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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點重重

2006-01-01 00:00:00揚少衡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6年2期

1

據我們調查,這兩個人原本不認識。他們第一次見面在郭志同的辦公室,當時倆人并無出格之舉。他們認認真真握手,郭志同說:“認識你很高興。”

我們相信該同志不全是外交辭令,他應當是有些高興,大概從初次見面握手那時起就對米欣有了興趣。以我們觀察,郭志同這人比較挑剔,所謂“品位較高”,如果你是個女孩,你就得努力長得漂亮一些,顯得智商出眾一點,否則要讓他認識起來很高興得多費不少勁。郭志同本人長得挺清楚,瘦長,帥氣,襯衫領子永遠干凈挺括,他喜歡身邊圍著許多人,如果里邊有一些女性年輕漂亮聰明,他會顯得格外精神,說話聲音更為宏亮,笑起來更為燦爛,比平常更為機智風趣,有如一只公雞抖擻才藝,咯咯發聲,不停打轉,在小母雞面前努力展現其色彩斑斕的羽毛。

米欣肯定不是郭志同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給他印象顯然挺好。這女孩秀氣,懂事,秀氣就是好,懂事更難得。如今電視里瘋瘋癲癲跳來跳去多是些傻妞怪女,米欣不一般,她特別沉靜,話不多,與其年輕俏麗正成對照,可能就是這一點讓郭志同有感覺。他說:“小米不錯。”

把這兩個人拉在一起的也是個女子,她叫蒲思陶,從省城來,頭銜是省行政學院副教務長,大約也就三十五六歲,跟郭志同相仿,風韻猶存,身份特別。郭志同和米欣都管蒲思陶叫“蒲老師”,這有來歷:郭志同幾年前曾在省行政學院讀過在職研究生課程,當時蒲思陶是班主任。因此蒲老師年紀輕輕,已經有些倚老賣老的資格。她對米欣說,小米你別管他郭志同什么領導,他就是師兄吧。當年在學校大家開玩笑管他叫郭同志,那幾年一到考試郭志同郭同志從早到晚追著我,巴結極了,總想讓我給他們透點題。郭志同你自己坦白。郭志同笑,說搞題目不是關鍵,主要的還是想找機會親近蒲老師,我們班百分之九十都是男子,男子中百分之百單戀蒲老師,我是班長,代表全班同學,單戀得尤其厲害。可惜蒲老師不給機會,總把郭志同郭同志拒之門外,從不開恩,讓人家自尊心特別受傷。郭志同真會給女士把脈,說得蒲思陶咯咯咯樂,像抱窩的母雞。米欣在一邊只是聽,不插嘴,微笑,坐得筆直,很得體。

那天晚上郭志同請兩位女士吃飯,讓政府接待科安排。郭志同在席間對蒲思陶說:“蒲老師放心,小米就交給我們了。”后來我們核對,他的確是說“我們”,并沒有把美麗的小米裝進米袋單獨拎回家熬粥獨享之意。米欣是蒲老師手下經濟學高級研修班的學員,這個班二十余學員,在職干部脫產研修性質,學制兩年,其中第二年安排到基層掛職,邊實踐邊研修邊完成論文,并定期回校集中開展教學研討活動。米欣被安排到本市,到盤山鎮任鎮長助理。本市是縣級市,郭志同是常務副市長,掛鉤盤山鎮,關照得到。蒲老師熱心,特地從省里趕來,為她的前后任學生牽線認識,請師兄照顧師妹,領導關心下屬,于是這兩個人便欣然相逢:“認識你很高興。”

一個來月后,有個上午,郭志同帶著市相關部門主要官員,加數位隨行人員隆重前來,到盤山鎮公干。時本市提出修建南部大通道,要徹底改造原省道,通過拓寬、降坡、取直、改線,提高公路等級,使之不再路窄坡陡彎多通行不暢。郭志同是常務副市長,主管經濟工作,該大通道項目為他一手促成,全力主抓。這人手筆頗大,他看準盤山鎮,準備在此實施突破,廢棄原盤山公路,開掘一座大型公路隧道,稱“盤山隧道”,使險道變為通途。這一設想當然頗具轟動效應,卻好比雜志封面美女可望而難及,因為耗資驚人,一個縣級市的財力根本無法承擔。

郭志同說辦法是人想的。那天他們到盤山鎮來想辦法。中午一行人在鎮政府食堂用午餐,郭志同忽然想起了小米。他問鎮里頭頭:“你這里有個什么米?米欣?”

鎮里頭頭說有啊,小米,米助理,郭市長認識她?

郭志同說:“在嗎?叫她一起吃飯。”

鎮里頭頭當即跑出去喊人。鎮食堂做得出什么好飯?也就冬瓜燉排骨土雞蛋炒韭菜一類鄉村水準,郭志同叫米欣一起用餐,用意當然不在為小師妹補充營養。

米欣那天恰未外出,隨叫隨到,與郭志同郭同志再次相逢于飯桌。

“你們注意,”郭志同向一桌人介紹米欣,“小米是人才。”

那天不是初識,他對米欣已如數家珍。他說小米是省行政學院高級研修班的高才生,她跟班上其他人不同,人家研修兩年畢業通過答辯才算研究生,她進來時就是了。小米本就是重點大學的經濟學碩士,選調為政府公務員,在省城那邊一個市委機關工作,然后又被招入研修班,作為未來高級行政人才培養。

“我沒說錯吧小米?”他問米欣。

米欣還那樣,微笑,點頭,沒多說。座中即有人恭維:“郭市長怎么會錯?領導水平高,腦子特別好,早幾年就研究生畢業了。”

郭志同開玩笑,說他也就湊熱鬧混了張文憑,研究些啥自己都搞不清楚,疑點重重。不像人家小米來歷清白,檔案上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他特別詢問:“他們這兩個對你怎么樣?”

他指著座中鎮書記和鎮長。米欣笑了笑道:“很好的。”

“我要檢查。”郭志同說。

他檢查什么呢?飯后,一行人匆匆離開盤山鎮,郭志同居然還能抽空,在離開前領著書記鎮長一起去米欣的宿舍,檢查本鎮是否重視人才。其余事情他一概不問,就查一件事:住得怎么樣。米欣是鎮長助理,鎮上安排她跟婦聯主席住一個房間,房間還算寬敞,郭志同卻搖頭。他問:“你們盤山鎮窮得只剩下半間屋子嗎?”他說小米除了參加基層工作鍛煉外,還得撰寫她的高級研修論文,兩個年輕女干部住在一塊,不說話行嗎?難免互相干擾,誰來幫她完成論文?書記還是鎮長?水平夠嗎?站在一邊的兩個鎮頭頭連忙一起表態,說鎮政府房間緊張,干部住宿條件不好,但是無論如何一定給小米調個單間,寧可把他們倆自己的房間拿出來交給小米。

米欣說謝謝領導關心,這房間很好,不影響她寫論文,不用調,真的。

郭志同說:“小米別怕他們給你穿小鞋。他們要敢吃你,告訴我。”

他開玩笑,他說咱們這里只會種水稻產大米,沒種過小米。物以稀為貴,得特別珍惜。姓米的在本縣真是不多見,只知道當年北宋蘇黃米蔡四大書法家,其中有一個米芾。沒準姓米的都練書法有家傳?什么時候請小米寫幾個字,裱起來掛墻上欣賞。

鎮書記和鎮長在一旁起哄,說小米的字還真不錯,不像現在一些大學生離了電腦不懂橫豎撇捺,自己的名字放在紙上都是東倒西歪。小米真可以寫幾張送給郭市長。郭市長水平高,古時候的書法家都認識,讓郭市長看中了可不容易。

小米有些難為情,她說哪里呀,讓你們領導說得挺不好意思的。

鎮上立刻張羅給米欣調房子。米欣很自覺,只說領導關心心領了,房子不用調,這么住挺好。屢勸無果,鎮書記給郭志同打電話請示,說這可怎么辦?小米真堅決,或者就算了?郭志同不高興了,不是對小米,是對該書記。郭志同說你怎么連個小事都辦不清楚?你什么學歷?小學沒畢業嗎?該書記一聽這話說得重了,很發愁。苦思冥想,忽然想出了個主意。他到市里找市婦聯主席,說本鎮婦聯主席年紀輕,工作熱情高,但是婦女工作不熟悉,辦法還少。書記提出讓鎮里的小主席到市里跟班,向市里的大主席學習一年,幫著燒水泡茶,也開闊眼界,提高水平,知道怎么搞婦女工作。市主席大喜,因為她那個單位人少事多,有人幫著打雜,不必占編制開工資,何樂不為。鎮里這個小主席也高興得不行,她是城關人,丈夫孩子都在市區,到市里幫忙可以兼顧小家庭,還混個臉熟,有利于爭取日后聯系調市里大機關,因此喜不自禁。鎮里少個人手,天塌不下來,小主席走后騰出屋子歸小米獨占,很自然,不勉強,不勞小米費心謝絕,其他干部也不會有意見。郭志同的要求因此不折不扣得到了落實。

郭志同高興了,表揚說:“水平不錯,達到本科。”

那一段時間郭志同經常到盤山鎮,忙碌其大通道和公路隧道。有一天他帶來一批貴客,其中有兩個老外,一男一女,個頭特別高大。郭志同親自陪同貴客上山,查看規劃中的隧道工地,親自介紹周邊環境,忙了一個上午。由于來的有老外,鎮上食堂酒家沒人會做西餐,中飯免了,趕回市里,一行人只在盤山鎮喝了點水。事前郭志同交代除了備茶,要給客人煮咖啡。鎮上誰會弄那玩意兒?還得叫小米。小米不是老外,卻是重點大學碩士,省城來的高級人才,現學現研究,總比純種本地土包子強。

結果小米做的咖啡客人挺滿意,靠的也就是兩罐雀巢。兩老外中那女的是頭頭,人稱阿貝爾小姐,她在喝咖啡時高興了,講出一句洋話,隨行翻譯沒聽明白,呆在一旁發愣,小米忽然就接上去,嘰里呱啦跟老外說開了。

郭志同大驚。他問小米:“阿貝爾小姐說什么了?”

小米對領導一樂,竟開玩笑:“她說了,‘認識你很高興。’”

后來大家才明白,為什么阿貝爾小姐喝咖啡一高興,一旁翻譯的水平就不夠了?原來她是加拿大魁北克人,那兒居民多為法裔,母語是法語。時下國際機構來來去去的老外工作用語基本為英語,阿貝爾小姐一行不例外,只是她工作之余一興奮不覺就把母語說了出來,給他們一行配的英文翻譯當然只好抓瞎,齜牙咧嘴,不如所云,如本地土話形容,叫“鴨子聽雷”。也巧,米欣懂點法語,她在大學過了英語六級,她還修過第二外語,就是法語,她很喜歡這一語言,成績很好。

郭志同立刻指著小米讓她收拾行李,跟著上市里去。他也不多說,只是笑,拾到金元寶一般異常得意:“哈哈哈!”

