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不當”

“不當”一詞習見于明清小說，常見的組合有：“不當人”、“不當人子”、“不當家”、“不當家化化”、“不當家花花”、“不當家花拉”等。如《西游記》二十四回：“八戒道：‘兄弟再莫題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后再也不敢妄為。”《金瓶梅詞話》九十五回：“薛嫂進去說道‘奶奶還未起來。’放下花箱便磕下頭去。春梅道：‘不當家化化的，磕甚么頭。’”《紅樓夢》二十八回：“王夫人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里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尸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對于其中的“不當××”，《小說詞語匯釋》(陸澹安，1964)釋作：不應該，罪過。《金瓶梅詞典》(白維國編，1991)釋為：承受不起，不敢當。《漢語大詞典》解作：猶言罪過。黃肅秋在為《西游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和《醒世姻緣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作注時亦訓罪過，以為是用于對尊長不敬或褻瀆神圣時的譴責語。蔣紹愚進一步指出，“不當”是詞根，“家”和“花拉”是詞綴。

諸家之訓，只能在部分用例中講得通，缺乏概括力，似有望文生訓、隨境立解之嫌。我們在研習近代漢語的過程中，收錄了24個“不當××”的用例。其中《西游記》6例，均作“不當人”、“不當人子”；《金瓶梅詞話》4例，作“不當家”、“不當家化化”；《醒世恒言》1例，作“不當人子”；《二刻拍案驚奇》1例，亦作“不當人子”；《醒世姻緣傳》4例，作“不當家”“不當家豁拉”；《儒林外史》1例，作“不當人子”；《紅樓夢》3例，作“不當家花花”／“沒當家花花”；《兒女英雄傳》4例，作“不當家花拉”。在這24個用例中，至少有一半不能用上列各家訓釋作解。

欲得“不當××”之正解，首先便應當像蔣紹愚先生那樣，將“不當”與其后的成分剝離開來，分別定性。籠統地說“不當人子”和“不當家化化”義同，其實似是而非。將“不當”后的“家”、“化化”、“花花”、“花拉”等視為詞綴，固無不可。但“不當”后的“人”、“人子”又當如何看待，這是考釋該語詞時難以回避的問題。近代漢語中的“×人子”意即“使人×”，其中的“×”通常為表示心理活動的動詞。這是古代漢語使動用法的孑遺。如元雜劇《舉案齊眉》一折：“小姐，你差了也，這梁鴻窮的怕人子哩。”“怕人子”即“使人害怕、吃驚”。《金瓶梅詞話》四十五回：“李家桂姐這小淫婦兒，就是個真脫牢的強盜，越發賊的疼人子。”“疼人子”即“使人疼愛”。又五十八回：“走了數條街巷，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嗟嘆人子”即“使人嗟嘆”。這種用法在筆者的母語內蒙古河套話中尚有保留，如“這娃娃才疼人子嘞呢。”“疼人子”正作“使人疼愛”解。又，“臟得怕人子嘞。”“怕人子”亦作“使人害怕、吃驚”解。又，“這幾天盡事，真麻煩人嘞。”“麻煩人”即“使人麻煩”。因此，《西游記》等小說中的“不當人子”亦當作“使人不當”解。

其實在內蒙古河套話和陜北榆林話等方言中習用的“不當”，即明清小說中“不當××”的“不當”，義為可憐、同情、憐惜。如：看把老命(對孩子的昵稱)哭成個甚，不當死人(口覽)(了)。”“那娃娃三歲上倒娘沒(死)(口覽)，可不當人子嘞。”“那么好的人得了個賴病(頑疾)，誰聽見也不當嘞。”考諸文獻用例，以“可憐”釋“不當”，無不契合。《西游記》八十二回：孫悟空說他將鉆進女妖肚里去降服她，三藏道：“徒弟，這等說，只是不當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來，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句中一個“惜”字，乃是“不當”的最好注解。又前文所舉二十四回之例，是黎山老母與觀音、普賢、文殊三位菩薩為試禪心而幻化成母女四人，欲嫁唐僧師徒，八戒留下入贅，被神仙所困，綁在樹上受了一夜罪。第二天沙僧嘲笑打趣八戒，八戒言“不當人子”。這正是指夜里受罪而言，故“不當人子”亦當解作“使人可憐”。《金瓶梅詞話》五十一回：“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當家化化的，罵他怎的，他惹著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這是月娘說西門慶不該平白無故罵薛姑子，此“不當家化化”當是指薛姑子可憐巴巴的。《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五：“想到一個有恩義的人，如此猜他，也不當人子。”有恩義卻遭人猜忌，的確令人同情，故言“不當人子”。前文《紅樓夢》二十八回王夫人言“不當家花花”，是說揭墳刨墓，從死人身上覓藥，人家死了幾百年，可憐巴巴的。《兒女英雄傳》第七回：那老婆兒哭眼抹淚地說道：“阿彌陀佛!說也不當家花拉的，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們拉進那地窨子里。”此“不當家花拉”是張玉鳳之母自述母女倆如何陷入寺院暗室秘道，言可憐巴巴地被人囚禁、威逼利誘。

總之，參證方言將“不當”釋為可憐、憐惜，不僅符合語法文例，驗之于語境，亦庶幾可謂無礙。如前所云，在“×人子”的格式中，“×”多為表心理活動的動詞，而釋“不當”為可憐，亦暗合此分布條件。

(內蒙古電視大學伊克昭盟分校社科系東勝市01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