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法之爭中郭嵩燾對一系列問題的看法體現其外交思想中務實的精神實質,而這一點在清政府滿朝虛驕的背景下顯得難能可貴。然而,郭嵩燾希望在清朝國力衰弱的情況下能繼續保有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在西方列強一步步進逼的條件下是不可能的。
郭嵩燾被時人譽為洋務干才,亦被后人視為近代外交思想的集大成者,眾所周知,中國近代外交面臨的一個很大困境就是如何看待藩屬國問題,即宗藩觀念對外交的影響,在因法國侵占中國藩屬國越南而引起的糾紛中,郭嵩燾如何看待,這是目前郭嵩燾研究當中的一個薄弱環節,本文希冀通過對郭嵩燾在中法構釁期間言論的考察,通過對比同期《申報》對相關問題的輿論,立體地解讀郭嵩燾的思想,并從一個側面解讀宗藩觀念的影響。
選擇《申報》關于中法戰爭的輿論作為郭嵩燾思想的對比,基于以下兩點:(一)《申報》本身具有的影響力,它是當時發行量最大的華文報紙,讀者群覆蓋了當時的主要知識分子,上至朝廷高官,下至一般文人,因此可視它為一般意義上中國社會輿論的代表;(二)郭嵩燾經常閱看《申報》,在他的日記里,關于閱看《申報》的記載比比皆是,關于中法構釁的由來,他的信息來源相對于《申報》來說,也許更直接,他的消息直接來自政府高層,如李鴻章、曾國荃、曾紀澤等,所以《申報》中關于中法構釁的消息對他來講并不具有充分的閱讀價值(《申報》在報導中有一些錯誤的消息),相反地,在閱讀中他更多地了解的是社會輿論對于此事的看法。而這些,必定在他給朝廷的奏章和李鴻章的信函中有所體現。下文將從兩個方面加以論述:(一)關于如何對待越南的問題;(二)關于如何看待中法之爭中萬國公法的問題。
一、如何對待越南
中法之爭的焦點有兩個問題:一為越南宗主權問題,二為通商問題。這兩個問題看似平行關系,實則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只有當清朝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越南為法國的保護國,法國才可能自由地獲得通商便利。在郭嵩燾看來,關鍵問題不在于中國與法國爭對越南的宗主權,而在通商問題,只要清朝當局開放蒙自通商,中法之釁自可彌患于無形。1882年七月郭嵩燾奏陳法事宜迎機理喻,通商云南,略云:“日本毀滅琉球,法人因乘勢與安南構釁,以為開通富良江(紅河)之計。蓋西人以通商為利,尤善蹈瑕抵罅,據為程式?!桶材鲜聞菅灾?,當有救援彈壓之師,不當有防堵之師,明非利害所系故也。若論云南通商事勢,所爭尤在議論,決不在于用兵?!細v考古今事勢,益信明史言馭邊之要,以互市通夷情,使法禁有所施,省戍守費,誠為有利無弊。……今沿海通商一十三口,長江以上通商五口,云南通商一口,俄羅斯出入西北各口,并通行無阻。區區蒙自一口,無關中國要害,通籌始終,總覽全局,必有能辨知其得失者。……方今時事艱難,民窮財殫,國計吏治,人心風俗,本源之地,所憂實多,汲汲補救,猶懼不給,無故自生釁端,屢滋煩費,誠謂非宜?!?臣)稍能周知中外情形,以理自信,實見法人通商蒙自,宜以時迎機理喻,使受約束,不宜率爾稱兵,終至無以善后,而滋累無窮?!雹僭诖俗嗾轮校誀c從四個方面論述了中國開放云南蒙自為通商口岸是理之所至,勢之所歸:一,日本滅琉球后,法國步其后塵與越南構釁,顯見得法國志在必得;二,古今事例都證明馭邊之要在與夷人通互市,一來節約了軍隊戍守費用,二來借此了解夷情,現在與法國通商不違背祖宗之法;三,中國已開放多處通商口岸,并不在乎再多一個蒙自;四,中國國內局勢不安定,不宜于此時輕開邊釁。歸結到一點就是:中國宜迎機理喻,開放蒙自與法國通商,與法人之爭可以外交方式,而不必兵戎相見。