小米到市里住了三天,陪同阿貝爾小姐,直到客人一行離開本市,才坐著市政府辦特派的轎車回到鎮上。后來她又奉命到市里去過數次,都跟阿貝爾小姐有關。這位阿貝爾小姐哪來的神仙?讓郭志同這么高水平領導那般百忙,還要高級人才小米一塊陪上?這有原因:阿貝爾小姐供職于世界銀行,是該行駐中國機構的一個代表,負責審查本市擬建的盤山隧道貸款項目。郭志同手筆大,沒錢,想修隧道,主意打到世界銀行去了,要利用世行貸款辦成此事。

以上就是我們掌握的郭志同與米欣之間交往的基本情況。表面看沒什么,很正常,多與工作相關。但是稍稍深究,就能發現不少疑點。

郭志同為什么非讓給米欣配單間宿舍?在米欣自己堅持不要的情況下,為什么還施加壓力固執己見?純粹關心人才幫助寫論文嗎?據我們了解,因為掛鉤盤山,還因為修大通道和隧道,那段時間里郭志同經常出入盤山鎮,并曾數次留宿不歸。盤山鎮政府在生活區備有一間套房為客房,以供重要客人臨時住宿之用。套房在宿舍樓四層最盡頭處,相對隱密,與米欣所住宿舍僅間隔一室。如此條件實非常有利,夜深人靜之際悄悄來去,避人耳目不需太高水平,小學畢業足矣。

郭志同幾次三番讓米欣到市里,純粹就是配合做世界銀行阿貝爾小姐的工作嗎?據我們了解,除了有關工作,郭志同與米欣還另有接觸。有一個晚上,郭志同把世行貸款工作項目組的人員拉到一家歌廳,讓大家卡拉OK,說是工作進展不錯,以此犒勞,米欣在場。那天大家都喝了點酒,郭志同領導與民同樂,也上去唱歌。他唱的居然是網絡流行歌《老鼠愛大米》,且把有關歌詞改為“我愛你,愛著你,就像鵪鶉愛小米”。常務副市長竟然自比為鵪鶉,以表對小米的愛意。他真像該鳥能生出外殼花花點點的小鳥蛋嗎?郭志同郭同志如此表白,讓其間人特別興奮,也就不怕領導有些沒大沒小了。大家起哄,鼓動小米去獻花。小米捧著一束花真的就上去了,臉孔漲得通紅,笑得非常燦爛。米欣這樣的姑娘是不能笑的,她一向比較沉靜,一旦生動起來難免“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好比古時左盼右顧的美女,效果特別強烈。

疑點因此叢生。

我們必須了解掌握這倆人的個人交往情況,這是辦案需要。

我們處理的這個案子說起來很一般,并不顯得非常復雜,但是辦起來卻比一般案子復雜得多,因為一些特殊緣故。

案子發生于春節前夕,時盤山鎮石井村村長許阿泉等人合謀組織年關攻勢,擬對鎮、市兩級相關領導實施暗殺。這些人倒還不是恐怖分子,他們沒打算非法購買槍支,躲在哪個暗處守候領導們,看準了沖出來開火。他們的行刺比較人性化:送炸藥包,包里不裝炸藥,裝人民幣。這就是說他們要利用新春佳節慰問領導,實施賄賂。這種行徑可類比為暗殺,其事如殺,其行要暗。許阿泉等人賄賂領導有緣故:本鎮公路改線和隧道開掘動工在即,主體工程外,有大量輔助工程項目。石井村位居鎮區附近,地少人多,有務工經商傳統,比較富裕。村長許阿泉等人手中握有工程隊,在全市承攬工程,此刻特別看好掉到家門口的這一大餡餅,唯恐染指不得。

他們湊了錢,開始行動,攻勢組織得很周密,在這方面許阿泉已屬老手。

有一個人讓他們比較犯愁,就是郭志同。郭志同身為常務副市長,主管本市南部大通道建設,本鎮公路改線和盤山隧道工程,包括各附屬工程怎么做,他最關鍵,某種程度上說,比市委書記、市長起的作用還直接,還大。所謂不怕縣官,只怕現管,誰管得著誰就是老大,不能只看級別職務。許阿泉將郭志同立為頭號暗殺對象,心知只要拿下他,一切都好辦,但是如何下手?

許阿泉多方打聽,了解郭志同的職稱,聽說他屬于“一般不拿”等次。這什么意思?我們知道眼下職稱五花八門,例如助教、館員、二級作家、一級廚師等等,什么條件如何產生享有何種待遇均有文件規定。郭志同沒有職稱,因為他是公務員,按規定不評職稱。國家公務員有考評制度,年終到了,通過規定方式,評出“優秀、稱職、基本稱職、不稱職”等次,這種評定亦有文件為據,比較規范,可列表公布,為官方方式。與此同時,社會上還流行另類評定,這種評定缺乏文件依據,比較模糊,含義混亂不清,只在口頭流傳且多藏匿于暗中。例如某人被評為“吃大草”的,這是說該人不看小錢,要大炸藥包才炸得死。某人為“通吞”職稱,即該人貪得無厭,什么都拿。也有的稱“一概不要”,這種領導不要去碰,碰了自找沒趣,沒準還自找麻煩。類似評說往往似是而非,缺乏證據,很難確信,不乏相互矛盾,有意污陷之例,但是常常又驚人之準。許阿泉圖謀行刺領導,他當然要四處打聽該領導的相應職稱,不管其準確程度如何,至少可供參考,以求有的放矢。

人說郭志同一般不拿,這是說他在這方面比較注意,但是并非無懈可擊。按一般情況讓一般人給郭志同送炸藥包肯定不行,沒用。誰去了才有用?誰送的他會拿?那只有他自己的人。自己人交往,彼此都得照顧面子,有時很難一概推拒。因此許阿泉斷定,刺殺郭志同必須讓郭志同自己的人去干,找不到這種人就弄不死他。

這不現成有個人嗎?小米,米助理。

郭志同不是本地人,來本市任職前,他在大市的政府辦公室工作過。本市是縣級市,俗稱“小市”,小市上頭有個“大市”,也就是所謂的地級市或者“設區市”,小市歸大市管。郭志同家在大市市區,小市這邊無親屬,盤山鎮除了鎮領導,恐怕就米欣靠得近,許阿泉的事情請鎮領導出面不宜,小米似合適一些。

許阿泉認識小米,他是村長,自己還有工程隊,跟鎮長助理時有工作聯系。他這種人當然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關系的事情什么都得知道點。大家都看到米助理是人才,長得也不錯,當然也會格外關心她怎么回事,所以許阿泉知道小米與郭志同關系不一般。但是認識小米是一回事,讓小米幫著辦事是另一回事。為許阿泉送炸藥包這種勾當,哪里可以跟當年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相提并論,憑什么小米要替他辦?因此許阿泉需要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和辦法。

許阿泉找了鎮長,鎮長跟他要好,是他的一大靠山,自己人。鎮長說你這事簡單。

有一天鎮長帶米助理到村里檢查工作,村長許阿泉請兩位鎮領導在村中小飯店吃了頓便飯,煮兩條溪魚,做一鍋土雞湯,豆腐青菜,均土產,原汁原味,鎮長吃得很高興。席間許阿泉問鎮長有沒有人到市里去,他想托帶一點小東西給郭志同郭市長,鎮長隨手一指說:“還找誰?交給米助理吧。”

鎮長說,郭市長交代要一份報告,是關于盤山隧道環保影響方面的,聽說世界銀行貸款項目都很注重這個。鎮上已經擬了個初稿,正打算派小米專程給郭市長送去。

“許阿泉你跟他什么事啦?”鎮長明知故問。

許阿泉說也沒什么大事。他剛聽說郭市長家里出了事,他妻子手術,現在在化療,頭發都掉光了。聽說是乳腺癌,相當麻煩的。郭市長那么有水平,人那么好,一心為工作,怎么就家里遭災了呢!聽了真是心里著急。

鎮長說他也有耳聞。他問:“小米知道情況嗎?”

米欣沒吭聲。

鎮長開了句玩笑:“人家領導對你很溫暖,看起來你對人家領導不太溫暖。”

兩天后鎮長特派他的吉普車,單獨送米欣到市里去。此行顯然特別重要,鎮長親自安排車輛以確保無誤。許阿泉托米助理給郭志同帶的“小東西”是個大信封,厚厚的,掂起來有點分量,封口已用膠水粘牢,信封上寫有“許阿泉托”等字樣。

當晚米欣便去“溫暖”領導。到哪呢?郭志同的宿舍。郭志同住在市政府機關大院二號宿舍樓,該樓俗稱“單干戶”,住的都是本市的大人物,凡單身前來本市任職的外地籍領導都安排在這里,一人一單元。郭志同住四樓。該同志的宿舍旁人上不去,他基本不在宿舍接待客人,有事者一般都讓上辦公室。如同其“一般不拿”職稱,特殊情況下,自己人例外。

小米是高級人才,她很細心,懂事。誰都不知道她在什么時候去哪干啥了。當天一到市區,她就讓鎮長的司機把車開到賓館,安排住下來,說今晚辦事,可能會晚些,就不回鎮上了,第二天一早走。司機問她辦事是否用車,她說不用,走幾步路吧。

她在當晚七時四十分悄悄離開賓館,出門前換下她的牛仔褲,穿了條白色裙子,看上去格外明麗動人。她在七時四十五分到達“單干戶”,按了電控門鈴,對講機一聲未出,只聽門鎖“啪啦”一響,她悄悄就上樓去了。時四樓郭志同宿舍亮著燈。米欣在那座樓待了將近四個小時,晚十一時四十分才走出樓下的電控門。

誰把時間搞得如此精確?兩個探子,輔助人員,米欣對這倆人渾然不知。從她入住賓館開始,這倆人就對之實施跟蹤。米欣在“單干戶”待了近四個小時,他們寸步不離待在樓外一棵樹下一輛小貨車駕駛室里,整整守了近四個小時。

這倆人是許阿泉派的。許阿泉雖學歷不高,卻也細心,為了證實其行刺目標是否被準確擊中,他實施全過程監控,前有敢死隊沖鋒,后有執法隊督陣。許阿泉派出的這兩個探子日后成為我們辦案的兩個證人,為我們提供了許多細節,例如米欣換上的白色裙子,還有她按門鈴時對講機的默契無聲。

他們供稱,米欣前去“溫暖”領導時,身后背著一個黑色雙背包。米欣年輕靚麗,來自省城,品位比較高,擔心手捧大信封有礙觀瞻,她就把東西放在雙肩包里出出進進。許阿泉的“小東西”過分厚重,看來確需那么一個外包裝。

他們還供稱,米欣待在“單干戶”的近四小時里,四樓郭志同的宿舍始終窗簾緊閉,但是一直亮著燈。這顯然不能說明問題。同樣的事情,有的人喜歡關了燈摸著黑干,有的人則喜歡在充足光線下對著大鏡子進行。

米欣在第二天一早回到鎮上。鎮長輕描淡寫問了她一句:“辦好了?”

