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向葵那年頂多也就是七歲過一點。身子骨細細瘦瘦的,頭發又稀又焦,皮膚蠟黃蠟黃的,一年四季面皮跟屁打了似的不受人看。
向葵的頸根是—截藕白色的嫩肉,跟個小姑娘似的,頸根上面懸著一顆干巴巴的大腦袋,而整個腦袋上最引人注意的僅是那雙招風耳。兩片耳葉整日間呼扇著,像÷對在太陽光底下揮舞著透射出赤紅色翅膀的蝙蝠。冬天的時候,一雙亮晶晶的清鼻涕總是懸掛在兩片嘴唇之間,一上—下地動著。
通常,別人講話的時候向葵總喜歡站在一旁偏著腦袋一門心思看著對方,模樣十分的謙卑。向葵的個頭又是孩子群里最矮小的一個,他所采取的這種比較特別的站立或傾聽的姿勢,正好給人一種葵花向太陽的粗淺印象。
盡管向葵聽話的樣子又謙卑又乖巧,但事實往往不以他虔誠的意志為轉移,他一直無法擺脫被別人欺凌的命運。在我們的每一次玩耍或集體行動的過程中,向葵總是讓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吆來喝去做這做那,而他只有唯命是從。
比方說吧,我們要去溝里鳧水,向葵就得用手支撐著下巴頦兒悄悄蹲坐在岸上給大家伙看好衣服和鞋子;我們如果打算去園子里偷摘一些梨果葡萄什么的,他就得老老實實替大家伙站崗放哨;若是我們耍跳馬或騎毛驢之類的游戲,他必定又是馴服的馬或小毛驢,隨便我們在他身上胡亂折騰一番,并且任勞任怨;假如哪次運氣很差的話,我們做了壞事又恰好給社員們發現了,我們兔子一樣拔腿就跑,唯獨將向葵落在身后。
向葵身體本來很瘦弱,跑起來慢騰騰的,像一只病乏的羊羔,眼看被看管園子或菜地的社員當場捉住,他就只好替大家背黑鍋當替罪羊了。有過那么幾次,那些社員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明明放下跑在最后頭的向葵不捉,卻反拼了老命攆上來逮我們。這種時候,我們都罵向葵真是沒用。
總而言之,向葵是一個既無關緊要又不可或缺的角色。
這一點上又頗有些類似于村子里的某種人事格局,盡管那時間我還不大明白成人世界里的種種規則。在社員們中間,有一個人的存在的確跟向葵生活在我們之間的情形有點相似,也是既無關緊要又不可或缺。
我這里說的這個人就是住在隊部那間低矮的小窩棚里的癩呱子臉。其實,癩呱子臉當然不是他的真名,大伙兒不知曉他姓甚名誰,只知道他是個外來的窮困潦倒的流浪漢(那些年像他這樣的流浪漢到處都是,他們經常出沒在村子周圍,哪個隊里缺重勞力就會將他們收留下來給口飯吃),年紀在四十歲上下,或者更大一些。至于癩呱子臉,主要是形容他那張奇怪的花花臉。他的臉遠比戲里的人物的油彩花臉還要稀奇古怪。
事實上,到現在我對癩呱子臉的印象已經十分的淺淡了,倒也不是說我是個很健忘的人,我相信沒有幾個人還會記得住他這樣一個人。
在一個村子里,的確有許許多多重要的人物,我所深深記著的多半是這些有頭有面的人。之所以說他們非常重要,是因為他們在當時的農業社里舉足輕重,我們吃的每一顆糧食或每一片菜葉都得由他們一一分配,一戶人家的吃食全在他們的手心里緊緊攥著。糧食多一粒少一粒,完全取決于這些重要人物的喜樂和心情,而分配的標準往往又是由每家每戶全年的勞動力及工分總數目所決定的。那些重要人物在掌管糧食和菜蔬的同時,他們更是一年四季都像駕馭牲口的老把式那樣牢牢地拽著套在大人們脖子上那根看不見的繩索,吆喝大家往東往西干這干那,他們則悠閑地倒背著雙手,在田埂上吸著紙煙轉來轉去。
那時我們既戰戰兢兢地做著一些偷雞摸狗的事兒,又格外擔心那些重要人物會抓住我們的一些把柄而要挾大人們。但是,那時候我們除了揣著一顆惶惶的“賊膽”之外,滿腦子和滿肚子里都是饞涎和饑餓。我們什么都想吃,瓜果梨桃玉米棒子毛豆秧子,反正,只要是地里長出的東西,樹上結出的果實,成熟的或半生不熟的,沒有一樣能逃出我們的視線和胃口。不過,我們還是很害怕那些大人物的,因為一旦惹火了他們,我們的日子肯定會很難過的。
至于像癩呱子臉這樣卑微的一個外鄉人,我們幾乎沒有怎么正眼瞧過他。很多時候,我們覺得他像—條猥瑣的老狗,寂寞地守在那里。我到現在已很難清晰準確地描述他的相貌,或者說,他在我眼里只是—團非常模糊的印象,是濃霧一樣的謎團。唯獨還能記起來的恐怕就是他那奇異的膚色。他的兩只袖子總是很長,幾乎苫住了手背,不論春夏秋冬,他從來不把袖子卷起來,更沒有穿過一件短袖子的汗衫。偶爾露出來的手背在人眼前迅速一閃,像黑夜中的一道電光,刺目驚心的慘白。他的頸根和兩只耳葉的后部以及多半個臉龐也都被那種刺目的慘白曲曲歪歪籠罩著,他的頭皮就像白色的搪瓷缸子那樣雪亮雪亮的,頭發也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像電影里外國人那樣赤黃著。沒有人告訴我們他的皮膚是怎么了,為什么會弄成那樣瘳人的白色。
當然,等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那只不過是一種病,一種常見的皮膚病而已,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但那時候我們卻認為問題一定十分嚴重,嚴重程度一點兒也不次于當年蘇修和美帝國主義對我們的虎視眈眈。
與眾不同的奇怪模樣使他的存在成為一種白色的不祥,一只白色的神秘幽靈。癩呱子臉原先并不是村里的人,據說他是在許多年前的一個深夜悄悄來到這里的,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來到我們這個村莊,正如誰也不清楚他那可怕的白色皮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年冬天好像特別寒冷,村子里的那口老水井都凍死了,井臺子周圍結了山丘一樣巨大的冰團,將井口圍困在當中,離水井稍遠一些的地方是一道道蜿蜒開去的冰凌子。水井忽然間成為一個發著白光的險惡的冰洞,使人望而卻步。那口井就打在隊部那排土房子前面,那幾間房子就是隊里的那些重要人物經常出入的地方。其中有一大間是庫房,常年掛著一只將軍不下馬的黑鐵鎖,鎖頭有些生銹了,顯現出鮮艷的氧化物的銹斑。庫房的兩扇柳木門平時是很少打開的,一旦敞開了門,必定有重要的事情發生,而且多數情況下是很好的事,是可以讓大伙為之歡喜一陣子的,比如分糧分肉分果子菜蔬什么的。分東西是天天都期盼著的事情,否則,家家就得喝西北風餓肚皮。