與郭嵩燾強調通商問題相對照的是,此時的《申報》輿論強調的是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問題。郭嵩燾認為通商即可解決中法之爭,而《申報》大部分文章認為只有戰爭才能解決問題。主張中國出于宗主國的榮譽考慮,應該保越南,有議者稱:“夫朝鮮也越南也琉球也,論其形勢固有遠近大小之殊,而以體制言之,皆在藩服也,藩服之得失即中國之得失?!谶€有的認為與其越南與法國打仗,不如中國替越南與法國戰,文曰:“竊謂中朝主戰,越固不免于被兵;即中朝主和,越法亦不免交兵。與其越與法抗而越成終亡,不若中為越助而越自可保,難者因越而啟法人之釁,法之與我以兵戎相見者,不在越南境中,且不僅在粵滇邊界也,??诩娖缒媳比f里,我往寇往,節節須防,夫是以躊躇而不能決耳。”③雖然作者認為中國與法國作戰所防者甚多,但沒有懷疑過戰爭的正義性和必要性,對越南的援助不僅必要,而且是義不容辭。《申報》一篇社論文章借議論總理衙門欲與法國妥協,指出中國目前人心不得不戰:“前報載京華電音,謂中法一節上封奏者三十余人皆主戰,惟總署主和,此則意見殊有所不合矣……彼總署諸大臣固為愛民恤商之故,不可以厚非也。彼主戰諸君則又有說,此三十余封奏之中,所言未必從同,而其意則一,大都總以法人無禮太甚,不可不一為之懲,中國積弱太甚,不可不一為之振,中國之舉動事事循禮,并無絲毫罅隙,而法人蹈瑕而入,實皆無理取鬧,越南本我屬國,為屬國而御暴原屬正理,法人所謂不與中國之事實屬強詞,桑臺北寧業已兩失機會,五條約款尚曰大度包容,而諒山一役釁起于法而反禍嫁于中,觍然索賠巨款毫不知恥,猶嘵嘵焉以中國為違約,復逞其強橫,甘為戎首,攻奪我基隆,是彼直迫我以戰,若再不一戰畏偲過甚,恐貽他邦之笑,我中國二十年來練水師購船艦置槍炮,糜費帑金不下數千萬,豈猶不可以戰?我中國土地如是之眾,豈竟不可以戰?”④
如果說開始是出于宗主國的體面或對邊疆的擔心,輿論要求中國與法國一戰,那么到了后來當中國全面卷入對法戰爭后,是一種仇外心理支持著這場戰爭的正義性。陳寶琛曾上奏折稱;“舍戰而言守,則守不成;舍戰而言和,則和亦必不久。道咸以來,覆轍具在,不遠之鑒也?!雹菟傅摹案厕H”是1840年、1860年的兩次鴉片戰爭,中國知識分子對于天朝上國遭受侵凌的憤慨情緒正如大學士倭仁在1867年奏稱:“且夷人吾仇也,咸豐十年,稱兵犯顏,憑陵我畿甸,震驚我宗社……學士大夫,無不痛心疾首,飲恨至今。⑥七十年代出現了“清流黨”,他們非常活躍地在對外政策上采取主戰的行動路線,尤其對法國更應如此,他們藐視法國的軟弱,因為它剛剛被普魯士打敗。⑦對于外國的仇恨心理加重了中國知識分子保衛藩屬國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申報》此期的輿論中幾乎沒有提及開放蒙自為通商口岸問題,只一再強調為越南清朝應與法國一戰,似乎戰爭可以解決問題。事實如何呢?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赫德駐倫敦的代理人金登干發給赫德的一份電報中稱,安南的法國軍隊不會貿然投入大規模戰爭,只要開放河內和紅河的貿易和航行權便可消除爭端的根本原因。⑧郭嵩燾看到這份電報的可能性很小,他對時勢作出的判斷更多地是源自他對洋務的認識。光緒二年,郭嵩燾在總署時,已見法國人特拉格來(D.de Logrie)游歷暹羅、南掌、緬甸以達云南、四川,記載詳明,內言南掌通中國有三路:一循湄江而上通云南,一出湄江右支囊呼河通云南,一出安南東京通廣西,當時郭嵩燾“知其心忮英人通商騰越,蓄意與英爭勝”,而“以考求通云南之路為急”,于是有法蘭西滋事安南,宜求其癥結所在,循理處置,不宜遽構兵端一疏。⑨