她只點點頭,一聲不吭。

一星期后,郭志同率市有關部門一批要員到盤山檢查大通道和大隧道建設的籌備情況,路過石井村。一行人把車停在石井村村部,在那里喝了茶。時許阿泉村長擠上前跟郭志同說話,郭志同在許阿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很親切很溫暖。

“你這個茶不錯。”他說。

郭志同有水平,該直白時直白,該含蓄時含蓄,說話滴水不露。或許他覺得許阿泉不錯的不僅其茶。

數月后事發。有一封舉報信直送省城,報稱盤山鎮石井村財政混亂,村長許阿泉以權謀私,將上級撥付該村的征地賠償款項私自截留,擅自挪用。舉報信經省有關部門領導批轉下來,要求認真查處。起初大家沒太當回事,以為這就一個村級事務,內部矛盾,互相咬,雞毛蒜皮。派兩個人查一下賬,讓村長把吃下去的萬兒八千吐出來就完事了。不料一查下去不得了,財務果然混亂,被挪用的款項居然不小,涉及到村級以上人物,領導便重視了,要求組織力量徹查。這一查,許阿泉實施春節攻勢行刺領導案浮出水面。許阿泉交代出一個被刺領導名單,包括鄉鎮干部、財政稅務工商銀行部門領導,還有幾位市級官員赫然在冊,其中為首的就是郭志同。

他拿了四萬。

嫌犯紛紛落網,米欣也被我們納入視野。從表面情況看,這個人既不是行賄者也不是受賄者。但是她在本案中處于一個關鍵環節上,許阿泉的炸藥包經由其手交到郭志同手中,本賄賂案通過她得以完成。

這里有疑問。米欣是有罪,還是無辜?她奉鎮長之命,受許阿泉之托把一個“小東西”轉交給郭志同。她是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據鎮長和許阿泉交代,他們曾談及郭志同妻子手術之事,高級人才米欣如此聰明如此沉靜,她應當能夠猜到封在如此厚重信封里去“溫暖”領導的會是什么。知道了還上,她就有了共犯之嫌。

另外她在郭志同房間里待了近四個小時,如此漫長的歲月里他們都干了些啥?設法排除某一包炸藥的導火線?或者一起研究某個共同關心的問題,例如米欣特意換上的特別明麗動人的白色裙子?

3

我們決定動她,目前只能先動她。

許阿泉行賄案案發之初,一些涉案者十分緊張。有兩個人努力表現正常,一個是郭志同,一個就是米欣。那段時間里這倆人該干什么干什么,沒有顯露出對該案的關切,也沒有出格之舉。郭志同郭同志跑省城,上北京,操持其大通道大隧道項目的報批和籌資,與世界銀行阿貝爾小姐百般友好,大套近乎。忙碌工作之余有時還開開玩笑,表現一下自己的學歷和水平,以及輕松愉快。小米一邊參加基層工作鍛煉一邊撰寫其高級研修論文,盤山鎮政府那個米氏單人宿舍的燈光經常徹夜通明。

案情已經牽連到郭志同。郭志同身份不低,沒有足夠證據和把握,未經規定程序得到批準,不能貿然動他。特別是此人身任要職,所直接負責的重大建設項目即將投建實施,大事將行,動這個人要考慮各種因素,時機不成熟不能匆促從事。

我們先找了米欣,用一種比較親切比較客氣的方式,請她提供幫助。春節之前,某月某日,她是否受鎮長之命到市里找過什么領導?

顯然她對本問題已有思想準備。時鎮長和許阿泉均已從其居所、辦公室匿跡,被我們請入辦案地點交代問題,外界紛紛然已傳聞眾多,米欣當然清楚。她告訴我們,自己確曾奉鎮長派遣,去市里找郭志同常務副市長,交一份重要報告并做相關匯報。

“有沒有轉交許阿泉的一個東西?”

她沉默,不否認,也不予證實。這人天生麗質,卻沉靜,話不多,此刻為甚。

“請你再回想一下。”

她還是那句話。交了一份報告,匯報了。是關于盤山隧道對環保的影響。

顯然我們的問題觸及要害,且米欣有重大嫌疑。如果她絕對無辜,只如郵政部門特快專遞投遞員一般負責把某郵包送達某處,她完全不必做任何隱瞞,只須把我們已經掌握并通過其他有關人員證實的情節如實告知:不錯,把許阿泉的一個大信封轉交給郭志同了。信封封口是粘上的,不知道里邊裝的什么。這樣就行了,到此為止,她沒事了,與本案再無牽涉。但是她緘默不語。

這人給我們很深印象。以往只聽說小米熬粥味道不錯,卻不知道擅長研修經濟學的該小米竟有如此本事,胸有靜氣,遇事不慌。當然,她才二十六歲,學歷不低,閱歷卻還嫌淺,經驗不可能太足,辦法也不會太多,她已經表現出這一弱點。

我們決定對她采取措施。不動這個人不行,她是本案關鍵環節,她不開口,有關事實就無法認定,特別是無法認定郭志同受賄。動她也讓我們多有顧忌,因為嚴格說她不歸我們管轄,她是省行政學院經濟學高級研修班學員,在本市只是臨時掛職性質,她所就讀的學校直接歸屬省政府,影響深及全省上下機關。而且以我們已經掌握的情況看,這個人既不是受賄者也不是行賄者。對她采取措施于我們實有不忍。

據許阿泉交代,米欣為他轉送炸藥包之后,他曾在一個私下場合將一個小紅包塞給她,內裝現金兩千。許阿泉不說這是讓她舍身炸碉堡的酬勞,只講米助理努力為人民服務,村里百姓很感激,春節到了,想給米助理買件衣服,又怕土老帽兒不會挑,讓米助理穿不出去,還是讓米助理自己辦比較好。米欣是明白人,即打開紅包,把里邊的錢取出來,堅決退還許阿泉,自己只收受了那張紅包紙,價值為人民幣伍角。

但是她對自己涉案事實拒不交代,她一句話就能讓自己置身事外,卻偏讓自己身陷其中。這人號稱高級人才,如此行事卻顯愚蠢。

我們跟她的學校聯系,含糊其辭說米欣他們鎮有點具體事項,我們需要她配合做點調查,近期她可能無法回校參加相關的定期集中教學研討活動,由我們代為請假。學校方面不知其中大有內容,沒多問,欣然同意。

然后請君入甕,正式通知米欣在規定時間到我們的規定地點,交代問題。

她一“進來”,立刻有人沉不住氣了:郭志同常務副市長。此前他一直表現正常,正常得超乎尋常。

郭志同與米欣不一樣,他是師兄,老牌研究生,他在努力顯示他的學歷和放松之際,密切關注著本案的進展。我們一動小米,他不再做很認真很高興很輕快之狀,匆匆忙忙隨即登場。但是他并無舍身炸碉堡之氣概,他派人進攻,迂回出擊。

世界銀行的代表阿貝爾小姐要求本市提供一個重要數據資料和有關細節說明,其要求事關項目最后敲定。處理不好,盤山隧道項目可能將從該行貸款備選名錄中撤下,本市所做的努力及花費的資金將全部報廢。因此這是件大事。郭志同親自安排有關部門準備了相關材料,務求詳盡。為了確保事情妥當,郭志同提筆為阿貝爾小姐寫了一封信,信不滿一頁,并不長,但是在充分顯示郭志同常務副市長書法水平的同時,也充分表達了他以及他所代表的本市六十余萬人民對該小姐及所屬機構的友好和期待。

這封信最好能譯為法文,因為阿貝爾小姐可能對中國國粹書法缺乏了解,卻容易被其母語打動。此刻本市唯有米欣可堪此任。

郭志同派市政府辦一位副主任處理此事,該副主任不知底細,打電話到盤山鎮找小米,意外得知她“進去”了。主任趕緊向郭志同報告,問這可怎么辦?郭志同對此當然并不意外,他有經驗,不說怎么辦,只說辦什么,很開明很體貼:“辦法你們想,另外找人譯也可以。總之這封信一定要附上法文譯本。”

這還能怎么辦?主任找到了我們。他說這件事確實比較重要比較急,小米的問題是不是嚴重到不能參加處理此信的程度?如果是,他沒話說,天塌地陷聽天由命。如果不是,他就希望我們網開一面,不是對小米網開一面,是對他。

他當著我們的面給郭志同打了電話,請領導證明他絕非偽造上諭。他這個電話肯定在事前經過郭志同授權,否則他不敢打。郭志同通過該主任的手機跟我們直接溝通,電話里口氣和藹可親,充分表現出領導的風度,但是沒有一點含糊。

他說他很痛心。他相信沒有足夠的理由,我們不會對小米采取措施。他希望我們在辦案中堅決執行政策,充分注意小米個人的情況和特點。小米是從省上來的,此案辦到頭,除了面對她本人,還得面對省上,因此必須嚴守辦案規定,不能逼供,不能亂來,不能草率。他說在過去的工作中,他跟小米有所接觸,他始終覺得這是一位非常優秀的青年女干部,一個人才。案子必須查,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但是希望不要造成過分而不必要的傷害,還有什么比毀掉一個人才更讓人痛心呢?

郭志同如此沉不住氣十分罕見。顯然他心急如焚。他嘴上一套一套,說得在理亦似有分寸,但是他有什么權力用這種方式干擾辦案?他做了曲折的鋪墊,最終是自己沖出來對辦案人員施加壓力,這只能表明他跟此人此事有莫大關聯。難道他老研究生不知道此為大忌?

他再三強調了爭取世行貸款的重要,似乎不放米欣,不僅本市相關項目流產,世界銀行本身亦將立時倒閉。

我們決定讓米欣為郭志同,也為世界銀行救一次火。它并不妨礙我們辦案,可能還有助于我們從旁觀察,進一步了解掌握他們之間人所不知的情況。我們讓米欣在受審地點辦公,讓她把郭志同那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變成法文。看來這個人確有素質,她沒有推辭郭志同為她添加的額外負擔,受審期間,她本有權專心對待審查事項而謝絕其他無關業務。當然,比較起來這一業務對她心理壓力可能會小一些。小米頗敬業,可能也因為非專業譯員,翻譯那封信并不輕松,她花了一整天時間,反復斟酌修改,一遍一遍,傾注大量心血,終于在規定時間完成任務。

我們將文稿電傳省有關部門。經急請專家審定,譯文詞句妥當,未發現問題。

在翻譯信末屬名時,小米下意識停頓,斟酌許久,一直下不了筆。其實全文中就那幾個字最簡單,我們都會翻譯:“郭志同”,把漢語拼音寫上去就行了。

她在那一刻眼角潮紅。

這以后案子急轉直下,米欣一舉驚人。

她不再緘默,開口承認了大信封的存在。我們向她宣讀許阿泉的證詞,許阿泉說自己親手將封有四萬元人民幣的大信封交到米欣手中。吉普車司機等人的證詞是親眼看見米助理手捧一大信封坐車前往市區。許阿泉的兩個監護人員則證實她背著雙肩包進入郭志同的宿舍樓。我們問她對這些證詞有何解釋。她問:“我否認過嗎?”

她還真沒否認過。當然她也沒承認過。

她說有這么一件事。他們給她一個大信封,她把它放在雙肩包里,背著它去見郭志同常務副市長,這些事都有。但是她沒把信封拿出來,沒有如約轉交,那筆錢并沒有送到郭志同的手里。

我們面面相覷。

“為什么?”

她說她清楚里邊裝的是些什么。她覺得不應當。

“東西呢?還給許阿泉了?”

沒有。沒還。

“那么在哪?”

她把那些東西處理了。

“怎么處理?”

