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永遠比戲劇更戲劇化,無論這出戲是悲劇還是喜劇。
我最尊敬的一位師長M轉述給我一個真實的故事。去年夏天的時候,他去西藏旅游,所在的旅行團中有一位國際友人,一位年輕的女士C。一行人抵達布達拉宮之后,這位女士緩緩用英語向大家講述了她之所以來西藏的理由。
——我來西藏是為我親愛的姐姐H還愿的。她生前最后一個愿望就是來中國西藏,但還沒有來得及成行,姐姐就被謀殺了。她死的時候只有37歲。從姐姐很小的時候,就有一種預感與她如影隨形,那就是她自己一定會死于謀殺。這是我們全家人都知道的。所以,姐姐一直與父母住在一起,直到37歲的時候才搬出去。在她搬出去2個月之后,她在晚上途經某公園的時候被一個流浪漢沒有任何原因地謀殺了。
姐姐生前一直是死刑的反對者。媽媽曾經與她爭辯,那如果你自己被人家殺死了呢?你還反對死刑嗎?她說,那么,我還是要反對死刑!后來,這個流浪漢投案自首了,他沒有被處以極刑,至今還在監獄中。
言詞的力量
M老師稱自己以及同行的其他人的英語聽力并不是很好,但C女士在講述這些的時候,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懂了。M老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C求證,C說,你的理解沒有錯誤。聽完了這個故事之后,大家陷入了長久的靜默。此時,佛殿里無處不在的酥油燈突然有一盞熄滅了。——燈啊燈,我問你,你在問候來自遙遠國度的,對神秘的西藏心馳神往的那個孤獨靈魂嗎?
傾聽完了M老師的轉述,在北京冬日蔚藍的天空下,我看到自己的眼淚在安靜地流淌,那是不能稱之為哀傷的眼淚。那一刻,我想到了一個詞:Destiny。
Destiny是一個有力量的言詞。在英漢詞典中,Destiny這個詞的含義是:命運、定數、終點站。更具體地說來,它的多重含義包括:(1)特定的人或物注定的不可避免的運氣;(2)被認為能預先決定事件的力量或因素;(3)一個預先決定的、不在人的能力控制范圍的事件過程。科學并不能包羅萬象,羅伯特·伯頓曾說,“婚姻與死亡都是命中注定的”,一語中的,道破生命的本質。
“我原諒”——關于極刑的西方主流理念
即便是死亡,也并不能磨滅高貴的靈魂。這個世界上一切偉大的東西都是相通的。在是否反對極刑的問題上,H女士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哪怕自己就是那個受害者。她也敦促我追憶196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最偉大的作者和文化人物斯坦貝克的名著《伊甸之東》(書名《伊甸之東》來自《圣經》中的故事:亞當與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后,生了該隱和亞伯二子,上帝喜歡亞伯的供奉,該隱出于妒忌,殺了胞弟亞伯,上帝懲罰該隱流浪,去住伊甸的東面,上帝對他說:“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門前。他必戀慕你,你卻要制服他。”該書的中文版由王永年先生翻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重版),在小說的結尾,即將告別人世的老父親在他洞察一切世事的中國仆人老李的督促下,用盡最后的力氣說:我原諒。
在關于極刑廢除與否的問題上,“我原諒”的態度代表了宗教傳統未曾中斷的西方的主流觀點。無論如何,西方的宗教和文化背后始終矗立著一個原子般的個人。希臘悲劇中的主人公對命運的叩問,但丁《神曲》的上下求索,浮士德與魔鬼的交易……這些經典作品無一不表達了個體對命運的承當。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宗教改革時期的西班牙神學家兼法學家蘇若茨在出版于1612年的法學著作中指出:“無論對人類可劃分出多少不同的民族和王國,人類總有某種同一性,這一同一性不僅僅是類的意義上的,而且也是某種政治和道德同一性的意義上的,它是由擴展至與外國人,與來自任何國家的外國人彼此的愛與仁慈的自然規定所蘊含的。”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關于極刑的中國詮釋