在郭嵩燾看來,只要通商問題解決了,中法之爭即可解決,相對于《申報》中一片戰爭的叫囂之聲,郭氏的看法更冷靜,更客觀。但郭氏的觀點注定得不到輿論及政府的認同,輿論的強硬態度必定會形成國內主戰的政治環境,而這種政治環境中的政府所作出的決策必定要受其制約。⑩
二、越南宗主權問題
郭嵩燾強調開放蒙自通商即可解決中法之爭,沒有對宗主權給以過多的關注,然而他并不是忽視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問題。郭嵩燾認為法國對中國沒有領土野心,對于中國和法國都強烈要求的對越南宗主權問題,郭氏認為:(1)暫時不議,先應之以通商,以求自保(免得兵戎相見);(2)與法議論,平法越之事。在致李鴻章的信函中他建議:“法人之欲通商云南,蓄意已深,……法人自度其力,足以兼并越南而無后患,先收取其東京,創開鐵路,以逼云南,不待交兵會議,而通商之局已成,……以彼上下一心,揣摩天下大勢而覬其利,誠無意于中國土地;而因利乘便,或更激而成之,以恣其毒,亦人人意中所共窺及者也。竊以為處置西洋,始終無戰法;彼其意在通商,即以通商應之,暫緩越南之議,先與駐京公使言明通商章程,使電報本國,仍由朝廷遣專使巴黎,定云南通商之局,而由中堂發使西貢,調停解說,平越法之爭,……與其征兵轉餉以從危,曷若豫探其情而發其覆,以理持之?……法人之意在通商,而我必迫之使出于戰,是無算也?!蛑刑枚ㄓ嬘谑孪?,無俟其敝而始求補救之術;以滇事任之滇督,檄粵兵且無出關,專務保疆自固;揭法人之隱,正名通商,先為朝廷解其惑;函告法國公使,俾相就會議,達觀昭曠之外,坦然以誠相喻。”(11)
當法越構釁之始,《申報》社會輿論對越南的宗主權問題有兩種觀點:其一,中國實力虛弱,為避免與法戰爭應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以自守;其二,越南是中國藩屬國,中國應為保護越南而與法國開戰。關于第二種觀點前已述及,此不贅述,關于第一種觀點,典型的如一篇題為《論中法大局》的社論文章寫道:“為中國計,如見安南之危如朝露而竟不為之設一策,若琉球之夷為郡縣,似乎有傷國體,若因安南之故而遽為之出死力勞師糜餉以與法人相爭,無論勝負之數不可預決,而中國之大局將不免于騷動,兩者均未能盡善盡美,不亦進退維谷乎?……夫安南雖久屬中國,而先時法人經營西貢,中國以內顧未遑,不及兼籌置諸不問,說者謂法人之處心積慮已非伊朝夕,至今日由西貢而蔓延東京,中國乃欲與言,其勢已晚,則不若棄安南而不問之為愈,而法人之所欲者,倘其只在安南,則不必挑釁于中國,但得稍有借口,則中國亦不愿故事苛求兩面俱圓名實兼到,而中法之好仍不至于中絕?!?12)作者認為,在安南面臨亡國之危時,中國作為宗主國如聽任法國侵凌,于宗主國的體面有傷,但若出兵與法人戰,于中國大局有傷,在進退維谷中,還不如承認法人侵越的現實,只要法國不打到中國來,中國可以不要求對越南的宗主權名副其實,意即為了保持中法和好,中國可以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有一種觀點與此類似,但比它更徹底,不僅放棄安南,還要求中國放棄所有的藩屬國以此自保,一篇題為《論保全屬國之道》的文章稱:“夫治國之道無他,在乎持原握要而已,所謂原與要在乎富強而已……中國有最弊者數端,一曰因循,二曰龐雜,三曰虛文,四曰拘執?!写怂恼邉t中國雖有謀臣良將而終不能收其效,轉不若一無屬國,尚不至招邀外患也。吾謂中國而不欲保全屬國則已,中國而必欲保全屬國,則必當先求自富自強之策。富則餉源無所匱,強則兵甲無所鈍,有欺侮其屬國者,不難隨時援救,而永無外患之乘矣。不然者,屬國愈多則其勢愈有所不給,援彼則失此,援此則失彼,如法人之得步進步者正復何限?伊犁雖復,未必終隸于中朝,安南雖棄猶恐貽患于滇粵,緬甸暹羅人思割據臺灣,高麗咸相覬覦,縱有文臣善為謀,武臣善為戰,亦不免鞭長莫及之慮。轉不如劃鴻溝以自守,悉棄諸藩屬于度外,其所失為猶小也。”