她沉默。

這是個高級人才,但是她對我們這個領域可能還比較陌生,因此她的才能還無法充分施展。她聲稱自己私留了那筆贓款,卻無法說明其下落,就像一個殺人疑兇無法說明自己把作案匕首扔在何處。經反復做思想工作,反復追問,她給出一個下落,她說春節前夕她曾回省城學校,曾獨自前往著名的靈峰寺游覽,那筆錢被她扔進寺里大殿前的功德箱,許阿泉的烈性炸藥因此化成了一筆佛門善款。

對于我們這些專業人員來說,米欣的這一說法想象力過于豐富有如小說,卻虛假得讓人啼笑皆非。盡管有如天方夜譚,我們還是有必要核實情況。我們通過省城宗教部門查詢米欣提到的寺廟,該寺頗有名聲。據反饋,米欣所稱時間里,該寺未接收一筆達四萬元的無名捐款。該寺廟功德箱信徒所捐善款均每日清點,據清點記錄,那一天大殿箱中捐款總數未達四萬。

米欣供訴不攻自破。當然,除非能證實寺廟人員貪污了該款項。

我們認為是她在撒謊。這個人相對較單純,撒謊的學歷不高,她的謊撒得比較拙劣,無法自圓其說。她有可能在兩個方面撒謊:其一為贓款下落。會不會是她私留贓款后移為它用,因故無法交還,或者不愿交還,因此編造了所謂捐給寺廟的謊言。第二種情況更特別:她根本沒拿這筆錢。她圓滿完成了鎮長交付的任務,把許阿泉的大信封交到郭志同的手中。離開“單干戶”時她的雙肩包是空的。她沒拿這錢,不可能把這些錢弄到哪去,非要她說出個下落,自然只能胡編亂講。

我們懷疑是后一種情況。這種情況很特殊,其要點是米欣往自己臉上抹黑,替郭志同承擔受賄罪責。她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四萬元不算天大數目,卻已經足夠了,誰攤上了誰逃脫不了追究。或者是受賄,或者是其他什么罪名,它都足以讓該事主受到法律懲處并身敗名裂。米欣有什么必要這么干?或者不是她為什么,是誰要她這么干而她也不得不這么干?米欣做出如此驚人之舉之前,郭志同想盡辦法把一份簡短的函件送達其手,讓她眼角潮紅。或許這封指定要她翻譯的函件只是一個道具,藏身其后的郭志同要通過它竭力表現自己的存在,同時提醒米欣一些什么?

米欣默然無語。我們感覺到她沉靜外表下的沉重。

我們追問那天晚上她跟郭志同在哪里見的面?她說是在郭志同的宿舍。這是實話。我們問她時間,她也沒撒謊,但是把時間范圍縮小了一點,說是八點左右,到十一點左右。我們問這么長的時間里他們都干什么啦?她一聲不吭。

顯系要害。

后來她說,那段時間里他們在學外語。法語。時郭志同常務副市長準備到北京跑項目審批,擬會見阿貝爾小姐,他不懂法語,想現學一點,跟阿貝爾小姐交談時用一下,可以調節氣氛,增強親近感。這就像國家元首出訪外國,臨時學幾句該國語言,合適場合一說,不管學得像不像,都讓所到國上下渾身舒暢,感到親切和愉悅。

如此聰明的小米難道真的弱智到以為我們如此弱智?她謊言之拙劣讓人忍不住發笑。接下來她還打算如何編造其謊言,以描繪他們郎才女貌一男一女相聚燈下,極其純潔整夜讀書之具體情景?他們是在“單干戶”郭志同廳中的桌子,還是在其臥房的大床上共同努力,翻來覆去地學習法蘭西共和國的官方語言?

有一青年男子從省城匆匆前來。他說他是米欣的男友,剛聽說米欣出了點事,想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案子尚在審理之中,有關情況目前無可奉告。眼下也不是涉案人員不受限制地與外界接觸的合適時候。

“聽說是為了四萬塊錢?”男子問。

“誰告訴你的?”

“外邊都在傳。”他說。

青年男子隨身帶著個大挎包,他打開包,從里邊取出了厚厚的四沓現金。顯然是從銀行柜臺直接帶到這里的,現金包裝完好,一沓一萬。

他說,他決定先上交這四萬元以協助辦案,替米欣表明合作之態度。但是他要聲明,他不認為米欣會拿人家錢。如果米欣跟所傳的四萬元錢有關,肯定別有原因。米欣并不缺錢。上交這四萬元是他個人的行為,沒跟米欣商量過。他跟米欣前不久曾見過一面,當時她沒說什么。前些天他聽到傳聞,千方百計想找米欣,已無從聯系。

這人聽說還不能允許米欣同他見面,很失望,留了電話和聯系地址,告辭離去。

我們沒想到我們尚在千方百計尋找下落,這筆錢就自動找上門來,有如長著一對翅膀從天上翩然降臨的可愛天使,當然說它是插著引信的炸藥可能更為合適。米欣男友對這筆款項解釋含糊,以其出現之突然分析,不能排除米欣將贓款交給自己男友,男友聽到她涉案情況后趕緊上交的可能。

我們向米欣詢問究竟,她神情頓顯異常。

她曾聲稱自己私自留下那筆贓款,卻無法說明其去向。當得知男友為她上交了一筆錢時,她有如挨了當頭一棒,整個兒傻了。

“這是許阿泉的那筆錢嗎?”我們問她。

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故態復萌,再次緘默。我們告知其男友交款事宜,本想減少其思想負擔,選擇合作而不是繼續其水平很低且徒勞無益的撒謊。我們沒想到她會如此反應。

這時又有一位要角為米欣前來。蒲老師,蒲思陶。她帶著正式介紹信前來接洽,要求了解米欣的情況。米欣還是該校在校生,學校有必要,也有權知道相關情況。

她說她已經見過郭志同了,郭志同請她直接找我們談。我們曾經代米欣向該校請假,“協助調查”,當時他們沒在意,現在找上門來了。蒲老師沒跟我們說明如何獲知米欣涉案的消息,是所謂“外界都在傳”,還是有人例如她的舊日單戀者郭志同急切傳遞的情報。也許她還跟郭志同一起商量了有關的接洽要點?

我們沒有向她透露案情,我們說,會在合適的時候正式通報學校。

“我們對這位學員很了解。”她很強硬,“在校期間品學兼優,掛職表現也很好。如果你們搞冤假錯案,我們不會輕易放過。”

我們告訴她,米欣已做初步交代,從她自己交代的情況看,沒冤枉她,她有問題。

“不可能。”她堅持,“這個學員很成熟,家境也好,她不會見利忘義。”

我們問她對米欣的了解是否很多面,除了檔案和年終鑒定表的記載,還有哪些?她是否對學校撒過謊?她讀經濟專業,個人經濟情況如何?跟誰有過大宗經濟往來?她男友是干什么的?沒錢?還是很有錢?

蒲老師說米欣是外省人,出自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醫生,早年離異,她跟母親生活,在她讀大學期間母親去世。可能因為家庭這些情況,米欣個性比較深沉,相對內向,交際面不寬。但是她個人經濟狀況很好,母親在家鄉給她留有一幢小樓,另有相當數量存款。她父親是當地名醫,離婚后另組家庭,卻也一直珍愛米欣,多有資助,米欣從不缺錢,也從不貪財。米欣曾經有過一個男友,是她大學里的同學,已在一年多前去了澳大利亞并跟她分了手,此后她沒有新的男友。

我們大驚。

我們請蒲老師暫留數日。我們說會鄭重對待學校的這次接洽,對米欣涉案有關問題一定會實事求是并慎重處理。我們還希望從學校老師那里了解更多的情況,必要的話,請學校和老師協助我們消解她的抵觸情緒,主動合作,使案情能盡快查清。

回過頭我們尋找那位自稱是米欣男友的青年男子。我們按照該青年男子留下的電話和地址與之聯系。這才發現電話是空號,地址也是假的。

一個冒名者以如此方式給我們扔下一筆款項,然后銷聲匿跡,有些不可思議。青年男子到底是誰?他為什么?案情相關者?不愿暴露姓名想幫米欣一把的人?還是別有目的受命行事者?這肯定不是一起學習雷鋒拾金不昧的故事,來歷不明的人和來歷不明的錢,情況挺反常。

所以米欣聞知此事后表現異樣。

我們決定讓蒲老師跟米欣見上一面。我們權衡利弊,覺得可行。蒲老師身份特別,她不會不知輕重,哪怕她跟郭志同有無數關聯,當不至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公然做手腳。本案關鍵是突破米欣,她曾經開口交代過問題,忽然又一言不發,不予合作,這時上門的蒲老師可能反倒成為我們的有力助手。學校可謂米欣的娘家,米母已逝,蒲老師就像她娘家派來的小姨,外甥女見小姨容易動情。

結果沒有太激動人心。她們見面時很平靜。

蒲老師說:“小米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米欣說謝謝老師。

蒲老師說大家都很關心米欣。聽說她碰到了一些問題,相信她會正確處理,有一個正確的態度,也相信有關部門會實事求是。米欣說請老師放心,她明白。

她忽又眼角潮紅。

此后案情再次急轉。

米欣改口,不再極其費勁徒勞無益地為贓款下落編造謊言。她承認自己那天晚上把大信封留在郭志同的房間里。是在最后,臨離開前才留下的。當時郭志同到臥室接一個電話,她悄悄打開雙肩包,取出大信封,把它放在茶幾上。郭志同接完電話走出來,她即起身告辭。郭志同把她送到門口,沒注意到茶幾上的東西。

“你一句都沒跟他提起?”

她說沒有。信封上有字,不必她解釋。她也不想說明,說不出口。

“為什么?”

她猜得出里邊是什么。為此她很猶豫,當時曾想不拿出來,把它帶回,退還許阿泉,不管此事。直到最后,臨走前她才悄悄把東西留下。她聽說了郭志同家里的事情,可能確實急需。如何處置應當由他自己決定。

“為什么起初不跟我們說實話?”

