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目前的渺遠（評論）

聶鑫森的小說，一向以深厚的文化韻味見長。他的短篇新作《渺遠如煙的故事》，愈發釀出幽遠彌長的醇香。小說中，老銀匠講述了一個父親生前講給他聽的故事——

烏藤寨是一個隱蔽在深山莽林里的苗家村寨。老銀匠的父親“我”為苗家人打制銀器，借住在鼓樁頭石老大的竹樓里。半夜過后，一陣年輕女子凄厲的哭聲，“擾得全寨上下不得安寧”。石老大兩眼冒著兇光，不顧兒子石健充滿乞求的阻攔，沖到黑夜中放了一陣鳥銃。第二天早晨，還要在竹樓四檐掛出牛睪丸避邪。“我”是漢人，對苗家寨的一切感到陌生而又神秘。石老大對“我”講述過不少苗家的歷史掌故。如：烏藤寨與黃風寨發生過仇殺，死了許多人。所以，兩寨結冤銜恨，相互既不往來，更不準通婚。

在一片喜慶豐收的氣氛里，石老大率領全寨老小到山上去唱歌，以追思在洪水中遇難的先祖。山頂上，夜晚的篝火映紅了半邊天。火光下，一片祭祖的程序化莊嚴。石老大念過咒語，祭灑鴨血后，放聲高歌苗家史詩《洪水滔天》。全寨父老伴著鼓聲歌唱民族的衍生史，跳起雄健的舞蹈；那里面充滿對死的抗爭，對生的企望。在他們的史詩里，人類的發生既不是亞當、夏娃，也不是物種進化。他們歌唱先祖姜央與妹妹配成婚，繁衍了人類。歌聲中，“我”忽然望見山腳下村寨里騰起一片火光。但是，這并不能使沉湎于感恩情懷的人們稍有所動，因為唱《洪水滔天》的時候，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能中斷——比起祖先遭受的苦難，一切都微不足道！直到東方破曉，方才曲終人散。人們發現，在寨中央的祖屋前，留下了燃燒的余燼。石健和一個年輕的女子相對而坐，合抱著祖梁的尾端服毒自盡了；兩人“嘴角帶著滿足的笑意”，女子身上戴著“我”送給石健作結婚禮物的銀飾。祖梁燒毀的部分，正是關于烏藤寨與黃風寨仇殺及祖訓的雕刻。“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石健違背祖訓，愛上了黃風寨的女子！第二天，剛剛喪子的石老大身披祭服，頭戴祭帽，一絲不茍地主持神圣的儀式：為了全寨的安寧，要把燒毀的斷梁接續起來。“所有的人齊刷刷跪在祖梁前”，畫著臉飾的漢子，代表祖先姜央，為燒毀的祖梁嵌接新木，并依照石老大書寫的印記，在上面重新鐫刻原有的文字、符號。于是，那被愛情之火燒毀的仇恨記憶又恢復了，“和先前一模一樣”！

小說的題目“渺遠如煙的故事”，的確，無論現代小說觀念怎樣變化，故事性作為小說最基本的美學特征，還未曾真正動搖過。小說是講故事，但是故事要講出什么卻因人而異。聶鑫森的小說，孜孜所求在一種文化張力之間。他每每于此獨具慧眼。這個渺遠的苗家故事，別有一番深厚的文化韻味。烏藤寨人們獨特的人類起源神話，洋溢著民族風情的祭祀儀式，都充滿了詩性的魅力。他們對祖先銘訓的恪守不渝，更表現出一種民族的凝聚力。這一切作為民族文化，是一種強大的社會力量。任何個人的與種族意愿相悖的情感都不能正常生長。在一個民族的自由意志面前，個人喪失了自由意志，甚至必須犧牲基本人權——婚姻自由。因為在個人人生尚未開始之前，文化早已作為一種先在結構而存在了，個人無法沖破這種先在結構；它已經深深地植入了種族的記憶，是打在他們心底和身體上的印記。

從人類文化學的角度看，考察人類在文明史上的不同進程，不能漠視不同種族在文化上的差異。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認為，由于地理的遙遠、環境的特殊性，以及不同種群互不了解的孤立存在或者是相近群體間的追求區別、獨立、成為自己，人們建立起不同的文化，形成差異。對待文化的差異，傳統上往往對異己斥之以“野蠻的習俗”，簡單否定。這導致了人類的互不承認，乃至于以自己的民族為中心，把其他民族的文化、整個生活方式看得比自己的低級。然而，人類社會的文化是多樣的，以為一種文化比另一種文化優越是荒謬的；如果只有一種文化，“優越”又從何說起！