冬天的日子最難熬啊,糧食沒有了,蔬菜也沒有了,就連生了一柞多長綠芽子的土豆都吃得精光了。日子眼見就快撐不下來了,可庫房門上依舊整天掛著冷冰冰的黑鎖頭,讓人感到無比沮喪。
我還記得懸掛這把半尺長短的將軍鎖的鐵門鐐子(鏈環)有一個十分顯赫的作用,這在當時幾乎是一件無堅不摧的瑰寶。我們這些孩子因為白天胡亂找東西吃,不管是樹上的還是地里的,只要可食,都被我們想方設法弄到手生生地吞進肚子里去,可隨之而來的是上火和令人難以忍受的潰瘍,嘴唇口腔內壁和舌苔上都生滿了大大小小的水皰,一到天黑回到家里就疼得齜牙咧嘴哭爹喊娘。
那時候可不比現在有很好的醫療條件,生了病多數情況都得乖乖忍著。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便被母親拽著手臂去隊部刮那種包治百病的鐵門鐐子。掛著將軍鎖的鐵門鐐子又長又粗,母親們都相信它能刮去孩子舌苔上的水皰。通常要用鐵門鐐子在舌苔上刮七七四十九下(為什么非要刮四十九下,我從沒有考證過,估計是一種迷信的說法),但心一定要誠。心誠則靈。刮舌苔的時候得默默數著數,絕不能有半點聲張和不敬的言詞。
我小時候舌苔上經常生那種惱人的水皰,沒少受過這種冰冷的“刮療法”。母親一般都是選擇夜深人靜的時候帶著我悄悄出門的。在寒氣逼人的夜色中被母親緊緊拽著小手,腳下踩著硬邦邦的土路,有時頭頂會有一圈皎潔的月光在深暗的天空里幽幽地閃耀著。我走得極不情愿。母親卻是滿臉的肅然,像是要去做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一路上母親都不跟我說半句話。等走到隊部庫房門前,母親早迫不及待地將我推搡到那高高的門檻上。
母親站在門檻下用雙手穩住我的小身體,生怕我會掉下來似的。
她說你快刮吧,聽話,刮完就不疼了。
我幼小的心委實惶惶惴惴的,一只手已經夠到了那冰冷的門鐐子,我甚至還有意碰了碰那把黑黑的鐵鎖,它竟紋絲未動。鎖身在月光中浮著一層清冷的霜輝,似在不屑地嘲諷我們的愚昧。母親又在下面催促了,還死站著干啥?你倒是快點刮啊!
我便顧不得許多,手里的鐵門鐐子已經在伸出來的舌苔上慌忙刮動起來。
我在心里默默地數著。母親也在輕輕地替我數數。通常,我數著數著就數忘了,不知道下面該是第幾下。只記得堅硬而又冰冷的金屬在自己的舌苔上一下一下刮磨著,唾液都是咸澀的,舌頭漸漸木了,僵了,最后完全變成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動也不能動了。
當母親宣布結束的時候,舌頭好像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了,怎么也收不回嘴里來?;丶业穆飞希赣H問我還疼不疼。我木訥地搖搖頭。我說舌頭好像胖胖的。母親說那是麻了,麻了就不疼了。果然,第二天那疼痛似在減輕,吃東西也覺不出什么味道,像在嚼一團棉花。再過上三兩天,舌苔上的水皰竟自動消失了。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接下來我又開始跟著大伙兒一起尋找—切可以吃的東西以抵御無處不在的饑餓。
但是,我永遠也無法忘卻那個寒冷的臘月天。那天夜晚似乎星星很稀少,月光灑滿了結霜的土地,我和母親踩著薄霜覆蓋的青白色小路影影綽綽地朝隊部的方向走去。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跟著母親去刮自己潰瘍得一塌糊涂的舌苔,那天晚上以后,我再也沒有采用這種古怪而又荒唐的治療手段。事實上,那晚之后就連一向虔誠之至的母親也不敢輕易再帶我去那個地方了,她一定是受了巨大的驚嚇。
那是我第一次碰見他,那個卑微的癩呱子臉。
這之前,我從來也不曾見到過如此可怕的一張活人的顏面。母親一定是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女人的膽子畢竟很小。母親后來一直近乎頑固地認為那晚自己撞到了鬼,就是傳說中的白臉無常。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天色稍微黑沉—些,母親斷然不敢出門走動了,就連上茅房也要我們幾個孩子陪著她出去。
許多年過去之后,當我讀到維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才真正見識了卡西莫多那副丑陋無比的怪相貌:“……那個四面體的鼻子,那張馬蹄形的嘴,小小的左眼為茅草似的棕紅色眉毛所壅塞,右眼則完全消失在一個大瘤子之下,橫七豎八的牙齒缺一塊掉一塊,就跟城墻垛子似的,長著老繭的嘴巴上為一顆大牙踐踏著,伸出來好似大象的長牙……這一切又都表現出一種神態,狡獪、驚愕和憂傷……”我這才試著重新回憶起那年和母親在隊部庫房門前的一次遭遇——這對于年幼的我或膽怯的母親都不啻為一場噩夢。
我得承認見識貧乏或愚昧無知通常是人最致命的問題,它無端地給很多原本稀松平常的人或事涂抹上神玄乃至恐怖之極的色彩。人們總是習慣性地將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跟神啦鬼啦的荒唐東西聯系在一起,對所有反常的表象統統以人死后的陰魂之類的想象物來替代或加以描述,使人們談之色變避之唯恐不及?;叵肽切┠暾麄€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是怎么對待一個皮膚病患者的,我依然感到心驚肉跳,感到頭皮發麻汗毛倒豎,也感到了一絲羞愧,仿佛過去的一切真的又在眼前重演了。
