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還要從我們村里發生的怪事兒說起。
生產隊的牛屋在離村子不遠的漫地里。繞著牛屋,是一圈高大的柳樹,柳樹上是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鳥窩。放學后,我常常背著書包來這里等母親收工回家。夕陽西下,先是鳥兒們馱滿兩翅的晚霞歸巢了,它們嘰嘰喳喳地打鬧著,那些被夕陽染成黃亮亮的柳葉兒便輕盈地跳起來,像是在給那些樹枝間的歌唱家們伴舞。樹蔭里,幾頭玩累了的牛犢不安地哞叫著,不時伸長脖子向田地的那一頭張望,它們也和我一樣,在等待耕作了一天的母親歸來。這時候,我會拿一把青草誘它們來吃,趁誰不注意,突然抱住它的脖子,想爬上去騎一圈,這些小家伙們機靈得很,往往不等我抱緊就掙脫了;偶爾也能爬上去一次,小牛犢跑著跑著猛地立住前腿,后腿一蹶,就把我尥在地上,我齜牙咧嘴地捂著屁股,好半天才站起來,那牛犢則跑到離我不遠的地方,扭著頭望著我,那架勢透著頑皮,也有些得意與嘲笑。
厄運就是從這些牛犢身上開始的。一頭幾個月大的花牛犢,上午還拱到老母牛的肚子下,一頂一頂地吃奶,這陣兒不知道咋的就趴地上站不起來了,飼養員山根趕忙跑去大隊找獸醫,等獸醫來到,花牛犢已伸著四條腿倒在那里不動了!第二個倒下來的是一頭老母牛,犁了半晌地,晚上回來開始不吃不喝,夜里拉了兩泡稀,再也沒站起來……
生產隊里的牛死了,對老百姓來說是個好事。那時候雖然不再餓肚子,可除非遇到誰家有紅白喜事,一年到頭難得能吃上一回肉。于是隊長老虎站在村里的老柿樹下一喊“分肉了……”大人孩子們拿起早已備下了的瓦盆,迫不及待地涌向牛屋。那天晚上,村里就到處彌漫著肉香——這是過年才有的味兒。甚至于到第二天早上上工,人們還滿臉笑容地議論著誰家多分了一塊骨頭。倒不是爭掰,而是為了回味。過兩天,又分了一次肉,于是笑容便繼續在人們的臉上蕩漾。
不幾天,再也沒有人說分肉的事。不是不再分肉,而是肉分得太多了——半個月分了八回肉,有時一頭牛有時兩頭牛,牛犢子不算!讓人們感到可怕的是,我們一隊在村西頭的牛屋里死了一頭牛,村東頭的三隊必定要死一口人,而且牛和人之間照應得很準,這里死了一個牛犢,東頭死個小孩;這里死母牛,東頭死女人;這里死犍牛,東頭死壯年男人。我們這里分一回肉,東頭一定要有一家或者兩家披麻戴孝地出殯!不到一個月的光景,我們隊的牛屋里快清槽了,村東頭也新添了十幾座墳包。到后來,有些膽小的分了肉也不敢吃,悄悄地拿去埋掉。
人醫和獸醫都弄不懂咋回事:你說人得了傳染病吧,除了三隊別的兩個生產隊都沒事;你說牛害了瘟吧,其他兩個生產隊的牲口歡實得很!
