是想重起爐灶另開張，搞個“蒼蠅飯館”。

媛媛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酒樓投入了那么多開辦費，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好在現在有了一批常客，也有了點名氣，今后賺錢、還貸還得靠它。但我們總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只想著扒‘大灰箱’。我們得多開辟些生意門路，搞些面向大眾、獨具特色的東西。所以我想劃出點門面專門賣這些吃食，薄利攬客，多中取利，不要只想一鋤頭挖個金娃娃。”

聽了媛媛這番議論，尖尖大吃一驚：這個“頭發長，見識短”，從未做過生意的女人，在酒樓里摔打了年把，竟變得這么精明了！

六

幾天后，“喜富來”酒樓的便民食品專柜和“再上崗”食品面市了。

尖尖、媛媛沒料到便民食品專柜、特別是“再上崗”食品，竟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把整個酒樓的人氣帶旺了。原來，一些對酒樓望而生畏、怕被宰的人，現在趁著買便民食品，買“再上崗”食品，隨意跨進了酒樓大堂。有的還心安理得地坐在大堂里，邊吃邊歇息，邊翻閱菜譜。有些人看著看著就動了心，買上一兩個菜肴品嘗品嘗，或帶回與家人共享，并時不時還邀上一些親朋好友來吃喝，而好些人也慢慢成了酒樓的常客。

正當酒樓轉向興旺時，又傳來“梧桐雨”出事的消息：一個與酒樓關系密切的官員被“雙規”，發現他持有“梧桐雨”面值十萬元的股票。辦案人員跟蹤追查，又從酒樓的股票存根中發現了多名官員的類似問題，進一步加大了查處力度。為了限制官員與酒樓搞權錢交易，就要求酒樓限期按股票金額給在查人員貼現退股。最后，酒樓老板在無奈之下說出了送干股、扒“大灰箱”的實情。消息傳出后，好些搞公款吃喝玩樂的人，都不敢去“梧桐雨”消費，又逐漸轉到“喜富來”酒樓來了。趁此機會，尖尖和媛媛再次重整旗鼓，使經營情況更趨好轉。

一年后，“再上崗”食品榮登區上的名優產品榜，“喜富來”的生意更加欣欣向榮，但與“大灰箱”的關系卻疏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