那天晚上,當我和母親躡手躡腳來到庫房門前并開始虔誠地進行一次潰瘍治療的時候,我和母親不約而同地看到了那個猥瑣的怪人,那個白花花臉的外鄉人?;蛘哒f,他突然像一條伺機發怒的老狗從旁邊的窩棚里警覺地躥了出來。這之前,我們已經依稀聽說村里新來了一個外鄉人,就住在隊部的窩棚下面,而且,是經過隊里某個重要人物批準的,他可以住在這里,同時幫忙看管隊部的房物,可是我們一直還沒有看到他長什么樣呢,因為白天他極少出門,總是蜷縮在窩棚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天氣實在太冷了。當時我剛剛伸出自己的舌頭,手里的鐵門鐐子和舌苔稍微一碰,我立刻覺得它們之間似乎膠性極強地粘接在一起了,就仿佛一塊塑料落在火紅的爐蓋上,頃刻間便融化了并合為一體。
而癩呱子臉正是這時出現在我和母親面前的。他的貿然出現使這個寒冷的冬夜突然產生了某種虛幻,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或者,我和母親猶如失了魂魄的空殼忽然凝固在這虛幻的夜色當中。我們像兩只失去操控的皮影兒,又因為失去控制而變得僵死和手足無措。我看到母親的臉在月色中發出刀背一樣的一層青輝,她的嘴巴一下子就張開了,好像已張到了極限,有一種撕裂般的疼痛與惶悚在臉上迅速彌散開來。
……我不愿記起卻又不能忘懷的還是他那張可怕的臉,在月光中,那是怎樣的一種慘白啊!那種慘白越發顯得鬼魅飄忽毫無邏輯,甚至于白得有些生冷和鮮艷了,那簡直不屬于常理中的一種顏色,使人無法理喻這一面孔竟會是一張活生生的人臉。
后來能記住的就是自己奔跑時慌亂的聲音。我和母親拼了命在冬夜中狂奔,鏗鏘又雜沓的腳步聲鼓點—般響徹黢黑闃寂的村巷,快到家門的時候,母親早就氣喘吁吁的,她佝僂著身體接連用一只手背捶著腰身。我的舌頭似乎有了知覺,我使勁咽著充滿鐵銹味的唾沫,嘴里有股令人作嘔的腥味隨著急促的呼吸不斷彌散出來。
待回到家方才發現,我的舌苔上似乎少了點什么。我對著一塊鏡子照了半天,舌頭上露出一片鮮紅的血窟窿,顯得十分荒謬,仿佛被什么東西咬去了一塊。原來,當時自己大概太緊張了,竟被那該死的鐵門鐐子粘去了一塊舌肉。我疼得哭鬧了整整一宿,劇烈的疼痛和嗚嗚的哭號聲使這個冬夜變得漫長而又不同尋常。哭聲的背后是無邊的恐懼陣陣襲來。那晚母親摟著我睡,直到天亮她的身體仍在—個勁抖著。
翌日清晨,父親到井邊挑水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一柱濃濃的黑煙從隊部門前升騰起來。井口旁燃燒著一堆熾烈的柴火,火光伴隨著噼噼啪啪的聲響在晨空中飄搖和咆哮著,封凍的井口正在慢慢地融化。融化中的冰在火光中熠熠生輝。父親看見一只陌生的黑影正蹲在火旁,他的臉上閃跳著奇異而又古怪的紅光。
父親挑著空桶回來的時候好像說隊部里新來了一個老啞巴,奇怪的是,他沒有描述那張慘白陰森的鬼臉。也許,父親并沒有完全看清楚。也許像父親這樣的男人是不會感到有什么恐懼的。
母親依舊一聲不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對我說,往后不許去那里耍!
當天下午,人們陸續從隊部挑回來要吃的水,封凍的井口終于被燒化了。大伙的議論依舊跟那張丑陋的花臉無關。
乙
整個夏天,我們都把時光浸泡在清涼的渠溝里。水才是這世間最神奇的東西,水可以包容人的身體以及身體中的所有污垢和缺陷。它看似無形,卻以巨大的浮力托舉著我們赤裸而單薄的身體,讓人感到無比的涼爽和愜意,感到自由自在,也感到夏日對于我們孩子的真正意義。
我那時候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魚類或泥鰍什么變成的。我是多么迷戀這種在水中徜徉的感覺,同時,也癡迷于這種胡思亂想。在水里我們可以自由地鳧來鳧去,活像一只只無憂無慮的野鴨子,如果給我們插上一雙翅膀,我們一定能飛了起來??珊芸?,我的這種猜測和妄想就不攻自破了,自然老師在課堂里口口聲聲說我們人類是由一種叫做類人猿的家伙演變過來的,也就是一種比較高級的猴子。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彌漫了整個夏天,像水一樣在我腦海中流動,讓人悶悶不樂,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猴子會鳧水嗎?我想它們肯定不會。它們只會在樹上爬來爬去,只會傻乎乎地翻跟頭做鬼臉!
在夏日陽光的廣譜炙曬下,我們每個人的皮膚都開始發紅并由黃變黑,黑得有點不可思議。你可以清楚地聽到陽光滑過水面和人的肌膚時所發出的細微的沙沙聲,那種聲音溫暖而又舒緩,就好似一只慵懶的蟬蟲蟄伏在茂密的樹枝里的一聲聲輕輕的嗚叫。把盛夏無限制地拉長。在水里待得時間久了,往往又會感到肚子里空落落的,會呱呱地叫,聲音聽起來很齷齪,仿佛流動的水會迅速消解腹內的食物并裹挾身體的熱量,使人感到一陣—陣的暈?;蚰c胃痙攣。
我們只好空虛無奈地爬上岸,懶洋洋地仰躺在曬得發燙的沙土上,兩只手不停地將很柔軟的細沙土捧起來撒在裸露的身體上。通常,大家都會先用沙土掩埋自己的陰部,好像那個地方是一種奇恥大辱。在水里時我們一點兒也不在乎,好像它并不存在,可一上岸我們立刻就感到陰部是多么的丑陋。將松軟滾燙的沙土堆積在上面,使我們原本孱弱的軀體看上去更像一具具氣息奄奄的尸體。
向葵那陣子一直都沒有下過一次水。他的膽子忒小了,小得恐怕僅有黃米粒大。有時候我們動手燒死一只老鼠或捏死一只青蛙他都顯出惶惶不安的樣子??磥恚蚩簿椭慌淅侠蠈崒嵍自诎哆吔o大伙兒看看衣服或站崗放哨,他恐怕做不了什么大事情了。