她一聲不響。

她還正式聲明她沒有男友,某青年男子上交的四萬元與她無關。

我們覺得這一次她說的情況比較可信。有趣的是她忽然不再撒謊。是不是自知無法把謊話編圓,因此放棄?我們覺得不像。以她的性格,無法圓謊時她會拒絕回答,而不是改口。她肯定是被什么觸動了,其觸動程度還相當大。我們猜想沖擊她的可能是所謂男友為她上交的款項,或是與蒲老師的會面,也可能兼而有之。她與蒲老師其實沒說什么,一句意味特別的話都沒有,但是老師的專程造訪和關心會讓她異常深切地感覺到自己的歸屬,她是省行政學院一個高級班次的優秀學員,備受關注、前途遠大的青年女干部,她為什么要無端承受罪責,毀掉自己?如果蒲老師的到訪為郭志同策動,企圖利用她給我們施加壓力,支持小師妹拒絕合作,那真是適得其反。冒牌男友為她上交的來歷不明之款有何意味?不管該可疑青年如何說明,其直接效果是讓人感到贓款已見下落,同時把它與米欣連在一塊。因為一些特殊緣故,米欣可能愿意為某個人承擔罪責,但是如果發現被人栽贓,她肯定感覺抵觸。

自稱米欣男友的青年男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說不定去了比澳大利亞還要遙遠的地方,我們恐怕很難淘盡人海把他找來協助辦案,但是我們可以斷定他交給我們的這筆錢大有來歷,它顯然相當燙手,把燙手的東西用某種方式拋出去,可能不失為一個辦法,可進可退,可攻可守。我們知道郭志同很有水平。只是有時候人不能太聰明,智商再高,也有可能弄巧成拙。

米欣已經說出要害,現在輪到郭志同郭同志了。

我們沒有馬上行動,因為郭志同將在近日前往北京,率本市一個重要團組,就世界銀行貸款的幾個關鍵事項做重要會談。考慮到各方面情況,經研究,決定等他返回后再正式接觸,請他配合調查,就某些問題做出說明。我們設想屆時郭志同將如何對待詢問。很有風度,很輕松,談笑風生,如同他會見阿貝爾小姐?或者感覺起來比較沉重?郭志同不是一般干部,不僅因為他的職務。這個人在同一年齡段同一級別的干部中頗醒目,許多方面堪稱佼佼者,沒有人懷疑他前途無量。人們也這么說米欣,但是不一樣。米欣是高級人才,可能很有前景,不過那還是一種預期。郭志同的上升則近在眼前,這人早為人們看好,干部群中屢有提任風傳,這些風傳不是沒有根據的。

眼下他可能落馬。

不料我們不找人家,人家卻主動找上門來。郭志同在前往北京之前,一個電話把我們請到了他的常務副市長辦公室。

他很鎮定,一如既往。他說,有一件事情,他反復考慮,認為應當跟我們談一談。不久前他曾跟我們通過一次電話,就米欣接受調查的問題談了點意見。當時他就想跟我們說那件事,后來考慮不好,最終沒談。直到現在談起這個他還很矛盾,他實在不愿意米欣受到傷害。小米很優秀,素質很高,很全面,在學校是高才生,到本市掛職工作努力,還能發揮特長,起了本地干部起不了的大作用,是本市南部大通道和盤山隧道建設的有功之臣。這種干部應當受到褒獎,不應當受到傷害。

郭志同要跟我們談什么事?是要害,他觸及了那個大信封。他告訴我們,春節前的一個晚間,盤山鎮長讓鎮長助理米欣送來一份報告。因為事情比較急,也重要,他讓米欣直接到宿舍找他。除了送報告,米欣還跟他談了些工作學習情況,離開后,他意外發現茶幾上放著一個大信封,寫有許阿泉托帶字樣。他覺得驚訝,隨手把信封撕開,里邊有四捆現金。他沒細點,估計一捆一萬,一共是四萬元。

“我很生氣。”他說,“小米怎么搞的?”

他說,后來他想不能怪小米。她還年輕,沒經驗。一定是許阿泉聽說她到市里送報告,讓她順便帶來,沒告訴她什么,她不知其詳。當然她也可能猜出點究竟,否則不會一句不說,悄悄就放在茶幾上。米欣這是把一個難題放到他面前了。要是許阿泉等人上門送禮金,當場一拒了之就是了。讓米欣這么丟在宿舍茶幾上,就得考慮怎么處理才好。反復斟酌,他覺得還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比較妥當。大約一個星期后,他帶著一批人到盤山鎮工地現場辦公,曾途經石門村喝茶。看完工地,大家集中在鎮政府討論研究有關的幾個問題。會后離開前,他在會議室把那些錢當眾退還了米欣,當時他的隨行人員和鎮上主要領導全部在場。

我們又是面面相覷。

郭志同說,退還之后他再沒過問此事。他相信米欣知道他的意思,相信她會處理好,誰把它交給她,她會把它還給誰。如果米欣沒有參與其間,他不會輕易放過這件事,會對相關者做嚴肅批評,甚至追究。米欣參與了他就不追究,他不想給米欣造成不必要的壓力,她只是缺乏經驗,不知究竟,可能還出于好意。

“小米可能有些苦衷。”他說,“希望你們既辦好案子,又保護好干部,為她的未來著想,不管怎么樣,她這樣的干部很難得。”

郭志同并未被要求交代問題,他還是常務副市長,本市一位重要領導。除了他主動談及的問題,我們還不便追問其他事情。他告訴我們米欣到市里見他的那天晚上,他們在他的宿舍談了工作和學習。我們很想了解一下,在近四個小時,感覺起來相當漫長的晚間時分里,他們一起認真學習了什么。說不定真是十分浪漫的法國語言,如米欣所稱?但是此刻我們還須對郭志同保持足夠的尊重。

郭志同率隊離開本市前往北京。我們則立刻取證,從鎮上、市有關部門領導那里核實他說的情況。我們介紹過,米欣上門送錢不久后,郭志同曾帶著市相關部門領導到了盤山鎮,在石井村村部喝過茶,當時他拍許阿泉的肩膀表揚:“你的茶不錯。”幾小時后郭志同一行到了鎮政府,在會議室開會。會后發生了一件事:郭志同在離開會議桌前忽然打開他的大公文包,取出里邊厚厚的一個大信封,隔著會議桌當眾丟到斜對面米欣的面前,當時米欣面前攤開一個筆記本,上邊記錄著郭志同的重要講話,還有各指示要點。

“小米,你拿回去。”他說。

當時會場上有十幾個人,我們找到其中的每一個,所有人都證實確有此事。他們都記得那個細節,說法基本一致,以我們的經驗判斷,這些人沒說謊,也無絲毫串供跡象。為什么他們早不提及呢?因為沒人知道郭志同丟給米欣的大信封里裝的是大筆現金,都以為是在交辦某項特別公務,有如一位大領導把自己的水杯交給會場服務員,讓她先放到主席臺相應座位上,以備大會開幕時可以鼓掌入席,不必端著個水杯魚貫而出。誰會刻意留心這種事,猜想水杯里裝的是茶,還是白開水?因此那天大家沒太留意,但是都有印象,因為郭志同是當眾行事。我們一核實,人們就想起來了:不錯,有那事。厚厚的,重重的紙袋,丟在桌上“啪”地一聲。

事情竟然這樣!難道我們分析有誤,郭志同無辜,罪在米欣?

我們的直覺和感情都難以接受這個結論。

我們要求米欣做出說明。郭志同是否當眾交還大信封?她是否收下來,然后把它弄到什么地方?怎么處理的?她聽完我們的問題,眼神再顯呆滯,跟早些時候得知有青年男子為她上交款項一般,啞口無言有如一尊石像,什么都沒解釋。

“米欣你要老實交代。”

她從此沉默。

她還拒食。不是一下子完全不吃,是越吃越少,直到只喝一點水,粒米不進。這姑娘俏麗柔弱外表之下,性子竟如此剛烈。我們把她送進醫院,經醫生百般勸導,她說話了。她告訴醫生她不是故意自傷,是實在吃不下東西。

“很痛苦。”她說。

是什么在她心里作痛?私自截留又不愿說出下落的贓款?已經被她自己毀壞了的形象和前程?對法律懲罰的恐懼?無以自辯?或者另有隱情?

5

郭志同從北京回到市里。他聽到了一些情況,反應異乎尋常。

他直接給我們打電話,詢問米欣。他說,有人告訴他米欣被送入醫院,特別監護,情況很嚴重。這是怎么回事?這個人要是出了事,誰也負不了責任!她不應當受到這樣的對待。多大的一個事?天那么大嗎?有必要搞成這個樣子嗎?

我們答復:郭副市長的意見我們已經記錄下來。我們將予研究并反饋。

他甩了電話。

這人極不冷靜,超乎尋常。

我們要說一下郭志同,此人的妻子在不久前做過一次乳腺癌手術,這件事對我們辦案并非毫無意義。據我們了解,郭妻在入院時已為晚期病人,她所接受的手術更多的具有“人文關懷”意義:科學技術已經如此發達,手術刀止血鉗電骨鋸各種奇門兵器如此齊備,病人未及一一享用,怎能讓她撒手西去?病人難逃一死,手術可能只會加速其死亡進程,但是家人親友能夠無所事事聽之任之,把她扔在病床上等死嗎?于是手術,相對而言做得還成功。那段時間里不少人注意到郭志同的異常。他襯衫領子挺括,外觀明亮有形,一如既往,但是臉容憔悴。人們一打聽,才知道其家有事,其妻術后還在化療,頭發盡落,反應相當劇烈。郭志同身任要職,事務繁多,所謂百忙,現在增添此忙,焦頭爛額。此人應當說是處置有度,家中情況只向書記市長報告,對外一律不說,因此市里其他人是在一段時間之后方才耳聞。人們挺感嘆:本市南部大通道和盤山隧道建設提上緊迫日程,郭志同首當其沖,責任重大。這種情況下努力工作且卓有成效,不能不說值得肯定。

據了解,郭志同妻子的病情目前暫時穩定,但是肯定來日不多。

郭志同盡量不讓妻子病情為人所知,這有他的考慮。以時下風氣,只要他說一聲,家門和醫院病房門就可能被慰問探視者蜂擁擠破。郭志同手中握有一定權力,他能替人解決一些問題,從經濟往來到干部升遷,都能說上話,會有許多人樂于為他雪中送炭。他妻子病房里的果籃會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送來的鮮花足以開幾間花店,現金禮包肯定也不在少數。郭志同能承受這般盛情嗎?不行。這會弄得四處響聲,直至聲名狼藉。郭志同顯然知道輕重,未見借機斂財貪小便宜之舉。他也不是此刻才表現出類似素質,他一向相當注意,所謂“一般不拿”。這個人頭腦清楚,他年輕、有能力,政治上大有前途,不會因小失大。但是也正因為這樣,他不太可能聚斂大筆資財,一旦遇到天災人禍,很可能會感覺到經濟上突然降臨的巨大壓力,有一種強烈的需要感,這時就可能動搖,僥幸心理可能油然而生,從而被乘虛而入。

所以郭志同涉案有其動機和可能。米欣卻沒有,這個人年輕,剛剛踏上“各級領導干部”行列的底層,尚未真正進入,因此還沒人給她評職稱,要有的話,我們覺得她比較可能獲取的應當是“一概不要”。此人不貪婪,她會私截贓款讓人難以想象。通常情況下這個人根本不會卷入類似事件,她幫許阿泉送錢實為特殊。我們分析,她上門去了,猶豫再三,最后一聲不吭把大信封放在郭志同的茶幾上,可能是因為知道郭志同有所需要,她同情,也許還牽扯一些復雜的情感。考慮到她跟郭志同之間關系比較微妙,談論與郭妻相關的話題應當有一定困難,因此她什么都沒說。這人可能送,卻不可能拿,如此分析顯然合理。

但是事實似乎與分析相悖,此刻嫌疑盡在米欣。誰讓米欣成為主嫌?郭志同。郭市長披露當眾退贓的情況,米欣無言以對,他的嫌疑也得以解脫。他這么做具有合理性,這位領導年輕能干,備受矚目,是所謂眾人看好者,已進入迅速上升通道,其提拔重用幾乎指日可待。這種時候涉案影響莫大,具有毀滅性,他確有必要迅速澄清情況,讓自己脫身。相對而言他幾次三番對辦案的干預就非常反常,對他來說,比較明智的選擇應當是離得越遠越好。既陷米欣于嫌疑,何須再為她百般焦慮,如此失常?我們覺得他表現出來的關切不像是裝的。郭志同怎么回事?難道他是想芝麻西瓜都要,郭同志要保,小米也舍不得放?他不覺得技術難度太大,挑戰性太強了嗎?