《渺遠如煙的故事》，著實讓聽故事的人驚異、神秘。所以，直到故事講完，聽眾仍舊好奇而困惑，向老銀匠連連質詢。作為小說作者，“我卻在這一霎時悟出了什么”，他悟出了“永恒意味”，進而展示出文化的差異，并且平等地對待這種差異。

一百年前，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完成了文化人類學巨著《金枝》。他考察了羅馬附近內米湖畔的古意大利人王位交接的奇異習俗：王位繼承人要設法突破老國王的守護，從圣樹上折斷一根樹枝，在一對一的搏斗中殺死老國王，才能繼承王位。人們認為，部落的繁榮興旺，有賴于首領的生命力。弱者的被斗敗，已經證明了他無力支撐起部落的強大，他應該為強者取代、被殺死。他為了民族的強大，別無選擇要作出犧牲。這便是一個領導民族的人為了民族的必然歸宿，而不能反過來把整個部落當作某一統治權力的殉葬。如今看來，未免太殘忍了，這當然是歷史的局限；但即便今天，人類插上科學的翅膀，仍無法逃脫歷史的局限。君不見，人類面對自己創造的物質財富，非但沒有獲得充分的滿足和歡樂，反而被推至空氣污染、能源枯竭的物質極限，又雪上加霜陷身于精神困惑、惶恐、孤獨乃至絕望之中？

任何人都不應以為自己所附隸的文化“先進”而頤指氣使，也沒有理由指責其他民族“野蠻”、“落后”。那些所謂的“原始”人群的文化、生活方式，并不像自以為是的人們想象的那么糟；而今天現代人所謂“文明”的生活方式，也并非盡善盡美。

列維·斯特勞斯指出：“文明意味著具有最大的多樣性和文化之間的共存，甚至文明就是這種共存本身。世界文明就是保持其各自獨創性的諸文化之間在世界范圍里的結合。”［１］為了多樣性，應當對異己的文化觀念、行為方式、風俗習慣等，采取一種理解、寬容的態度；應該避免惟我獨尊的文化霸權。人類不可能定位于一個種族、一種文化、一種社會形態。任何種群的行為標準、思想方式、價值觀念，都是在漫長的歷史中逐步形成的，都有其合理性。

然而，自柏拉圖以來，人類逐漸形成了主客觀對立的思維模式，把自然排列、并不兩相對立的客觀世界，割裂為成雙對比的組合，制造出一系列進步與落后、文明與野蠻之類的對立概念。各自以自己的文化為中心，與我一致便是進步文明，反之便是野蠻落后，終至于人類相互隔膜，在科學發展的同時，引人生走向枯燥而冷酷的困境。人們發現，正是那些被科學、哲學輕視而為藝術所描述的價值，為人類提供了更多的共識，成為人類文化發展的根基。由此觸發了現當代思想家對傳統哲學的反駁。看來，人類的未來正系身于學會理解科學還不能理解的世界。

隨著世界日益走向一體化，不同地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相互接觸越來越頻繁。無論是科學技術濃縮成的“地球村”，還是經濟貿易的利益驅動，都不能消除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相互之間的文化差異和分歧。小小寰球上的“村民們”有沒有可能求同存異，達成某種文化共識，建構人類多樣性的新文化，以此為基礎找到人類文化共同發展的出路？

在世界化大背景下，思考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亦不乏反思之處。常有人抱定一廂情愿的念頭，以為滿街的高樓大廈就算進步了；以為不顧一切地推倒城墻、鏟平胡同就是現代化了，殊不知正把洗澡水連著孩兒一起潑掉地毀滅著文化，淹沒自己于別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何去何從？果真別無良策？歷史上曾經強悍一時的匈奴、契丹而今安在？非是人丁不旺，實乃文化薪火失傳！

讀完《渺遠如煙的故事》，不由人不掩卷深思。這個意味深長的故事，并不渺遠，并不如煙；如在目前，揮之而久久不散。

［１］列維·斯特勞斯：《結構人類學》（第二卷），俞宣孟、謝維揚、白信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１９９９年１１月第１版，第３９２頁。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