讓我們回到古代中國的情形。在中國文化中,個人概念是缺席的,主流政治著述所主張的無非是維持人與人之間和諧關系的重要性,文學作品所描述的大多是人在各種關系中的左沖右突。有研究者認為,發生于公元前800至200年間的精神歷程構成了一個軸心。正是在那個時代,形成了今天我們與之共同生活的這個“人”。“軸心時代”是一個非凡的實踐集中發生的歷史時期。在中國出現了孔夫子和老子,中國哲學中的全部流派都產生于此,接著是墨子、莊子以及諸子百家。在先秦時期,政治風云波卷詭譎,處在歷史關鍵轉折期的思想家于是不約而同地將國家、社會的利益放在了優先于“人”的位置。儒家學說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尊卑秩序,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將人區分為“君子”與“小人”;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中國有句老話,“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樣的說法絕非空穴來風,它凝結了我們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民族的生活經驗、人生智慧,中國古代王朝的歷代刑法典都曾以看似殘酷的字眼體現了這種經驗和智慧。舉個例子,漢朝死刑刑名多沿秦朝或前代之制,如族刑、梟首、腰斬、棄市等,皆繼續使用。早在奴隸社會,我國就出現了死刑制度并被廣泛地使用著,史載夏禹時:“禹會諸侯之君于會稽之上,防風之君后而斬之。”
《南方周末》報道的一個事例例證了上述民間諺語的有效性。有一家四兄弟,他們的父親在一場沖突中被鄰居殺死了,兇手亡命天涯,在異鄉隱姓埋名,通過個人奮斗過上了不錯的日子。仇恨和鮮血讓四兄弟過早地成熟起來,他們在十幾年里,在承受巨大痛苦和社會壓力的漫漫長夜中,心思縝密,分工明確,不超越法律的界限去調查、取證,最后又恰逢公安機關“大接訪”,得以獲得有關部門的重視,終于協助公安機關將兇手繩之以法。兇手在被捕的那一剎那,雖然痛苦,卻并不驚詫,并不拒絕合作。“當我聽到你的家鄉話時,突然變得非常平靜,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這個悲劇中的每一個當事人,其實分享著共同的價值判斷,善惡標準。(參見關軍:“為尋殺父仇人農民四兄弟追兇16年,”載《南方周末》2005年8月18日)
2002年,陜西省爆出董偉“槍下留人”案后,社會各界發出了吁請最高人民法院收回死刑復核權的呼聲。2005年以來,河北聶樹斌“冤殺”案、湖北佘祥林“殺妻”冤案、河南胥敬祥“搶劫”冤案,再一次將死刑復核權收回的問題逐上浪尖。當人們在為冤情抹著眼淚的同時,司法體制的改革也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當然,在提出制度設計的建議時,都應在適當程度上保持對歷史傳統的理解和尊重。早在2005年3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肖揚宣布:最高人民法院將收回死刑復核權。10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明確提出,將死刑核準權統一收歸最高人民法院行使。為應對死刑復核權收回后驟然增多的審判量,最高人民法院目前已經新設立了3個刑事審判庭。凡此種種,都體現了時代進步的方向,也將為我國進一步限制死刑,直至最終實現理想的法律制度,奠定一個重要的基礎。
圖:張蘇中 編輯:孫薇薇
結 語
命運是無法解釋的。流血、仇恨和痛苦是每一個人都不愿意去面對的。但一旦發生,作為脆弱無助的個人乃至制度的設計者必須去面對的時候,又該如何選擇呢?——這真的是個難題,必須要拿出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必須認真對待。
——親愛的讀者,不要責怪我貪圖省事,請允許我以邊沁的話作為本文的結束吧。
自然安排要人類聽從兩位主人的統治,即痛苦和快樂。它們決定了我們能夠做什么,我們應該做什么。對與錯的標準,以及因果的鏈條都維系在它們身上。它們決定了我們的行為、言論和思想:我們甩脫控制的每一次努力,最終只能說明它們的確存在的事實和我們在未來的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