在村子里,向葵媽更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女人,她走路輕巧得有點異乎尋常。你根本不能確定她是用兩只腳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還是像一片輕盈的云彩慢慢悠悠地飄移過來的。那個沉默的女人在人前很少大聲講話,和社員們一起出工的時候,她總像是被誰遺忘在身后的一只寂寥無助的影子,扛著一只短鋤或鐵锨悄無聲息地走著,腳步十分細碎,輕穩,仿佛一只巨大的雌性昆蟲。
向葵媽的頭上老愛遮一塊大花格子的棉圍巾,顏色已經潲得發白,她的劉海兒麥穗一樣齊整地在前額上輕輕飄動,一雙幽憂的眼睛恰到好處地藏在黑黑的劉海兒叢里,讓人覺得她的眼神也是那么飄忽無常。向葵的性格也由此可見一斑,這讓人相信書上說的那句老話,有其母必有其子。社員們當然說不出這么光鮮和深奧的話,他們只會講啥樣的蟲子拉啥樣的屎。雖然這是一種較為樸素的說法,但我不喜歡聽他們這樣談論向葵和向葵媽。
那些閑散的時光里我們總是感到空虛和無聊。無法滿足的食欲在體內像許許多多細小的蛇游來游去。我們用雙手從地里捋來剛剛灌漿的麥粒,每個人的口袋里都裝滿了這種青嫩的谷物,還來不及剝去皮已經被嘎吱嘎吱嚼在嘴里,乳白色的汁液墜滿了嘴角,一個個都像是剛從母親的胸懷里鉆出來的奶娃。
這種東西吃多了以后,便有一種腹脹的感覺,很不舒服,肚子里依舊咕咕地叫著,有些鬧哄哄的,依舊餓得心慌,而且,還不停地放很響亮的屁,但不臭。我們知道,我們也許更需要吃上一點像樣的東西,比方說,肉(想吃肉的念頭也許又表明我們真的不是魚或泥鰍之類的東西變的)。可天空中空無—物,看不到任何—只鳥的影子。
或許這不能隆我們,我們還沒有殘忍到將天上的鳥全部吃盡。麻雀被民兵們用槍一只一只干掉了,那些僥幸沒有挨槍子的鳥兒早就跑得不見了蹤影,現在空余下瓦藍瓦藍的一片天空。
天氣熱的時候,我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風吹過來的痕跡。我們感到無比的悲哀和絕望。天空沒有鳥,地里的莊稼還沒有成熟,渠溝里沒有魚兒游動的影子,有時候甚至連只青蛙也找不到,你簡直沒有理由不絕望不悲哀的。
那天晌午,我記得非常清楚,換句話說凡是跟食物相關的事情我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們從水里疲憊不堪地爬上岸來,用雙手撫摩著空癟癟的肚子,每個人都以最優秀的想象力拼命在想吃肉的感覺??墒?,我們都對這種奢侈的感覺已經感到無比陌生了。換句話說,我們幾乎忘了肉的香味,忘了肉汁滑過喉嚨時的那種油汪汪的激動。我們已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聞到過肉腥味了,更別提吃。
都說無事生非。而我卻相信,無“食”同樣可以生非。
我們疲憊地穿著各自的衣褲,無意間卻發現坐在岸邊的向葵嘴里似乎咕噥著什么,他雖然咀嚼得很隱蔽,嘴角連一絲縫隙也沒有露出,就像沒牙齒的老太婆那樣。但他魚一樣鼓起的腮幫子已經說明了一切。這個誘人的細節還是被大伙兒發覺了。誰也不知道這家伙究竟在吃什么。這讓大伙兒感到異常憤怒。
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這是一條最起碼的原則。眾人紛紛提著褲子圍過去的時候,向葵似乎已經將嘴里的東西迫不及待地咽進肚子里去了,他當著大家的面翻了一下白眼,面皮顯現出因咀嚼食物和躲躲閃閃所帶出來的一抹羞澀的紅光。他接著竟做了一個非常惹人的動作。
向葵用粉紅色的舌尖在自己的嘴唇周圍做了一個360度的滑轉,然后使勁抿了抿嘴唇,頸根向上抻長了一下。這標志著他圓滿完成了一次食物由咀嚼到吞咽的全過程,而且,還表現出某種意猶未盡的回味的快感。
當幾只鳥爪一樣骯臟的手粗暴地掰開向葵緊閉著的嘴巴時,有人甚至將鼻孔湊在向葵的嘴巴上面貪婪地嗅了又嗅。
向葵的嘴臉被扭曲得很難看,或者酷似一只茹毛飲血的小怪獸。
是好吃的!
挺香挺香的東西呢……
他媽的,好像是什么肉!
快說,你他媽偷吃的是什么?
說不說!
說呀!
揍他!看他老實不老實!
要不你搜搜他的兜,說不定里面還有呢。
連個屁也沒有的!
往死里打這狗日的小氣毛……
事實就是這樣,眾人沒有從向葵身上找出任何可吃的東西,這是一件十分令人沮喪和懊惱的事情。正因為大伙兒不知道他吃進肚子里的是什么東西,所以由此而引發的誘惑和憤怒也更加明顯和強烈。
我想,該死的向葵必須為自己的齷齪行為付出代價。
那天我們并沒有揍他,甚至沒有動他一手指頭。
向葵本來就又瘦又小,跟豆芽菜似的,根本經不起幾下拳頭。不打倒也不是想便宜他,關鍵是我們正站在渠邊,有更現成和直觀的懲罰手段,而且不費什么勁。況且,大伙兒肚子正餓得急,又經受了某種未知食物的無端挑逗,確實沒有多余的力氣再浪費在這家伙的身上。我們只要將這個吃獨食的小氣毛剝光了衣服扔進水里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向葵后來在水里呼天喊地撲騰時的樣子才稍稍平息了大家伙滿腔的憤怒。
當時,我只是感到有點害怕。我并不屬于那種膽量過人的男孩,很多時候我表現出的多是一些優柔寡斷和郁郁寡歡。說心里話,我并不很贊賞這種有些殘酷的懲罰方式,反正我是不會親手去做的,可我也沒有能力左右我身邊的其他人。我只是忐忑不安地看著他們將可憐巴巴的向葵光溜溜地丟進水里,像往水中拋一棵蔫了吧唧的大白菜,眼前倒是激蕩起很大一片浪花,令人多少感到有些興奮。
向葵的尖銳的哭號聲很快被流淌的渠水吞沒了。
向葵的求救聲開始變得斷斷續續,他的兩只細瘦的手臂和大大的腦袋不時露出水面,拍擊出的浪花也有氣無力??雌饋恚瑒偛磐踢M他肚子里的不明食物并沒有立刻轉化成熱量來支援他此刻艱難無助的掙扎。
他不會淹死吧?
淹死活該!
誰讓他要吃獨食呢。
我看算了,還是把他拉上來吧……
要拉你去拉我們可沒有勁了!