郭志同就米欣情況甩了電話后,于隔日再次打來電話。

“昨天我有些不冷靜。”他說,“這樣吧,我考慮了一個辦法。”

他說,目前有必要讓米欣穩定情緒,恢復健康,即使只從辦案看也需要。米欣涉嫌案件,該怎么查就得怎么查,該怎么處理就得怎么處理,任何人都無權干預,這一點他清楚。他是常務副市長,他管經濟,不管辦案,本不該就案子說三道四,只是米欣的案子跟他有些牽扯,他管的工作也跟米欣有關系,因此才會談及這些。他考慮要請米欣做一件事,既是工作需要,又有助穩定她的情緒,讓她配合辦案。他把他的意見告訴我們,也會正式向市里主要領導報告。

什么事情呢?還是阿貝爾小姐。大約十天之后,阿貝爾小姐將率她的工作小組再次光臨本市,對盤山隧道項目做最后一次實地考察。爭取阿貝爾小姐再次前來,是郭志同數次率隊進京,多方努力取得的最重要成果。以目前情況看,此項世行貸款案成功可能已達八成,只要阿貝爾小姐此行考察順利,對該行關注的幾個問題有滿意的結論,事情便可基本敲定。

郭志同向我們宣講利害。他說,本市的南部大通道和盤山隧道建設不僅關系本市,對整個省都具戰略意義。這一改造完成之后,原道路坡陡彎多路窄通行不暢狀況將得到根本改善,新通道將可容大型集裝箱貨車快速暢行,從容會車,本省沿海城市港口的貨物將可以沿這條便捷大通道進入山區腹地。本市將因此成為交通樞紐,提升經濟戰略地位。本省內地其他地市則獲得了新的發展機會。這就是為什么項目會得到省里,以及中央各有關部門重視的原因。

“事情關鍵在阿貝爾小姐。小米可以起很重要的作用。”

郭志同告訴我們,在京談判時阿貝爾小姐多次問起米欣,問郭志同為何不把米欣帶到北京跟她見面。阿貝爾小姐說,她看過市里傳來的一些法文譯件,她看出是米欣譯的,她很喜歡這個姑娘。如果她再次到訪,希望市里安排米欣陪她,這是個條件。

阿貝爾小姐提出如此條件有相當大的開玩笑成分,大家都清楚。盡可能予以滿足似乎也有必要。我們只是不知道情況是不是如郭志同所言,或許不是人家提及,是郭志同自己有意把米欣與阿貝爾小姐攪在一塊,企圖以此干擾我們辦案?

我們反復斟酌,決定跟米欣談一談,當時她還在醫院病床上,處于特別監護之中。

她表示愿意參加這一項工作,只要我們批準。具體做哪些事,做到什么程度,只要我們定下來,她照辦。

“但是你行嗎?”

她說從現在開始她會增加飯量,她能讓自己恢復健康。

她還讓我們放心,說她知道什么應該,什么不應該,她不會做不該做的。

我們的難題得以化解。實話說不僅郭志同郭同志為她操心不盡,最不希望她躺在醫院的應當還是我們。不由我們驚訝于郭志同對她的了解以及他提出的這一辦法。小米確讓我們感覺奇特。這樣一個姑娘當然會喜歡工作,而不是喜歡接受調查。也許工作讓她有成就感,感覺到自己為人所需,確是某種人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她能擺脫審查,可以不必再面對我們以及我們的問題。

我們不知道她是不是另有圖謀。

她要求把有關資料提供給她,盡可能多地掌握一些背景情況和談判內容,有助于從各工作角度為阿貝爾小姐翻譯和服務。這一要求可以滿足。

她在我們的嚴密監管下開始工作。畢竟是高級人才,這人一進入狀態即表現出其敬業素質和超強能力,那幾天里她埋頭紙堆,熟悉掌握資料,做翻譯筆記,態度極認真。她的進食恢復正常,身體狀況很快好轉,不再躺在床上,不幾天臉上就有了血色。

她說:“需要我那幾本書。”

她面對的資料里有不少技術用語,以她的法語水平,應對一般生活用語沒有問題,技術性語匯則遠遠不夠。她需要幾本工具書,這種書本市其他地方找不到,只一個地方有,盤山鎮,她的宿舍里。我們同意她回盤山鎮取這些資料,當然要由我們派出的人員陪同前往。她不愿意了,可能是不想讓盤山鎮機關的同事們看到她眼下的窘狀。她從包里找出房門鑰匙,把它交給我們,還在一張紙上開下了書目。

“在我的書架上。”她說。

我們在她的書架上找到了那些書籍。有一本沒找到,叫《法語漢譯淺談》,從題目看不是工具書,應當不太重要。米欣開書目時曾說,找到幾本算幾本,有些書她記不準,可能放在省行政學院她的宿舍,不在這邊。我們本著盡可能找齊以支持其工作之精神,在她的書桌和床下紙箱里翻找,最后打開其書桌抽屜,終未尋獲。

米欣宿舍書桌是老式舊桌,寬大笨重,有三屜一柜。小柜裝有茶葉、點心等食物,頂個食物柜,三抽屜二小一大,左右兩個小抽屜一個裝有文件材料,一個裝有化妝護膚品,時下女孩少不了這個,我們表示理解。書桌中間大抽屜上了鎖,一旁放材料的小抽屜里丟著一串鑰匙,我們試著用它開抽屜鎖,一試就開了。

沒找到該書。鎖在里邊的一樣東西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準確點說不是信封,是檔案袋。

我們懵然有悟。

我們想起那些目擊者的證詞。目擊者談到郭志同在盤山鎮政府會議室把東西退還米欣時,用語小有差別。有人說看到那是個大信封,有人則說是個紙袋子,還有人提到了檔案袋。我們并沒太在意其間的差別,我們可能有些先入為主,下意識地就覺得他們說的是一個大信封。目擊者的注意程度彼此有別,對一件無關事項,他們不會留意每一個細節。他們的說法有些區別,提到的東西似乎也差不多:厚厚一袋,外包裝物為紙制,類似信封那樣的東西。這好像就夠了。直到在米欣的抽屜里發現那個檔案袋,我們才忽然意識到有些差別值得注意。

這個檔案袋很普通,沒有具體單位標志。檔案袋紙質很好,很厚,背面封舌上有一條系繩,封套上釘有一個小紙圈。袋子容積不小,放兩條香煙進去正好。如果不想封死,可以把封舌的系繩繩頭往封套小紙圈下一纏,封口便不會攤開。需要取出里邊物件也容易,繞開系繩即可。

郭志同退還給米欣的,會不會是這個檔案袋?郭志同說過,他曾打開米欣帶來的大信封,看到里邊的東西,他很生氣。顯然許阿泉的炸藥包已經被拆,不是原封不動。那個大信封可能拆破了,上邊還寫有許阿泉的名字,讓無關者看了似乎不好,郭志同可能不想太張揚,因此把東西換裝在檔案袋里,再還給米欣。

米欣不愿說出下落的那筆錢會不會就這在里?

我們打開了檔案袋。不是。里邊沒有現金。什么東西讓一個檔案袋如此鼓鼓囊囊?兩本書,省有關部門編輯出版的《領導干部必讀》。該書匯總了近年上級發布的各重要文件,包括反腐倡廉的各有關規定,厚厚一本近四百頁。檔案袋里塞了兩本這樣的書,檔案袋背部系繩被仔細系好,整包鎖進了米欣的抽屜里。

此件異乎尋常。如果是通常學習用品,何需米欣如此細心收藏?難道郭志同退還給米欣的竟然就是這個?兩本書?所有的目擊者都證實郭志同把厚厚一個紙制袋子丟在米欣的面前,誰能證實里邊裝的就是四沓現金?

我們感到震驚,為其中的可能性。

我們迅速接觸米欣,把檔案袋和那兩本書擺到了她的面前。她立刻認出這是她的個人物品,顯然對其記憶很深。我們請她解釋怎么回事。她說她不知道。

“郭志同退還你的就是這個吧?”

她沉默。

“你盡管說。”

她說:“讓我工作。”

我們決定此刻不予強求。根據政府辦公室通報,阿貝爾小姐即將到來,可以允許米欣先準備該事,然后再交代案情,相信她最終會說出真相。我們感覺到真相可能非常丑陋,有如地獄惡鬼,郭志同很可能是在偷梁換柱,精心制造一個退還之假象。而米欣可能沒想到郭志同是在“退贓”,當時也許還以為是師兄關心其成長,給兩本《領導干部必讀》以供學習之需。她也可能覺得情況有些奇怪,因此把它們鎖進抽屜,以備今后了解。這都可能,但是無法證明。人們也可以反過來問,為什么不會是米欣自己取走檔案袋里的錢,再把兩本書放進去?她說得清楚嗎?郭志同說退了,有多人目睹為證。米欣說沒有,除了自己爭辯,誰能佐證?人們憑什么要相信她?

因此她失望、沉默,食欲盡失。

這只是我們的一種推測。

幾天后,阿貝爾小姐率她的小組再次光臨本市。這一次她和她的隨員只待一天。上午客人從機場直接去盤山鎮實地考察,下午在市賓館會議室會談,晚宴后客人離本市趕往省城公干。行色匆匆。

米欣參加了整個接待過程。從機場接站開始,直到客人離去。一路上她跟阿貝爾小姐交談甚歡,我們未明其詳,卻也充分感覺到法蘭西語言的魅力。從她們見面時阿貝爾小姐的高興勁兒看,該女老外喜見米欣是真的,郭志同并未胡言。老外特別是女老外可能就這樣,辦事講規則認死理,人也特別率真,喜歡誰就喜歡誰,不如我們含蓄。談判雙方均有譯員,米欣只是列席人員,起的作用卻不小,以我們觀察果有溝通情感之效,足見小米不僅可用于煮粥。米欣投身工作時精神狀態良好,臉上竟有笑容,神態生動了許多,不像近些日子拒絕合作不思茶飯時那般表情僵硬。

我們密切關注米欣與郭志同的接觸,這倆人均有涉案嫌疑,他們會不會利用這個機會偷偷接觸,傳遞信息協調動作,例如為某一個檔案袋統一口徑?郭志同千方百計把小米弄進這件事里,是否含有這個目的?我們等著看。我們并不擔心他們搞鬼,如果有助于進一步發現問題,實現查案的突破,讓他們碰一碰無妨。

他們果然進行了接觸,情況比較特別。

根據與市政府辦公室的約定,我們派專人陪同,用辦案專車把米欣按時送達市政府大院,上了前往機場接客人的中巴車,當時隨員陸續上車,米欣坐在后排。幾分鐘后郭志同的轎車開到,他也上了中巴,坐在前排通常的首長位上。他扭過頭看坐在后邊的隨員們,看到米欣時他向她笑了一笑,表現輕松,還特地加以問候。

“小米來了。”他說。

“是。”她答。

很普通,很平常,輕描淡寫。

然后他們沒再直接交談,直到晚宴后送客。當時一行人走到賓館大廳外,跟阿貝爾小姐揮手告別。客人所乘中巴剛走,郭志同即轉過身跟一旁本市相關工作人員握手,致以領導的親切關懷。郭志同在握手時還逐一表揚勉勵,不外“材料搞得不錯。”“繼續努力啊。”“別累壞了。”等等。米欣站在人群的最后邊,因此是最后一個跟郭志同握手的人。

“小米都好吧?”郭志同把手伸向她時問了一句。

實話說小米不是太好。她馬上就要跟我們一起乘坐守候在一旁的車輛離開,繼續就某一筆款項的問題做出交代,該問題與郭志同大有牽連。郭志同郭同志清楚得很。

但是米欣笑了,笑容相當明朗。她回了郭志同一句話,在握手畢那一刻。

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話,卻沒有一個人聽出說的是個什么,因為她說的不是漢語,也不是英語。她用我們都不知道的語言跟郭志同說話,也不多說,就講一句。郭志同竟然聽得懂。他略停頓,跟著做了答復。這回不再是“小米都好吧”那么通俗易懂。他也說那種話,非漢非英,外語,與米欣一樣,嘰里咕嚕只講一句。

什么話呢?小米都好?大米也不錯?

