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世奇作

他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莊嚴地向我宣布，他要寫一部曠世奇作。——他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雖然不是個好學生，但卻有可能是個偉大的藝術家。

所以，我必須寫一部曠、世、奇、作。他一字一頓地強調。

望著他在夕陽下遠去的背影，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幻覺：他好像踏著云彩上了天。我突然想哭，為了他那遙不可及的理想，還有他那似乎再也不愿回來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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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綠色的小島，島上到處是綠色的建筑和街道。人們穿著綠色的制服工作，手里拎著綠色的公文包。他們把綠色的建筑拆掉，建起綠色的街道；他們又把綠色的街道挖掉，造成綠色的建筑——他們把這叫做“發展”。他們看的書是他們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看過的，他們世世代代都看著同樣的書。

他抿了抿嘴唇，問我，這樣開頭好嗎？

我笑，哈哈大笑。我說不錯，接下去呢？

綠島在一片汪洋上，離它不遠有一座紅島。傳說紅島上的人，個個穿著紅色的風衣，個個都是優秀的歌手。他們用自己的語言歌唱，他們有自己獨立的思想，他們在柔軟的紅土上尋歡作樂。到處是紅色的葡萄酒，人們圍著火紅的篝火跳舞，不停地跳舞，直到死去。綠島上被放逐的人們，便被送去了紅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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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綠島上，但我時常幻想紅島上人們的生活。我喜歡迷人的歌聲——外婆給我講過人魚的故事，人魚都有一副優美的歌喉。我相信紅島的紅色礁石上坐著的，一定就是人魚。

我手捧綠色的課本，坐在綠色的教室里，聽著老師們千篇一律的講解。這時候，已經有不少人患了病，或許這是一種傳染病，像瘟疫一樣來勢兇猛。政府在恐慌，他們把患病的人隔離起來，派專機把他們送去紅島。學校天天都要進行檢查，許多孩子不知怎么地就患了這病，他們放下課本，開始用自己的語言歌唱。老師慌亂地把他們拖出教室，關進綠色的隔離房。

她是我的同桌，一個有著褐色大眼睛的女孩，她突然唱起了好聽的歌——但那不是課本上教過的，也不是外婆唱過的那些歌。她被帶走了，她離開的時候回頭看我，我看見她褐色的瞳孔像琥珀一樣剔透。她是不是送去了紅島，是不是變成了人魚，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抓走她，只因為她唱了不同的歌？可是她的歌聲真的很美，還有她黑色的長發，褐色的瞳孔，都很美。

后來，后來有一天我想歌唱。可是我不敢開口，旋律只在腦海里盤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

他問，我是不是病了？

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最后我點了點頭，我說你變了，你不該那么投入。

我知道自己在變，可是我無法阻止，我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因為我要寫的是一部曠世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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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我的朋友，我的父母，我想唱歌。我看見了他們驚恐的眼神。他們說我病了，他們把我關進我綠色的房子里。我知道，他們要把我送到島外。

但是他們沒有。他們勸我放棄這個荒唐的想法，他們說我是好學生，不該辜負大家的期望，他們等我快些好起來。

母親不顧別人的阻攔，破門而入。她說我一直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呢？她把手放在我的額上，這時我終于唱出了心底的旋律。母親倒在了地上，我被綁上了飛機。

我快樂地唱著，不明白為什么沒有人理解它們。我的同桌被帶走時，是不是也曾感到這樣的遺憾？如果當時我告訴她，我覺得她唱得很美，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一路高歌，直到他們把我扔下了飛機。

我看到了遍地的尸骨，干燥的寒風吹過，發出嗚咽的歌聲。紅色的島嶼上，滿是沉默的尸骨，這就是真相。

他停了下來，沉默。

我也不說話。我害怕，無端地害怕。

你知道嗎，顧城的朋友說他有堂吉訶德的影子。他忽然問我。

我抬頭看他的眼睛，覺得里面的陽光亮得刺眼。我勉強笑了笑，說，我不了解顧城，我從不讀他的詩歌。

他說，誰也不了解顧城……為什么大家都不了解他……你們都不了解……

我有些不知所措，便用僵硬的笑臉對他說，我會去看看的，我相信他是個不錯的詩人。我會……

你不會了解的。他打斷我的話，你去了解他干嘛？你又不是詩人，沒有這個必要。

4

我在焦躁中等待他的到來，他已經一個多禮拜沒來上課了。

他沒有來。他的媽媽來了。

他的媽媽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哭得渾身戰抖。正是在同樣的地方，他莊嚴地向我宣布，他要寫一部曠世奇作。

她說他出走了，為了更好地創作。她想盡辦法找他，可始終找不到，她求我無論如何要幫她找到他。

她走了。我的腦子里只剩下些亂糟糟的字句：曠世奇作、綠島、歌唱、出走以及顧城、堂吉訶德……

我試圖去忘掉他，因為，他的極端太過危險。堂吉訶德的長矛直指邪惡，而他的長矛卻指向了正常的生活，刺傷了自己和親朋。

5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想起他來，直到今天，我偶然讀到了一首顧城的小詩：

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

我定了定神，把濕潤的視線投向窗外。我好像看到了他在夕陽下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