一伙人站在岸上七嘴八舌著,誰也不肯再次跳進水里管他,眼見著向葵在水中像一具浮尸那樣越飄越遠。
當向葵的半拉腦袋在遠處的陽光里最后一次浮現出來的時候,我們幾乎全部慌亂起來。情況不妙!看來這家伙連狗刨也不會啊。
向葵好像真的不見了。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我們看到前面岸邊的樹林里有個黑影忽地一閃,緊跟著一條黑色的弧線輕盈地落人向葵剛才消失的地方。幾朵巨大的浪花立刻噴涌出水面,倏忽便又風平浪靜了,仿佛眼前的情形只是一場夢境。
向葵當然沒死。
向葵是被穿黑汗衫和黑褲子的男人從水里撈上對岸的。
我們躲藏在樹身后面朝對岸遠遠觀望。那個穿一身黑的男人正像拎一只兔子似的倒提著向葵的兩只細瘦的腳脖子。向葵被倒懸著的腦袋,嘴巴死魚一般張開,渠水白花花地從里面淌了出來。
我們一個個全都看呆了。又過了一會兒,大家隱約聽到向葵哇哇的嘔吐聲,活像個醉鬼,他還接連打了一串響亮的噴嚏。記憶當中,向葵從來都不曾打過那么響的噴嚏。這似乎不太符合他的個性。
這時,終于有人恍然大悟地喊了一聲。
是他!是鬼臉!是他救了向葵!
眾人面面相覷著。
這一突破性發現,使原本屏聲斂氣的大伙兒頓時騷動起來,每一個人都開始踴躍地發表自己的見解。
我爸說癩呱子臉的那張白臉比鬼都難看。
扯謊!你爸真的見過鬼?
聽說他一年到:頭從來不洗一次澡的,不換一身衣裳,他比豬還要臟呢!
他的臉和身體都是白顏色的,就像……就像……像咱們公社飼養場的烏克蘭大白豬那么白,我媽說他是上輩子作了孽,所以才遭這種報應的!
你們狗屁都不懂,他根本就不是人,是個鬼,是專門吃小孩的那種白臉吊死鬼,他白天從來都不出門,一到黑夜才出來捉小孩!
……那他現在為什么跑出來了?而且,他還救了向葵。
又是片刻的沉默。
這時,我們卻看見他已經將向葵背在自己身上,然后搖搖晃晃地朝前面走去。
你們都看到了,我沒有說錯吧!狗日的向葵今天有他娃娃的好果子吃!
我們茫然地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那只黑色的背影在面前漸走漸遠,我們的目光也被越拉越長。
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對視著。說心里話,大家都開始替向葵提心吊膽起來,都覺得他還不如被水沖走好呢,特別是一想到癩呱子臉那副可怕的怪模樣。
機靈一點的當即提議,我們還是趕快去找向葵他媽吧,興許她有好辦法呢,她不會看著向葵被那個家伙活活吃掉的!
于是,我們個個都張開雙臂,像一群驚弓之鳥朝村莊飛奔而去……
丙
往事竟然會那么不堪回首!穿越時光的悠長隧道,自己依稀又回到了那年夏天的午后。想—想,如果當年沒有我們聯手制造的那場惡作劇,沒有那次致命的驚嚇,當然也沒有我們對于食物那種近乎瘋狂的貪欲以及對無辜者的不擇手段,可能向葵完全會是另外一種人生。向葵或者會像我們中的許多人一樣坐在整潔舒適的辦公室里一邊喝著飄香的茉莉花茶,一邊慢條斯理地瀏覽當日的新聞早報,而向葵媽也可能會被向葵接進城里過上十分幸福的晚年生活。
向葵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的語文老師堅持要把向葵這個名字改為向陽,因為用土話叫他的名字聽起來總是像鬼像鬼的。老師說萬物要陽光,葵花向太陽,向陽這名字又順嘴又革命!老師當著學生說這段話的時候自鳴得意地扭著頸根。
其實,那時候村里經常放映一部叫《平原游擊隊》的戰爭片,里面就有個雙槍李向陽,向葵改名以后,多少讓我們擠對過他一陣子。都說,向葵看你他媽瘦得跟麻稈似的,你憑什么叫向陽!所以,輪到我們玩打仗的時候,向葵可就慘了,我們另外選一個高個子的扮演威風凜凜的英雄李向陽,而向葵本人只有當漢奸和小鬼子的份兒了。從那時候起,向葵的憂傷似乎與日俱增,他逐漸開始離群索居,我們玩耍得起勁的時候他通常貓在很遠的角落里觀望。
有些事情說起來難免會有點神神怪怪的,向葵那次被從水里撈上來之后,大概只剩下半條命了,突如其來的極度驚嚇和恐懼使他從此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
那時我們幾個驚慌失措的壞小孩土撥鼠似的站在向葵家的院子里,因為一路跑得太歡,每個人都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臉上的熱汗漫漶不清。
那時向葵媽正在自家的伙房里和面,我們已然聞出空氣中十分誘人的味道。我們的鼻子太靈了,就像一群饞嘴的狗或貓。向葵媽準備用粗稗子面摻上少許黑面粉給向葵烙幾張餅。稗子其實是西北田野間極其常見的一種野草,牛羊牲畜都喜歡吃它。那些年地里的正經收成捉襟見肘,可稗子長勢卻蔚為壯觀,稗子落下的籽有黃米粒一般大小,去殼碾成粉末后可以跟面粉摻和在一起食用,味道雖然有些苦澀,可聰明的母親們會在里面加一些糖精蔥花或幾滴清油,這樣烙成的餅—樣讓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祖母還在世的時候,也經常給我烙這種稗子面的蔥花餅,有時候她還會想方設法地弄來香蒿菜末和在面里,吃起來就別有一番滋味。祖母笑瞇瞇地看著我不顧餅熱燙嘴地嚼著,嘴里咝咝溜溜叫喚著,她就說吃了稗子面饃饃,你可別做敗家子(這種說法大概源于敗子和稗子諧音吧)。我當然不是什么敗家子,可小時候壞事情確實沒有少做,自然也少不了這一次對向葵造成的精神和肉體上的傷害;事實上,這傷害已經蔓延到向葵媽的身上,也蔓延到從水中搭救出向葵的癩呱子臉身上。
我相信有那么一刻,向葵媽根本沒有弄明白我們在嘰嘰喳喳囂嚷些什么。她站在自家伙房門前,灰色的圍裙扎在腰間,兩只汗衫的袖子卷得老高,露出很白的兩截胳膊(向葵的膚色跟她很接近),她的雙手沾滿了面泥。但我感覺到她那探詢的眼神正在我們當中一遍遍搜索著,我知道她—定是在找她家向葵。尤其是,當她的目光終于停留在我濕漉漉的臉面上時,我的胸脯開始劇烈起伏,就仿佛我們做的壞事全被她發現,而我躲躲藏藏的目光幾乎不敢再同她對視。
我的嘴角抽搐了幾次,但我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自己這樣“守口如瓶”。我其實完全可以說出一切的。
你家向葵掉進渠里了!