(13)作者認為適當的軍事力量才足以維持宗藩關系,而求自富自強之策,對目前的中國來說,似乎不太可能(原因是中國有四弊:因循、龐雜、虛文、拘執),與其擁有這么多屬國平白無故地招致外國侵略,還不如與屬國劃清界限,放棄所有的屬國,從此對屬國安危置之度外,這樣也許遭受外國的侵略還不至于那么多。作者署名“波羅的漁人”,身份不明,他能夠從中國對藩屬國虛驕的心理和唇齒相依的現實狀態中解放出來,比較冷靜地看待當時局勢下中國對藩屬外交的困境。但是他只是看到了屬國使中國陷入外交困境這一個現象,沒有看到這種現象背后的實質,即造成中國外交困境的不是因為中國擁有屬國,而是中國奉行的宗藩體制的外交觀念。
在宗主權問題上,《申報》的絕大多數文章認為應該堅持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并不惜與法國決裂,只有少量的文章認為應該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以求自保。郭嵩燾既不認同為宗主權問題而與法國開戰,同樣也不認可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他對宗主權還是抱著希望的,在致總署和李鴻章的信函中他建議:通過外交談判方式與法國議和以解決越南的宗主權問題。李鴻章對郭嵩燾的評價是“筠公好為高論,亦不盡愜人意,然固老成篤厚之君子?!?14)指郭的意見有理色彩,在現實中窒礙難行,然郭之本心無可非議。事實上,李鴻章作為實際上主持清朝外交事務的當權派,他已經意識到了宗藩體制對晚清外交的窒礙。早在琉球事件期間李鴻章就看到了這一點,“開始懷疑維護封貢制在道義上的義務,看來中國儒家的一統帝國的意識結構已經開始碎裂。”(15)
在如何處理中法之爭上,通過與《申報》同期輿論的對比,可知郭嵩燾看到了問題的關鍵點在于通商,然而,在關于宗主權的問題上,郭嵩燾雖不致于象輿論中某些人所說的那樣放棄屬國,但是關于中國對屬國的宗主權問題他依然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
三、萬國公法與宗藩觀念
中法之爭期間,中國已引入了萬國公法,無論是郭嵩燾的言論里,還是在《申報》輿論中,經??梢钥吹接嘘P于萬國公法的議論,這為我們了解萬國公法在郭氏與時人的思想意識中占什么位置提供了一個平臺。
《申報》有文章引用萬國公法來自衛或譴責法國,一種觀點認為萬國公法會保護中國對越的宗主權,有報道稱:“越南之役吾謂宜請德美諸大國自局外斷之者,斷以公法也。既以公法為歸,則知有義理,不知有中法矣……余曰:法人之必從固非我所能強,萬國之公法亦非法人所能廢,且也與其曲徇法人之意,自為越南求寬猶難,必其我從何?如憑局外之國執公法以與之爭,或可屈于眾議,侵假法人仍弗聽從,不從等也而義正詞嚴,國體尊矣,況法人自視為萬國中之杰出者,既列在萬國之中,何肯自處于公法之外?”(16)在這篇文章中,作者認為從公正的角度來說,法國毫無道理,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是公正而合乎情理的,應當受到萬國公法的保護。這不禁讓人們聯想:當時國人如何理解萬國公法?兵部尚書彭玉麟提出“查萬國公法,有可節取者,在戰分義與不義一節,如興不義,傷害天理,不獨可以理喻,并可以力止等情,深與齊人伐燕之義暗合,亦足征萬法之公也?!?17)此即“采公法而可戰”。鄭觀應把當今世界形勢與戰國時代相比,對國際法予以高度評價,認為國際法是維系國家關系和天下安危的重要規范,而貫穿國際法的基本精神則是“天理人情”,他認為萬國公法保護每個國家自由處理內政外交的權利,“夫各國之權利,無論為君主、為民主、為君民共主,皆其所自有,而他人不得奪之,以性法中決無可以奪人與甘奪于人之理也。故有均勢之法,有互相保護之法。若是則內外之辨、夷夏之防,固國國皆有之,而交際之淺深,情勢之睽合,亦國國得自制之。各私己而不失為大公,各因時而可通乎成法,莫約尚矣。故曰公法者,萬國之大和約也?!?18)他認為承認中國是國際社會平等的一員,也就意味著中國應該享有與西方國家平等的國際地位和國家主權,利用公法為中國尋求自身的國際地位和權益。這些對萬國公法的認識的潛臺詞即:中國外交的宗藩體制應受到萬國公法的保護。