全村能解釋這個事兒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老天哥”。“老天哥”是二隊的,看了一輩子風水。一次自己吹噓說他跟老天爺是弟兄,所以別人喊老天爺喊爺,他喊老天爺喊哥。別看這“老天哥”瞎了一只眼,在外面倒是很有名氣的,常有人跑大老遠來請他。隊長老虎本來不信這一套,可實在沒辦法,一是害怕牲口死絕了,再者,三隊的人不愿意,說我們隊的牛屋妨了他們隊的人,我們再不想辦法,他們就要來扒我們的牛屋。
“老天哥”托著羅盤繞全村走了一圈,又在我們牛屋附近扭來扭去自言自語了老半天,轉過身對一直跟在后面的老虎說:“一百年前,咱村有個地主,家住在咱們村東頭,也就是現在三隊這一片兒。有一回,地主家的牛掉進水坑里淹死了,地主就把放牛小子打死扔進了水坑,那個水坑就是現在你們隊牛屋這一帶,不知道啥時候填平了。那放牛小埋了一百多年,至今不能投胎。現在他的冤魂出來報仇來了。”隊長老虎就問:“那咋個破法?”“老天哥”掐著指頭沉吟了一回,說:“那放牛小子屬馬,你們養一匹馬試試。記住,那馬一定要壯,要不,還是降不住他的冤魂!”
第二天,老虎就背上一摞子烙餅出了門。村里還是老樣子,我們隊三天兩頭分肉,東頭天天有人吊孝,嚇得小孩子們一落黑就躲在家里不敢出門。
半月后,隊長回來了,牽著一匹高頭大馬。那馬通身紫紅,惟有腦門正中間有不大的一片白,離遠了看去,像是誰掛了一顆盛開的棉花桃。隊長剛進村,一群人就跟上了。好高的馬啊,我跳起來估計也摸不到他的脊梁。它每走一步,紅緞子樣油光水滑的皮膚下面一塊塊的肌肉便來回扭動著,真威風!這樣的馬,要是騎上去,那才叫美氣呢。可是隊長卻沒有騎,隊長真傻。
到了牛屋,隊長把馬拴在大柳樹下,對飼養員山根說:“交給你了,單屋、獨槽、細料,給我下功夫喂,要是掉膘了,蛋卵子給你擠出來喂狗!”山根咧著嘴,嘿嘿地笑。
“這馬人家訓得好著呢。”隊長轉過身,拍了拍大紅馬的前腿,大紅馬就把前腿抬起來,讓人看它的馬掌,隊長拍它的屁股,它就抬后腿。隊長拍大紅馬的屁股的時候,我看到大紅馬的胯上烙著一個號:“108”。“這是部隊上下來的軍馬!”看得出,隊長說這話的時候頗有些驕傲!那神情好像他剛剛騎著這大紅軍馬殺了多少鬼子。馬后胯上的“108”,讓我想起了水泊梁山上的好漢,那里面有個大刀關勝,關勝的老祖爺就是過五關斬六將的關羽關云長。這大紅馬莫非也是當年跟關二爺一騎走千里的赤兔馬的子孫?嗯,有可能。它可是軍馬啊,不知道立過多少戰功呢!
山根五十多歲,是個鰥漢條子,牛屋就是他的家。據說,他和我父親一個老太爺,可能是這個原因,他對我很不錯,常給我講解放前的故事,有時候也講鬼怪,嚇得我不敢回家。可吃罷晚飯,我還是好往他那跑,趕巧了,他會給我一把炒熟的黃豆、玉米什么的,香得很。現在有了大紅馬,我更要去了。大老遠,我就聞到一股香氣,山根正巧炒黃豆呢。果然,等我來到,山根正在磨炒好的黃豆,不光有黃豆,還有玉米、豌豆,好多。我調皮地伸手就要抓,山根拿起馬勺照著我的手就是一下,眼瞪得像山藥蛋:“這是喂大紅馬的,不能吃!”盡管他只是作勢,沒有真打我,可我從來沒見山根這樣,便有些不知所措,木呆著看山根干活。他把磨好的馬料摻在鍘的細細的青草里,拌好,倒進馬槽,看著大紅馬吃,一會兒,好像怕大紅馬夠不著,把馬槽角落里的草用手扒到大紅馬的嘴邊。大紅馬不時晃著頭打個響鼻,又粗又長的尾巴來回掃著,很悠閑的樣子,我湊過去,用手捧著草料遞到大紅馬嘴前面喂它——早把剛才的事情忘了。
還別說,“老天哥”一頭撞在老母牛屁股上——該他吹。自從大紅馬來了以后,我們隊里的大小牲口再也沒有病過,村東頭也沒有死人。還真神了!