不對!你家向葵是讓那個癩呱子臉推進渠里的!
可他又把你家向葵背走了……
我媽說那個白臉鬼專門吃孩子的小牛牛!還喝小孩的童子尿!
……
眾人的表述就是這樣雜亂無章。
我清楚地看見向葵媽愣怔了一下。她一把推開我們拔腿朝門外跑去的時候,她沾滿面泥的手正好碰觸在我的臉上,我覺得自己的臉像是突然被白色的蛇咬了一口,臉頰有一絲微微的涼意,仿佛傷口正在慢慢往出溢血。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并不是血,黏濕的稗子面泥顏色略有點發青,我湊近鼻孔聞著,覺得很香呢。
也許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殘疾比不會說話更為痛苦的了。即便是雨果先生筆下那個丑陋無比的卡西莫多也會對美貌絕倫的舞女艾斯美拉達爾說上一句最最簡單而真摯的“美”,而癩呱子臉卻不能。他是個相貌丑陋的啞巴,什么也不能說,或者,他根本什么也不想說吧,他住在隊部的那些昏暗的日子里,我們甚至沒有聽見他像別的啞巴那樣哇哇亂叫過。
基于此,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當向葵媽突然間闖進他那間又黑又矮的土窩棚里,并以母狼般的兇狠的目光表達了她作為一個母親的極大憤怒時,他—定感到莫名其妙,同時,為了不讓眼前的女人目睹他那張陰森丑陋的臉面,他只有選擇沉默并盡量躲閃在窩棚里最黑暗的一隅。
向葵媽在表達了她必要的憤怒之后,立刻撲向平躺在一堆柴草中的赤著身體的向葵,她把向葵抱起來便沖出了那間狗洞一樣的窩棚。出來的時候她帶著哭腔對窩棚里的人說,你往后少碰我家向葵!這是我們所聽到的這個女人發出的最憤怒最響亮的聲音。而此前和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聽到她這樣說過話。
那天傍晚吃過飯,我背著我們中的另外幾個人悄悄地將向葵的衣褲鞋子送回去。向葵媽堅決不讓向葵出門,并把他反鎖在屋里。向葵媽大概為了表示對我的感激,她從伙房里拿出半塊稗子面餅塞給我,她說這是給向葵烙下的,你也吃上一口。
我走出向葵家院子的時候,驀然轉過頭,卻看見向葵正趴在堂屋的窗戶前,方格子紙糊窗中央有一塊小方玻璃,向葵整張臉都貼在那玻璃面上,神情顯得非常哀傷和虛弱,他的目光猶猶豫豫的,仿佛失去了看我一眼的勇氣。
那塊稗子面餅我終究沒有舍得吃,不知為什么,一想起向葵媽和向葵的樣子,我就感到一陣心慌,竟忽然對美味的食物喪失了濃厚的興趣。稗子面餅我一直揣在衣兜里,后來是母親清洗衣服的時候才從我的兜里面摸出來,它已經硬得像一塊石頭了。母親把它搗碎和在豬食里喂豬吃了。
向葵被癩呱子臉惡毒地推進渠里的事情很快在村里傳開。那時人的腦子似乎都是一根筋,誰也不愿意問個究竟,只是一味地指責癩呱子臉的居心叵測,有人甚至認為他是個十分危險的間諜或國民黨特務,而他丑陋的外表只不過是吸引別人注意力的幌子,他是故意將臉弄成那樣的(說這話時有人還提到了老戲里的苦肉計),真正可怕的是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些家里尚有小孩子的母親主動去隊里找某個重要人物,她們希望癩呱子臉滾得越遠越好,省得她們整天為自己的孩子提心吊膽。
這年秋天,向葵光榮地坐在村小學校一年級的課堂里,雙手服服帖帖背在身后,他的坐姿非常拘謹,像是被捆綁著似的,臉上很少有快樂的時候。同學們也不怎么愛跟他一起玩耍,他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孤獨。
秋天的最后一些日子,癩呱子臉被指派去外面燒野炕了,這大概也是村里為了消除民憤吧。隊部的那間窩棚整天空著,看著更像一只狗洞子了。
丁
燒野炕,其實是一種制造農家肥的原始方法,那時候上頭供應的化肥十分有限,種莊稼自然離不開豐足的肥料,地里除了要上牲口圈和家家戶戶茅房里的積下的那點糞土之外,每年秋后都要在地里大規模地“打炕”燒肥。
所謂的野炕,就是在地里臨時搭摞起土坯臺子,模樣跟家里的土炕相似,最長的大概有十來米長,臺子里面設計有迂回通暢的煙路。燒野炕的人像在家里燒炕一樣往土坯臺子下面填進大量的秫秸柴禾和騾馬的糞便,然后點火燒炕,從炕洞里冒出的濃煙遮天蔽日,整個蕭瑟的田野頓時煙霧彌漫,甚至有股殺氣騰騰的味道。
這種時候,每個生產隊都在組織下面的人燒各自的野炕。所以,一眼望去,大片大片的廣袤土地都被濃厚的一層青煙所籠罩著,偶爾有一兩只黑影在其間微微地晃動著,大多是那些負責燒野炕的社員,又讓你一時間分辨不清他們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
這樣每日持續不斷地燒上十天半個月,炕基本上就燒熟了,炕土便有了一定的肥力,然后隊上再組織社員們一起拆炕,炕拆了還要用榔頭將那些早已熏得發黑發焦的土坯塊和炕面子全部打碎。這種使榔頭敲坯塊的活多半是由女人去完成的,女人們手里一上一下掄著木榔頭,嘴里不停地諞著張家長李家短的閑傳,用不了兩天工夫炕坯全部敲得粉碎了。可這并不算結束,接下來還得把這些肥土用鍬瓷瓷實實地垛積起來,垛得高高的,這叫焐肥,就是讓肥土再充分發酵,直到來年春耕前使用。于是,地里一時間鼓起來無數只圓圓的土丘,深秋的土地猶如一雙雙哺乳期女人的胸脯頃刻間豐盈起來。
癩呱子臉整天在濃煙彌漫的田野里走來走去,仿佛是上帝派來的信使虔誠地守護著這些看起來又像一座座寂寞的墳墓一樣的野炕,不時地用他手中熏得漆黑的木叉子朝炕洞里續填著秫秸柴禾。一道道閃耀的火光隨著木叉子的來回運動越發肆虐不羈,癩呱子臉整個身體都沐浴在跳動不休的火焰之中。當然,奔放的火光偶爾也會十分鮮亮地映紅他的臉,那些可怕的慘白似乎被火光倏忽消解了,使這個長時間保持沉默的丑陋的鰥寡之人像是迎來了自己生命中某種意想不到的重要時刻。但他也許并不覺得,他的生活注定是暗淡無光的,被火光照亮的臉龐也只是稍縱即逝的一絲溫暖。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埋頭苦干才是他的生活全部內容和意義。他似乎必須服從老天的這種安排。或者說他喜愛這樣的安排。