第二種觀點認為萬國公法是西方國家奉行的圭皋,中國沒必要遵行,這是針對法國以萬國公法指責中國而發的議論,文稱:“向為中朝藩屬者,則中朝待之自有一定之制度,不必與他國等齊也……今法人將執萬國公法以相詰難,謂中國于此事直無辭可對。噫,何其言之不知量也!中國自有中國之政,與外洋交易創成今日之局,無非二十余年間事,而萬國公法一書乃西人士于各國相交事,案中擇起最要之條目,與夫和約章程、通商事例譯而成書,在西國視之雖或鄭重寶貴,將來纂修國家律法,取以考訂,而在中國則僅等諸考據家之言,借以熟諳掌故焉耳,而乃舉此以塞中人之口,庸亦思中國千百年相傳所以待藩國之道,固有情理兼至變通因時,不貽他國以口實者,豈為萬國公法所屈也耶?”(19)作者認為中國自有待屬國之道,不必與外國同,萬國公法對中國沒有約束力。持這種觀點的人把中國放在“萬國”之外的一個地位,拒絕融入“萬國”之國際社會,固守著宗藩觀念。第一種觀點借萬國公法來保護中國對藩屬國的宗主權,第二種觀點則干脆把萬國公法拒之門外,無論哪一種,都只是把萬國公法作為中國向法國問罪的工具,或者說中國應當與法國開戰的理由。
1883年5月,郭嵩燾與李鴻章書論法越事,力言不可用兵,其中提到萬國公法,他說:“越南交涉,專在中國,而始終未一考求萬國公法,以籌自處之方?!?20)郭認為萬國公法是用來據理力爭的工具,是為了避免戰爭而設的,所以不要輕易言戰。在1884年4月與李鴻章書中說:“西洋積強已數百年,而慎言戰,創定萬國公法,以互相禁制?!士梢岳碚鄱豢梢粤幰病!?21)郭氏認為萬國公法是和平解決問題的工具,他提出這一論點的前提是:(一)洋人可理喻,“西洋行事,其發謀常在數年數十年之前,而后乘釁以求逞;猶不遽言兵也,挾其所爭之勢,曲折比附以為名,常使其氣足以自伸,以求必得所欲,是以事先有豫籌之略,臨變有必審之幾。以彼之強,每一用兵,遲回審顧,久而后發,則知其志之猶有所懾,而名足以相維也,故可以理喻也?!?二)可情遣,“諸國疆域日廓,兵力日強,而一以賈市為利,未嘗稱亂中國,……頃數十年來,汽輪車船,奪天地造化之奇,橫行江海,無與為敵,而究其意之所極,賈市為利而已。其陰謀廣慮,囊括四海,而其造端必以通商,迎其機而利導之;即禍有所止,而所得之奇巧,轉而為我用,故可以情遣也?!?22)
郭氏認為若知萬國公法,則知法事非用兵能止,“法人滋擾越南,以求通商蒙自,誠使用兵而遂止其通商,為之可也;用兵而耗敝國家,多償兵費,終以通商,何為也哉?此非勢也,理也。抑使用兵能保全越南,為之可也,用兵以速其亡,有可持之議論,而不能宣也,有可乘之事機,而不能赴也,貿然構釁,以為名高,而不顧其后,何為也哉?此非勢也,亦理也。嵩燾所以謂無可開釁之理是也。”(23)
由此,對照郭氏的觀點與《申報》輿論的觀點,兩者對萬國公法的看法幾乎是相反的,《申報》認為萬國公法是中國必戰的理由,而郭氏則認為萬國公法是和平解決問題的工具。
