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秋不但是江南名畫家胡然之的弟子,還娶了胡然之的獨女胡蝶,是他的女婿。葉無秋最善畫花草,整個衡州城,他的潤格是最高的。到府上求畫的達官富人卻依然不絕。
葉無秋作畫前,必要讀幾句摩詰的詩,喝一壺衡山之巔產的云霧茶。喝完,放下書卷,咂咂嘴,回味片刻,方才動筆。葉無秋喜畫春草圖。畫完,吁口氣,指著畫中草叢某處說:“此處須有一春蟲。我畫不好,得請我師兄。潤筆五兩,另計。自然,不畫也可。”求畫者忙躬身說:“有煩貴師兄了。”葉無秋便整整衣冠,進后院請師兄韋清溪。
韋清溪是個怪人,孑然一身,寄住師弟家,極少出門,終日將自己關在房里。一日三餐都是葉無秋差人送來。有時葉無秋請他畫蟲,他才無精打采地出來,和誰也不搭話,只抓起案上的畫筆,潦草的幾點幾勾,有時是一只蛐蛐,有時是幾只蟈蟈。偶爾,他會畫上一群螞蟻。卻畫的極傳神,蟲都活了似的在叫在跳。韋清溪無蟲不能畫,卻獨不畫蝴蝶。春天,誠源錢莊的蔡掌柜來求畫,葉無秋畫的是百花鬧春,請韋清溪點了兩只蜜蜂。蔡掌柜忽然說:“蔡某愿出百兩,求韋兄一對蝴蝶。”韋清溪立時臉色大變,將筆狠狠地擲在地上,拂袖而去。
日子像落葉般一片一片地飄走了。轉眼,就到了中秋節。
夜深了,伺候的下人都被打發回房,只有韋清溪葉無秋胡蝶三人還在月下默默地坐著。葉無秋對妻子說:“胡蝶,取件衣來,師兄身子不好,是會著涼的。”胡蝶一臉冰霜,坐著不動。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夫人是恨韋清溪的,夫人整日郁郁寡歡,都是這個韋清溪害的。葉無秋嘆了一聲,起身進房去了。韋清溪卻突然一顫,從口里咯出一口血來。胡蝶欲喊人,被韋清溪擺手止住了。韋清溪抬頭看了一眼蒼白的月色,說:“師妹,我死了,也許你心中的恨就會消了吧?”葉無秋拿衣出來,見了血,驚道,“師兄,我馬上叫守仁堂的張先生來。”韋清溪搖搖頭說:“我死期已到,是心病。醫是醫不好的。”忽又笑著岔開話題說:“胡蝶,你還記得十年前的這日,誰來拜訪過師傅嗎?”
怎么會不記得呢?
十年前的中秋節,江南畫壇一代大師胡然之還健在,府里正在為小姐胡蝶和韋清溪三天后的婚事作準備。忙碌得很,熱鬧得很,也喜慶得很。到了傍晚,忽然來了一個瘦高的老頭,自稱是杭州名醫白問魚。胡然之和他談得很投機,喝了不少酒,還當著眾人的面夸了韋清溪:“此子他日成就,必勝過老夫多矣。”
第二日,白問魚告辭走了。第三日,韋清溪竟留了一封退婚書,不見了。
胡然之又惱又怒,一氣之下,將胡蝶許給了葉無秋。葉無秋早就暗戀小師妹,自然求之不得。胡蝶雖和大師兄兩情相悅,可韋清溪不辭而別,父命又難違,只能含恨點頭同意了。
只是胡然之經此一事,竟一病不起,醫了幾個月,終是去世了。
大約過了一年多,韋清溪才落魄歸來,神形憔悴,無處容身,是葉無秋勸服妻子胡蝶,收留了他。可關于無故退婚一事,韋清溪卻始終絕口不提一字。
韋清溪喘著氣停了下來,看了葉無秋一眼,又看了胡蝶一眼。等氣順些了,又說:“那日,傍晚賞月的時候,白問魚趁你們不注意,悄悄將我拉到角落,說我染了一種叫百日殺的惡疾,少則百日,多則五年,必赴黃泉,神仙也救不了。
沒想到,我卻又多活了五年。”
說完,又咯了一口血。是夜,韋清溪死了。
胡蝶也昏了過去。
清理韋清溪遺物時,發現九幅百蝶圖,畫上的蝴蝶千姿百態,翩翩起舞,美麗無比。另有百蟲譜一張,其中夾了一封信,是給葉無秋的。
“無秋,當日我不辭而別,是去了杭州找白問魚。白問魚并未到過衡州,我自然也未患什么百日殺。無秋,若我沒猜錯,那假冒白問魚之人必是你請的了。我急從杭州趕回,本想戳穿你的詭計,無奈胡蝶已懷了你的孩子,你對胡蝶又甚好。原先想的種種報復我都不愿實施了。
無秋,我早已萬念俱焚,茍活至今,只為多看胡蝶幾眼。九幅百蝶圖,待我死后在我墳前燒了。無秋,當年師父密傳我的百蟲技法我已記在譜上,你留著吧。
好生對待胡蝶。”
(責編/于衛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