米欣告訴我們其實沒什么,他們就是用法語做一下彼此問候。我們知道米欣學過法文,她的好學精神使本案屢有波瀾。我們不知道原來郭志同也懂點這個。如此看來,米欣聲稱他們曾經在郭志同的宿舍徹夜共學外語,并非絕無可能。或者不止那個晚上,他們在其他時間里也曾于百忙中抽空學習過法蘭西語言?為了阿貝爾小姐及其貸款,或者為了郭市長米助理彼此間有些可疑的關聯?難道他們還那么有遠見,早就準備在特定場合用一種只他們明白的暗語進行緊急交換信息,例如今晚?

郭志同帶大隊人馬前往省城,與省有關部門一起跟阿貝爾小姐做最后談判,以便最終簽訂協議。省城事項由省里部門主導,人家按人家的規矩辦,郭志同插嘴的空間有限。省城人才多,不缺法蘭西語言專業人員,不必有勞郭志同挖空心思跟我們周旋,打小米的主意。

據我們了解,盤山隧道貸款協議本擬在下個月簽訂,因本省另一地區還有一項世行貸款項目,那個項目的進展稍慢一些,省主管部門原考慮兩家同步,辦清楚了一起簽約。郭志同以本市項目急迫為由,非要先辦這個不可。他幾次三番上北京協調,到省城找人,開展所謂“穿梭公關”,進這個衙門,走那個單位,從處長一直找到廳長、主任,最后驚動了省里的大領導。這人辦起事有一套,鍥而不舍,終于如愿以償。

但是他挨了罵。一位省部門重要官員非常不高興,說郭志同怎么搞的,小小一個縣級市副職,蚊子咬了一點事,什么人都敢找,把省里原先的安排給打亂了,都這樣還了得!有哪個項目不急?有哪個項目急到這種程度?一條小隧道怎么啦?天塌地陷了?郭志同虛心接受批評,連聲檢討、道歉,說就這么一條小隧道,干擾了全省大局,給領導增添麻煩,非常難過,非常過意不去。檢討得很動情,很誠懇。但是另一邊他也沒耽誤,該找誰找誰,該辦什么辦什么,盤山隧道項目貸款事項終于塵埃落定。

這人顯得很急迫,情不自禁。他的一些做法,別說省里那位重要官員不高興,以我們旁觀也確實有些過分。盤山隧道項目很重要,很急,似乎也還沒急成那樣。我們認為郭志同可能出于心虛,是不是擔心自己頭上的烏紗帽已來日無多了?

在省城期間,郭志同一邊聯絡、談判,忙碌其公事,一邊用各種曲折方式了解本案進展,難以釋懷。顯然他心里有數,他涉案很深,他關于許阿泉賄款來龍去脈的解釋表面看天衣無縫,疑點還是無法根本排除。這人很警覺,那幾天他時常打開手機看看再關上,然后向身邊工作人員要手機,說是自己那個沒電了。他會拿著別人的手機走到外邊去講話,不讓旁人聽其言說,說完話還手機前,他多半會細心地把本條通話記錄刪除。此人精明,一貫精細,此刻顯然是在防范,他擔心自己已被我們盯住。

其實他是草木皆兵。由于我們防備嚴密,案情進展未泄露,很遺憾他得不到準確消息,確實是摸不著頭腦。事實上我們目前不好動他,因為米欣始終沒有開口。

在參加接待阿貝爾小姐之后,米欣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有所恢復,亦不再拒食。但是她還是不合作。這粒小米不像小米,她似乎不易煮爛。

我們告訴她不要有顧慮,是什么就是什么,實話實說,盡管把真相告訴我們。她搖頭,聲稱自己無話可講。我們問她抽屜里的檔案袋是不是郭志同丟給的那個?她拒絕回答。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如果她告訴我們,不錯,這就是郭志同當眾退還的東西,袋里確實沒有錢,裝的就那兩本《領導干部必讀》。我們能相信她嗎?她有什么證據證實自己,我們有什么證據相信她而不是郭志同?皆無實據。她無疑會有這方面的擔心,但是依然可以說出真相,我們信不信另當別論。一只雞在被無辜宰殺之前會努力拍打翅膀,嘎嘎尖叫,四處求助,同時表達對施害者的不滿,以及對命運不公的氣憤。小米如此高級人才,怎么就不會呢?

她只說:“很后悔。”

后悔什么?不該愉快地接受鎮長交辦的任務,還是不該與郭志同幸福地學習在一起?她不說。這姑娘性情沉靜,比較內向,可能由于早年家庭破裂感情無歸的影響。沉靜女子往往堅韌,百倍執著,她當然知道問題相當嚴重,顯然打定主意要獨自承受。

這里自有其原因。

我們詢問她對郭志同常務副市長有何看法。此問很含蓄。她回答得也很含蓄。她說郭市長是領導,是上級。不是嗎?

“他很器重、關心你,是嗎?”

她說你們好像也很器重、關心我的。

我們問她是否聽說過郭志同之妻患癌癥接受手術并可能不久于人世的情況?她說她有耳聞。我們問她是不是感到同情?她略停頓,回答說是的。我們問她經過這一段調查,在郭志同聲明自己已將贓款公開退還她后,她對郭志同是怎么看的?以前的看法沒改變嗎?她不回答了。

“你沒覺得很受打擊?”

她沉默。

后來她說,原先她不認識郭志同。到盤山鎮掛職后才知道他。她對郭志同很欽佩,特別是參與了盤山隧道和南部大通道建設的一些具體工作后,接觸多了,印象很深。郭志同有水平,有學識,能力很強還非常細致。她研究生畢業后就被選調進機關工作,雖然閱歷還淺,也見識過一些領導干部,像郭志同這樣的不是太多。

“關于他就這些,不要再問我了。”她說,“我不會再說什么。”

“你們的交往始終是正常的上下級交往嗎?”

她果然如其聲明,從此拒絕回答任何關于郭志同的問題。

我們向她了解郭志同并無不當。這兩個人是不是一起睡過覺并未列入本案調查范圍,但是她和郭志同均已涉案,如果他們的關系與案子相關且阻礙辦案,我們有權涉及。我們懷疑他們關系不正常,不僅來自道聽途說,還有間接物證:那一次,我們在米欣書桌上鎖的抽屜里除找到裝有《領導干部必讀》的檔案袋外,還發現了一樣特殊物品:一盒安全套,已啟封并用掉數個。

米欣有接觸安全套的便利,曾與她同處一室的盤山鎮婦聯主任兼管機關計生具體工作,常為鎮機關已婚婦女同胞分發此物,兼作福利物品,免費發放。當時該主席把整箱安全套隨隨便便就丟在宿舍的地板角落,米欣順手悄悄拿上一兩盒不是難事。我們相信她拿了這東西將其鎖進抽屜里,不是準備有朝一日用它吹成氣球掛起來以祝你生日快樂。米欣未婚,原則上不必使用此物。米欣有過一個男友,曾經在前些時候攜款露臉于我們面前,其款為真,人卻是假的,真男友早去澳洲,且已分手,目前空缺尚未填補。據我們了解小米在盤山鎮期間未見與哪位男士有特別交往,分析起來似乎郭志同郭同志還比較可疑。

有許多跡象讓我們推測他們的關系非同一般。郭志同由衷地關切小米,米欣涉案后,他不是避之唯恐不及,是幾次三番犯忌現身,頗不冷靜,甚至有些奮不顧身,可見難以割舍。但是我們也大有疑問:如果他們之間真是一個器重、關心,一個欽佩、同情,在工作學習中建立了如此深厚的男女之情,早在研修法語之余一起研修使用過安全套,感情這般膠著,郭志同怎么會那樣制造退贓假象,事到臨頭一擺手,自己脫身而陷親愛的小米于熱湯文火中?弄一個青年男子冒稱小米男友替她交款,讓她百口莫辯,更難以想象。

只有郭志同能夠解答我們這些疑問。我們能否跟郭志同再次正面接觸?請他再回憶一下當時的細節?例如米欣留在他宿舍茶幾上的許阿泉款項是何包裝?一個大信封,寫有名字,是吧?他退還米欣時是不是換成個檔案袋?許阿泉的原信封還收藏著嗎?會不會掉包時裝錯了,把兩本什么書裝進了檔案袋里,那些錢則另有去路?我們相信郭志同還會說得天衣無縫,就像安排阿貝爾小姐接待事宜一般,他很細致,有經驗,是老研究生,不似小米只會拒絕回答。也許我們可以在詢問中發現新的疑點,并據以突破案情。人再聰明都不可能做到永不失手,他也一樣,否則他這樣的聰明人此刻怎么會跟我們糾纏不清?

我們分析郭志同涉入本案的可能:妻子患病確需用錢,許阿泉看準了下手,事到臨頭郭志同沒把自己把握住,心存僥幸,認為這樣拿應該不會出問題,所以收受了。為防萬一他精心制造退贓假象,做得兩頭有用:要沒出事,他就是給米欣送兩本書供其學習,要出了事,他就可以說是把那錢一退了之。此人無疑聰明,可能就是這種聰明讓他自己深陷本案。

這都還只能算是我們的推測。郭志同身份比較特殊,缺乏有力證據,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我們怎么跟他接觸呢?