那時候,也不知道咋那么多活要干,一年到頭大部分的日子都是天還沒有亮老虎隊長便站在村里的大柿樹下吆喝:上工了……上工了……不上學的時候,我就跟母親一起下地。
牛屋已經很熱鬧了,車把式們“喔……喔……哨……哨!”地忙著套車。牲口們早已厭倦了這種疲勞戰,一個個懶洋洋地,像是沒歇過來晌的懶婆娘,磨磨蹭蹭地不想動彈,身上不落上幾條鞭痕,沒有一個肯上套。有一頭新買不久的小叫驢,甚至抬起前腿趴在一個車把式的肩上,把車把式的后背當成草驢的屁股了,惹得眾人扶著鐵锨抓鉤把兒哈哈大笑了老半天。車把式氣得把它拴在柳樹樁子上好一頓鞭!
等他們開始干活,大紅馬已經送了一車糞回來了。
多虧了大紅馬,第二年春耕,別看我們生產隊的牲口死了大半,可活兒一點也沒耽誤。最深的大犁,大紅馬撅著尾巴自個兒拉;兩米長的棗木耙,大紅馬還是獨自個兒,耙上站了人,硬是拉得飛一樣快!它自己一天犁下的地,三五頭牛兩天也干不完。我們村解放前給地主干了大半輩子活,如今七十多歲的老牲口把式,也來蹲在地頭看大紅馬,嘖嘖地說他活了幾十年,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快的牲口!
等麥苗要拔節了,人們忙著澆水的那幾天,大紅馬終于可以歇歇了,山根牽它去山坡上吃草。太陽暖暖地照,風輕輕地吹,山坡前的青草嫩嫩地鋪了一層,一些不知名的淡黃色、粉紅色的野花羞羞地跟蜜蜂親昵。大紅馬東一口西一口地啃著青草,心不在焉的樣子,偶爾還抬起頭向著西北方向咴咴地嘶鳴。我便想,可能這小山坡前的草地讓大紅馬想起家鄉,要不就是憶起它曾經馳騁過的草原了吧?
這時候,我正心懷鬼胎地躺在草地上和山根一起曬太陽。
“山根大爺,讓我騎騎大紅馬,中不中?”按輩分,我該喊山根大爺的,何況現在有求于他。
“不中。”“我給你撓癢。”“不中。”“那我給你逮虱子,逮5個騎一小圈兒。”以往,我想騎牛了,他就讓我幫他逮虱子,逮一個遞給他,他兩個大拇指甲蓋兒一擠:“啪”的一聲算一個,夠5個了,他就會把我抱到老牛背上溜一圈兒。
“10個!中不中?”“不中!”“那多少中?”只要能騎馬,多少我都愿意。
“多少都不中!”“咋了?”“不咋,你小子想讓隊長拿鞭子抽我是不是?”這下,我想起來了,隊長牽大紅馬回來,腳上打了好多血泡也沒有舍得騎大紅馬。我現在想騎,那不是癩蛤蟆想那個……啥么,呸!