有過一次落水的遭遇,向葵對水始終充滿著巨大的恐懼。向葵媽拿著向葵的生辰八字四處去占卜,他們說向葵五行中缺火,忌水。所以,向葵后來一直是個旱鴨子,不會鳧水,成為大伙兒嘲笑他的一個致命的把柄。一個鄉村里出生的男孩子不敢去耍水,事實上他已經嚴重脫離了群體,或被這個群體排斥在外。
向葵跟自己同齡的孩子越來越疏遠了,總是一個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像一只迷失了群體的羊羔。其實,向葵自己開始喜歡沉浸于這種迷途之中了。這也許是一種比較令人擔心的狀況??上蚩约嚎隙ú挥X得。
向葵認干爹的事情就發生在這一年秋天。
實際上,給孩子們認干親的方式在鄉下十分普遍,大凡哪家的小孩生下來就多病多災的或是獨生都要在附近尋一戶人丁興旺或比較投緣的人家作為這個孩子的干親,為的是庇佑孩子一生平安,長命百歲。像向葵這樣的孤苗苗認個干爹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隊里很多人見了向葵媽的面都會不無憐恤地說,向葵媽你該早早地給娃娃攀下個干親才對。
但是,讓人們始料不及的卻是,放著好端端的一村人不認,向葵居然認了癩呱子臉這樣的一個外鄉人做了干爹。這幾乎成為當時一條極具殺傷力的爆炸性新聞。據說,向葵媽是聽從一個頗有名氣的神婆子的話才這樣做的。
我記得向葵認干爹那天天氣很好,那是秋天里少有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隊部前面的一排整齊的鉆天楊在秋風里搖晃著微微發著金光的葉子,葉子雖然變黃了,卻沒有要凋落的意思,瓦藍的天空因此透著幾分懷舊的韻致。
癩呱子臉一早就被請到向葵家去了,很多人過節似的尾追了過去,想弄個究竟,我們更是把這一切當作稀罕來看待。我們早早沖進向葵家的院子里,個個像癩皮狗似的趴在他家的窗臺上,久久不肯散去。兩只腿腳空懸著,眼睛一眨不眨地透過玻璃朝里面觀瞧著,生怕錯了某個重要的細節。
我們看見癩呱子臉人模狗樣地坐在桌子的上崗子位置,神情還是那么的卑賤和猥瑣,眼神中閃動著憂郁和茫然的白光,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坐在那里。坐在他旁邊的是隊里幾個重要人物和向葵媽的娘家人,他們有滋有味地抽煙或啜著缸子里的熱茶。
而向葵卻獨自一個人躲在里間屋的炕上,像一只被囚禁的兔子,面色惶惶的,仿佛隨時要嚇得哭出聲音來。當我們趴在窗戶上向他招手叫喊的時候,他越發顯得惶悚無助了,最后他完全將自己的頭臉掩埋在被垛中去了,好像村里即將出嫁的姑娘似的,再也不肯抬起頭來。
向葵后來硬是讓他媽從里間屋的炕上連拉帶拽弄了出來,他當著很多人的面給癩呱子臉行了大禮。向葵跪在地上磕頭的時候他媽在旁邊一個勁往下摁他的腦袋。那種樣子的確很滑稽。不管怎么說,向葵有了自己的干爹。這該算是一件好事情吧。
我后來一直認為,向葵認癩呱子臉當干爹并不是毫無理由的,畢竟人家救過他一條命啊。也許還有另夕卜葉原因,在鄉下小孩子多被喚作狗娃鐵蛋之類的,人們篤信賤命好活的說法,而向葵之所以認一個鰥寡卑微的人作干爹意思大概也在此吧??赡菚r,我們沒有一個人這樣想過,至少我沒有,我們除了有種幸災樂禍的沖動和快樂之外,更多是覺得向葵這家伙也許要倒大霉了。
癩呱子臉在外面燒野炕的那段日子里,向葵默默地承擔了一個干兒子應盡的義務,雖然他的默默付出很多情況下都是很無奈的。向葵媽也許出于憐憫,她總是想方設法地從自己的口糧中擠出一些食物,和面的時候多(扌匯)一小勺面粉,燜干飯的時候多下一把碎米,盛飯前總是預先留出一份,等向葵散學回來吃過飯,就囑咐向葵給在地里燒野炕的癩呱子臉送去。
后來向葵送飯的事情還是沒有逃過我們的眼睛。那天傍晚我們跟蹤了向葵去地里給癩呱子臉送飯的全過程。向葵手里拎著他媽用藍花格子圍巾包裹好的飯碗獨自朝地里走去。那時天色已漸近昏黃,路邊的楊樹枝頭上不時飄旋下來幾片發紅的葉子,向葵細碎的腳步伴隨著沙沙作響的樹葉被踐踏的聲音在我們前面移動。向葵胳膊上的力氣很小,因此,他每走上一會兒就要將手里的東西更換到另一只手上,這時我們便能清楚地聽見碗碟之間發出的碰撞聲響亮地從藍花格子圍巾中飛濺出來,使我們不得不放慢腳步,生怕被向葵發覺。
很快,我們幾個就跟隨著向葵來到煙霧繚繞的地里,那些酷似一排排墳墓般的野炕正在飄搖的青煙中靜默著,它們的存在使秋天廣袤無垠的土地變得更加蕭瑟寂寥,甚至有股凄涼的味道。
向葵在前面的行走也突然變得飄忽不定了,那些距離地面很近的一層薄薄的野煙正在波浪似的微微浮動,它們宛若一縷悠長的青白的柔紗,隨著暮晚的最后一絲涼風在天地間柔柔弱弱地起伏縈繞著。有時候那層煙霧又突然停滯不動了,靜默在天地間了。唯有向葵嫩聲嫩氣喊叫干爹的聲音,在空曠的田疇中回蕩。
此時,我們看見癩呱子臉跟幽靈似的從一片濃煙中慢慢地鉆出來,他的嘴里發出十分喑啞的咳喘聲。向葵一步步向他靠近。向葵大大的腦袋在野煙中輕輕地飄移著,如同一只即將升空的氣球那樣輕盈。當然,我們無法看清向葵臉上的表情,我們只是隱約覺得他從來沒有這樣輕快過,當他站在癩呱子臉面前將手里的東西遞給對方的時候,我們看見癩呱子臉蹲下來用他那只慘白的手在向葵的頭上親密地撫摩了一陣。那一刻我們都感到無比驚訝,甚至于目光都有點恍惚不定了。
說心里話,如今回想起這段往事,我不得不為向葵在癩呱子臉跟前所表現出的從容和親近而感到羞愧難當。
遺憾的是,自那以后向葵又重新成為大伙兒打擊的對象,不論在什么時間,或什么場合,見了面總要拿送飯這件事情來戲謔他一番。
向葵咋還不給你干爹送飯去?