我們反復斟酌。郭志同在省城也沒閑著,如事后人們所說:他努力為我們提供額外幫助,以求盡早結案。

那時世界銀行貸款事項大局已定,他比較有時間了。郭志同是常務副市長,負責具體籌備、談判事項,類似重大項目的最后簽字人倒不是他,要由市長親自到省里畫押,不必有勞郭志同郭同志表現其書法水平,因此他得以在百忙中抽空行事,“自覺協助”我們開展工作。

他去找了省行政學院的蒲思陶。這位蒲老師算是始作俑者,當初沒有她那般認真負責,熱情地把小米交給郭同志,也許就沒有今天的案子。所以郭志同找她也對。郭志同這一回是鄭重其事,他通過蒲老師找到了行政學院的主要領導,正式接洽。

他說,他不是以常務副市長的身份找院領導匯報工作,他是以個人和校友的身份來反映情況。他向院領導介紹了米欣在其領導下涉案的過程,當然只是有選擇地說一些情況和細節,沒講出我們最為關切的真相。他也并未諱言自己亦在案中。他說米欣被調查的事情跟他有關系,所以他才會如此冒昧來找學校領導談。

“據我所知案子有些曲折,辦案人員認為疑點很多。”他說。

郭志同親自出馬,找米欣學校的領導講這些,如人們形容叫“赤膊上陣”,以他的身份和行事特點看挺反常,與他在米欣涉案后的表現卻相當一致。此人在本案中的行為特別尷尬,我們形容過,陷小米于水火的是他,為她著急的恰好也是他。

他說他認為米欣是無辜的,米欣可能有一些不得已的情況,也許涉及隱私,她不愿意講,因此卷入案件無法脫身。據他觀察,米欣外柔而內剛,很堅韌,很執著,學習和工作中都這樣,感情上恐怕也是,一旦認定,很難讓她回頭。如果不及時幫助,她的前途甚至生命都可能毀于這次事件。學校領導和老師對她肯定更為了解,這樣一個人才不該毀掉的。

郭志同干什么?做愛護人才宣傳?不是,他有目的。他說米欣涉案后他很著急,曾找過有關部門和領導,試圖施加一點影響,但是無效,因為自己牽涉此案,難以控制情況,有些話不便說,說了也沒用。他考慮,事情已經拖了不短時間,再拖下去怕要出事,因此找到學校。米欣是行政學院高級研修班的學員,在校期間品學兼優,掛職期間表現一流,涉案情況比較特殊,責任并不在她。牽涉的案值也不大,區區四萬,款子亦已全數追回,實不必再追究細枝末節,這事怎么說也不該搞到這種程度。

他請求學校正式了解干預此事。米欣涉案后,學校曾派出蒲老師前去聯系過,起了積極作用,但是光那樣不夠,現在應當正式接洽,表明態度。如果學校了解到的情況不像他說的這樣,可以向有關部門反映他的妄言,他愿意接受處置。如果是,則請學校對自己的學生施以援手。他聽說米欣早年頗多感情波折,家庭破裂,母親已逝,父親形同虛設,她就像個孤兒,出了事誰替她出頭替她說話?只有學校。學校眼下就是她的娘家,娘家應當關心自己的弱女。只要學校出面,事情肯定會有轉機,下邊辦案部門不可能漠視不顧,案子能結會結,不能結案的話也可能讓米欣先行解脫,有關問題存疑待查。學校挽救了一個優秀學員,保護了自己的無辜弱女,為國家為事業留下了一個有用之材,這是千秋功德。

郭志同頗懂動之以情。他還危言聳聽施加壓力。他說學員在校期間出事,對學校影響很不好。如果出的是惡性事故,比如死了人,學校沒責任嗎?米欣受審期間曾拒食、住院、瀕危,雖然后來情況緩解,卻很難保證不再發生類似事件。堂堂省行政學院,省政府直轄的高級行政干部學府,出了學員非正常死亡案,如何向省政府交代?米欣要是一個很糟糕的學生,犯了十惡不赦的罪行,那還好說。如果不是這樣,學校能聽任事態惡性發展嗎?

院領導非常驚訝,也很不高興。可能很少有人敢跟他這樣說話,說得如此尖銳。

“郭志同同志,”他正色道,“你這樣說不會太過分嗎?”

郭志同竟當場掉淚。

他說他知道自己很不冷靜,很不應該。他是老校友,在職研究生課程班的班長,他愧對學校領導和老師的栽培。米欣為他而涉案,如此人才要是因他毀壞,那是天大罪過,他會內疚終生,永遠良心不安的。人有時確實很不得已,此刻想來,個人進步啊發展啊升遷啊沒必要看太重,會適得其反的。他不能再說下去了,冒昧之處請院領導原諒,他的心情請院領導理解。

“很后悔的。”他說。

后悔什么呢?沒人知道,這是個永遠的疑問。

當天午夜,郭志同在省城的南公園荷塘意外落水,被發現時已經溺死。

這個人的死亡亦疑點重重。

郭志同原定于第二天一早從省城返回本市,此行功德圓滿,世界銀行貸款協議已經簽下,市長和大批工作人員已經先行離開省城歸返。郭志同算是頭等功臣,可以一起榮歸任上,但是他沒急著走,說還有一些后續事項需要處理,獨自在省城留了兩天。我們已經知道他的后續事項其實與盤山隧道無關,他是在為自己涉嫌的案件活動,包括到省行政學院替米欣說項。據我們所知此人活動范圍不小,他有一種緊迫感,他在省城找了幾位重要部門的官員,其中有一位省領導的秘書。他找的人里有一個是律師,可能是做咨詢以防萬一。他努力為日后事宜謀劃,絕無想死之跡象。死亡前數小時,他還交代司機早點休息,打牌別打太晚,第二天一早走,精神要飽滿。

此刻顯然不是他找死的合適時候。內有病妻來日無多,外有小米尚未解脫,他在省城千方百計活動可能會有效果,即使最終不行,他被拖入案中,如他自己形容:“多大一個事?天那么大嗎?”總案值四萬,一條命抵之略重。

但是他卻把自己弄死了。

這一次到省里辦事,郭志同下榻于本市駐省城辦事處客房。出事那天黃昏他讓司機送他去一個酒店請客人吃晚飯,其中一位貴客即某省領導秘書。飯后郭志同讓司機送客人回家,交代司機送客后直接回辦事處,他自己在附近另有事項,辦完后有車送他回辦事處,司機就別管了。郭志同另有什么事項呢?就是去行政學院宿舍區找蒲思陶蒲老師,并一起去見院領導,在那里痛哭流涕了一番。事畢他離開行政學院,并無車送,他坐出租去了城南的美輪美奐大酒店,該酒店緊挨著南公園。

當時大約晚上十點,他給辦事處主任打了電話,讓他安排相關事宜。美輪美奐大酒店是省城有數的五星級大酒店,本市駐省城辦事處與之有協作關系,有時假其店接待特別重要客人,都由辦事處主任電話特約安排。郭志同告訴該主任立刻預約,說事情較急,一刻鐘后有用。主任只用五分鐘就辦妥了,回電話稱已聯系清楚,在酒店四樓玫瑰廳。郭志同說行了就這樣。事后辦事處主任回憶,郭志同在電話里很自然,不顯異常。我們知道時此人剛激情燃燒般痛訴過心曲,難得他很快就能讓自己恢復平靜。

他告訴酒店的服務生只請一個客人,擺兩副餐具足夠。他點了幾樣特色菜,一個湯煲,菜不多,相當精致。他讓服務生拿酒,交代說:“就我留的那瓶。”服務生點頭表示明白。郭志同留在這里的是一瓶高級洋酒:金色年代,人頭馬系列,只喝了近四分之一模樣。郭志同讓服務生倒酒,不等客人光臨就獨自品嘗。他說客人有事,還得等會才到。兩小時后年代不再金色,只剩一個精致的空瓶,里邊的酒被他喝得一干二凈,桌上的菜基本未動,只喝了些湯。而貴客遲遲未見。

此客顯然重要,在這種時候到這種地方用這種方式會面,估計與郭志同牽連的案子有關。貴客托事遲遲不到,最終還是不來見他,頗顯意味深長。

郭志同于接近午夜時獨自離去。一個人喝掉那么些酒,步履不免蹣跚,卻也不太顯出醉態。據我們所知這人酒量一般,且通常不太喝,當晚如此表現很異常,考慮到那時他心情特別地欠佳,借酒澆愁情有可原。金色年代醇香宜人,酒精度不低,高級洋酒的特點是不上頭,再醉成什么樣,不會口干舌燥,頭痛欲裂,但是后勁十足。郭志同可能就是被其有力后勁擊倒的。在足夠的酒精配合下,人很容易做出超常之舉。他進了南公園,死在公園深處的荷塘里。沒有搏斗痕跡,沒有他殺跡象,也肯定不是無意中失足落水。其死亡地與公園甬道隔有一片林子和草地,不是自愿前去落水,一般人不會走到。溺郭志同于死的那一汪水面說來令人感嘆:最深處只及腰間,大多數地點水深及膝。相信郭志同只要一個俯臥撐就能把鼻子伸出水面呼吸。但是他放棄了。恰如民諺所云,有時一盆水就能溺死一條漢子。

據警察現場勘查,死者落水前曾在荷塘附近停留一段時間。那里有一條雙人椅,他在雙人椅上坐了坐,再毅然落水。由于地點偏僻,光顧者少,塘邊那條雙人椅落滿灰塵,警察在椅上找到郭志同的坐印,它顯現在塵土中。郭志同的坐印緊靠雙人椅左側,似乎很小心地為一位隱身人留下了右側的位置。

我們想起了他在美輪美奐大酒店最終沒有等到的神秘客人。據酒店人員回憶,數月前郭志同與一位客人一起來過該酒店,點了同樣幾種特色菜,要了一瓶金色年代。他們喝得不多,也吃得很少,只是交談,十分融洽,歡聲笑語不絕。跟他來的是位年輕姑娘,人很漂亮,看上去很文靜,穿一條白裙子。

也許是她?當晚郭志同只是在重溫舊夢,等候一位自知根本不可能到來的客人?這種重溫和等待可能很傷感,特別在一場沉痛訴說之后。超量酒精無疑具有迷惑與放大之效,他就這樣跟我們匆促拜拜了。

米欣聽到郭志同死亡的消息即顯呆滯,難以置信之態。

“不可能。”她說,“不可能。”

我們跟她說到美輪美奐大酒店,金色年代,南公園荷塘邊的雙人椅。她淚如雨下。以我們印象,小米一向沉靜,情緒波動時最多眼角潮紅。此刻印象得以改寫。這姑娘哭起來與眾不同,沒有號啕,沒有抽泣,基本無聲,唯淚珠如雨。

她后來不知去向。與我們分手后她離開盤山,從省行政學院退學,也沒有回到她入學前的工作單位。在經歷這些事情后,她可能認為繼續留在公務員行列里有所不宜。我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事實上一直到最后她都沒把相關情況告訴我們,郭志同丟給她的確實是兩本書嗎?他們倆怎么回事?是不是美酒荷塘長椅曾共度過一個省城良宵?概不言及。通常而言這種情況下她順手一彈,把落在身上的灰塵污垢一拂而凈,這已經很簡單很容易了。她卻不,只說人都死了,別再問她了。就其個性。我們沒再要求她說,如其所言,人都死了,那些事已經不再緊要。本案以眾多疑點未解告結。

有時我們會想起這倆人的淚水及其悔恨。我們還想起他們初見時的情形,以及倆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用他們的暗語進行的隱秘交談。他們說的確實是法語,我們請專家根據錄音辨別過,其大體意思即:“認識你很高興。”

愿他們曾感覺愉快。

本市的盤山隧道和南部大通道均已建成,這條路不錯。

責任編輯:唐 嵩

【作者簡介】〖HTK〗楊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市機關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工作單位為福建省文聯。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海峽之痛》,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等。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小說月報·原創版2006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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