我們這一帶不種菜,每年冬天,都要拉上自己種的紅薯、花生去山那邊換蘿卜、白菜、芥菜疙瘩。由于路途比較遠,大隊就出面組織全大隊的幾十個生產隊結了伙去,那場面浩浩蕩蕩的,很是壯觀。這幾十個生產隊的大車到了一起,嘴上雖然不說,暗里就有了比較。一是比誰的莊稼收成好,再者看誰的大車排場。我們隊每年都是連山趕了大車去,這連山三十多歲,膀大腰圓的,很是驃悍,趕車、搖耬、揚場樣樣都是好手,干活從來不服輸。可以往年手里沒有好使喚的牲口,在這樣的較量中干著急使不上勁兒。今年不一樣了,連山在車轅上坐得穩穩當當,大腿翹到二腿上,鞭子一揚“駕……”大紅馬拉著滿滿一大車,轱轆轱轆一路領先,三匹馬拉的大車也趕不上。車把式哪有不愛好牲口的,車一停下來,那些外村的車把式過來圍住了我們的大紅馬,這個捋捋鬃毛,那個摸摸脖子,很是羨慕連山。連山的胸脯子就挺起老高,“馬氣”得不行,好像拉大車的不是大紅馬,而是他連山。
連山回來后,前面張村的隊長拎著酒瓶子來了,老虎隊長喊山根也過去。隊長他們走了,我問喝得醉醺醺的山根那隊長來干啥,“給大紅馬說媳婦呢。”山根說得像是醉話。“這馬還要娶媳婦么?”“小雞巴孩兒,問恁多干啥?!”看來山根真的喝醉了,他從來不罵我的。后來我想想,可能山根也想讓人家幫他說媳婦了吧。那也不能朝我發火啊!這些大人,真搞不懂!
村子中間臨著大路是一個幾畝地的大水坑,每到夏天,半個村子的水都要往這個坑里面淌,村子里這惟一的一條大路就常常被沖出好多豁口和暗洞,來來往往的大小車輛沒少陷進去。那年冬天,老虎隊長動員全隊的人上山打石頭,要給大坑修一條石堰。這是對全村人都有利的大好事,因此,村民們干起活來精神頭格外高,砸下來的石頭都拉不及。連山駕著大紅馬拉石頭,走到半山腰,山路邊上的一塊石頭不知道啥時候松動了,他上來的時候是空車,沒發現,現在大車裝滿了石頭走上去,一下就翻下山坡,駕轅的大紅馬也被帶著滾了下去,隨著下去的還有好多笆斗般大小的大石……
大紅馬雖然還能站,可什么東西也不吃。隊長親自煮了一鍋飄滿雞蛋穗的小米粥,大紅馬也不喝一口。獸醫他們熬了半臉盆黃綠色的湯藥,山根拍拍大紅馬的脖子,大紅馬臥下來,隊長、山根、連山一群人按著大紅馬,老獸醫給大紅馬灌藥水,剛灌進去沒幾口,大紅馬甩著腦袋全噴了出來。急得老虎隊長拿巴掌直抽自己的黑臉,一邊罵自己:“我這豬腦子!這樣的小活,咋能派大紅馬去呢!我不該啊……”說著說著,這鐵一般的漢子,竟然真的嗚嗚地痛哭起來。
不吃不喝的大紅馬很快就瘦了下來,往日那健壯高大的身軀變成了一副骨頭架子,拱起的脊梁刀刃一樣,細長的脖子像是誰拿枯樹干安上去的,讓人擔心一用力就會折斷,看起來讓人心寒。
盡管全生產隊的人都牽掛著大紅馬,有些老年人還去廟里燒香許愿,可是沒多久,大紅馬還是死了!
村里人把它埋到了它常去吃草的山坡。春天我去玩耍的時候,看見大紅馬的墳頭上已經長滿了青草,草叢里盛開著一朵一朵紅艷艷的花兒。一會兒,不知道從哪里飛來一只我從來沒見過的大鳥,大鳥從樹梢上飛下來落在了大紅馬的墳頭,它昂著頭四下里扭著看了看,張開雙翅騰地飛走了。它一開始飛得并不高,映在地上的影子極像一副馬鞍;大鳥飛得很快,轉眼就沒了蹤影。我趕快撒腿向牛屋跑去,想去把見到大鳥的事情告訴山根大爺,大老遠就看見老虎隊長從張村的方向回來,身后牽了一匹火紅的馬駒兒……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