干爹都要餓扁’了,你還不快回家給我端羊肉面去!
向葵我的娃今黑我要去跟你和你媽睡一個炕頭上……
向葵就死活也不肯再去給癩呱子臉送飯去了,后來我們發現這項工作徹底由向葵媽一手包攬了。向葵散了學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好像屁股后面跟著一群惡狼。他似乎越來越怕我們,這種怕仿佛是從一個人的骨頭縫里鉆出來的,一如我們曾經異常懼怕窩棚下面的那張慘白的癩呱子臉。
補 丁
2001年夏天,我在北京的八里莊魯院上學,周末通常是一個人待在寓所里寫東西或看書。北京的初夏時節已顯得異常燥熱難耐了,窗外的梧桐樹耷拉著葉子,無數蟬蟲憋足了勁在枝頭一刻不休地鼓噪著,爬山虎在對面的樓墻上懶洋洋地沉睡。外面一絲風也沒有,正午的陽光白花花的一片熾烈,鋼筋混凝土的氣味不斷升溫并橫沖直撞地涌進寓所里來。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并沒有現在這樣燥熱,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們卻終日感到饑腸轆轆,因為饑餓難忍,那時候我們幾乎可以不顧—切,甚至可以做任何壞事,包括將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剝光了衣服扔進渠里并袖手旁觀。
那天偶然收到一封家書,竟是我弟弟寫來的,信的內容并沒有什么特別,無非是向我說說家中瑣事,母親的身體情況以及他自己的工作和人生大事(弟弟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等等,倒是信的最后一段話使我忽然陷入某種痛苦而側隱的回想之中。
我不知道弟弟寫下這段跟家事毫不相干的話的真實意圖,信里說:“……哥你還記不記得以前那個向葵?前一陣子他媽來過我們家,說他很想見你一面,她還向我打聽你在北京的通信地址??勺罱犝f他又住院了,眼看命快保不住了,他媽整天哭哭啼啼很可憐……”
我一時愕然了。驚愕之余,不免感到有些難受,心里不著不落的,像是被什么人猛不丁在后腦勺用力擊了一掌,而拍我的人卻故意躲藏了起來,我感覺好像懵懵的,又似乎有所警醒。
那一年我從北京回來的時候天氣正熱。那種暑氣逼人的熱浪快要讓我喘不過氣來了??磥?,我的打算根本就是錯誤的,我原以為老家這邊要比北京涼快許多的,事實一點也不是這樣。全球一體化,也可能首先是全球一起熱吧。燥熱異常的空氣無處不在,有時真讓人感到絕望。
這天下午我在弟弟的引領下去見向葵。當然,我們不是在鄉間小路上行走,這同樣也是一個令人憂傷的變化,雖然這變化是那么翻天覆地和不可抗拒,它讓城鄉差距似乎一夜之間縮小。和我母親一樣,向葵家也分到了一套單元樓房,所以,我永遠也看不到那些曲曲彎彎的覆蓋著泥塵的小路,看不到遮蔽陽光的成片綠蔭,看不到鄰里之間相互依偎著的院落,也看不到從遙遠的地方飄飄蕩蕩而起的鄉村野煙,而曾經被那些柔慢縹緲的煙霧所團團包圍著的羸弱的身體和大大的腦袋,此刻正懨懨地躺在病榻上,他看上去似乎比過去更加瘦小,又仿佛他從來都不曾長大過。
向葵已經不會說話了,不是不會,而是不能。他的目光斷斷續續地在我的臉上滑過,似在尋找什么,又好像只是一次空洞乏味的眼皮微跳。大概是因為這些年我離開得久了,向葵媽幾乎沒有認出我來,弟弟把嘴貼近她的耳旁反復給她介紹我,她才恍恍惚惚記起世上確有我這樣一個人。從少年時期至今,向葵始終被各種各樣的病痛糾纏著,腦膜炎,肺結核,肺氣腫,肝炎,膽囊結石以及可怕的哮喘等,向葵媽為了保住向葵的命,這些年算是吃盡了苦頭。在我看來,向葵身上最大的病根或許正是那種無邊的憂郁和恐懼。
許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向葵無意中發現了自己的母親跟癩呱子臉的私情,向葵也許整個人都傻了,他必定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一切。那一年向葵就要離開小學校了。那天晚上向葵媽做了一頓很好吃的羊肉臊子面,向葵注意到母親特意先盛出一大海碗并用碟子扣放在鍋臺上。我無法想象向葵發現母親往那只他曾給癩呱子臉送過多次飯的碗里盛面時的復雜心情。中間,向葵自己到伙房盛面的時候忽然瞥見了母親放在墻角下的一攤鼠藥,藥的顏色紅紅綠綠的,好像一堆被孩子們遺棄的糖果。
癩呱子臉在死后大約第三天早晨才被人發現,那同樣是一個夏天的早晨,隊里當時正準備給麥地淌水,每年淌水都涉及一個水源優先使用權問題,生產隊之間總要爭得你死我活,所以,隊上就得派一個硬棒的人去看閘。他們看準了癩呱子臉,認為他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是個丑陋無比的啞巴,別人拿他沒轍。可是,當隊干部探身去喊窩棚里的癩呱子臉時,一股濃烈的腐臭從棚口漫溢出來,數不清的綠頭蒼蠅呼隆一下朝人面撲過來,人臉一陣生疼。
顯然,對于像癩呱子臉這種人的死亡,沒有什么值得驚奇的。人們只是覺得鰥寡人就是可憐,死了那么多天也沒一個人知道。癩呱子臉被葬在村外的一片荒灘上,每年清明節他的墳堆上都有一些燒化的紙錢,他們說那是向葵媽給他燒下的,可是,我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大概是偷偷去燒的,她不想讓旁人看到。
向葵在彌留之際終于把自己那年往面碗里投鼠藥的事情說了出來。向葵媽死也不相信,她哭著說我娃娃的膽子比針尖還小,你聽他滿嘴說胡話呢……說著,她一把摟緊依舊瘦瘦小小的向葵哭得一塌糊涂。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也止不住淌下來了。
[作者簡介]張學東,1972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迄今先后在《十月》《當代》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逾百萬字,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跪乳時期的羊》及長篇小說《妙音鳥》等。被評論屆稱作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短篇小說《送一個人上路》獲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小說首獎。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