郭氏的思想與《申報》同期輿論存在著較大的差距,孰是孰非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但無疑地,從兩者對當局的影響力看來,雖然李鴻章經常與郭氏書信往來,向他征求意見,但《申報》所反映的社會輿論對清朝當局更有影響力,關于輿論對政府的作用,近年來西方學者認為“輿論的作用在每一個事件中都不同……最可靠的概括是:輿論不影響絕大多數政策的細節,但它設置了政策制定者必須遵循的活動范圍。這就是說,政府官員通常會尋求滿足普遍的要求,或者至少在他們審議時會加以考慮,他們也會試圖避免所作的決定公然違背公眾的輿論?!?24)正因為公眾的輿論對政府的影響巨大,而在郭氏看來,輿論以好高騖遠為能事,士人放言高論以博取名聲,他對自宋以來的清議誤國屢次抨擊。而從中法之爭中他對一系列問題的看法中,我們也不難看出他外交思想中務實的精神實質,而這一點在清政府滿朝虛驕的背景下更是難能可貴。然而,郭嵩燾生活在那個時代,必定有他的歷史局限性,關于中法之爭中他對通商、萬國公法的看法,歸結到一點就是他希望在清朝國力衰弱的情況下,能采取一種較為靈活的方式,暫緩法國對越南宗主權的要求,而他的立論點就是希望能繼續保有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事實上,當西方列強一步步進逼,藩屬已經無法以舊方式繼續保有,宗藩體制的外交觀念必將對中國外交造成窒礙。這一點,郭嵩燾沒有認識到,這正是他的歷史局限性所在。
(作者系衡陽師范學院人文社科系講師、碩士)
注釋:
①王彥威編纂:《清季外交史料》卷28,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17~20頁#65377;
②《固藩三策上篇》,1883年2月17日《申報》#65377;
③《書黑旗劉義檄文后》,1883年6月1日《申報》#65377;
④《論總署欲和之意》,1884年8月20日《申報》#65377;
⑤陳寶琛:《論越事不可中止折》,《陳文忠公奏議》卷下#65377;
⑥⑦⑧轉引自?眼美?演費正清:《劍橋中國晚清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11#65380;213#65380;120頁#65377;
⑨(11)(14)(20)(21)(22)(23)郭廷以:《郭嵩燾先生年譜》?穴以下簡稱《年譜》?雪,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1年版,第886~889#65380;898#65380;902#65380;898#65380;917#65380;907~908#65380;911頁#65377;
⑩閻學通#65380;孫學峰:《國際關系研究實用方法》,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6~167頁#65377;
(12)《論中法大局》,1883年5月16日《申報》#65377;
(13)《論保全屬國之道》,1883年6月13日《申報》#65377;
(15)梁伯華:《李鴻章和琉球爭端,1871——1881》,劉廣京編:《李鴻章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10頁#65377;
(16)《固藩三策下篇》,1883年2月25日《申報》#65377;
(17)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法戰爭》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79頁#65377;
(18)夏東元編:《鄭觀應集》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5~176頁#65377;
(19)《駁法人議安南事》,1883年6月17日《申報》#65377;
(24)《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第14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