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少爺與眼線

2006-01-01 00:00:00李凱紅
黃河 2006年3期

找娘

我回到家時,娘不在,紅梅也不在。門沒上鎖,娘一定又跑出去了,我想。娘計劃往出跑的時候通常會在院子里嘮叨半晌,一會兒罵爹,一會兒罵那個女人,紅梅聽得心煩意亂,就會和娘吵上幾句,然后去找海青。海青是紅梅的男朋友。

紅梅一走,娘就扔下門跑了。

每次都是紅梅把娘找回來的。我還小,這事輪不到我操心。再說了,是紅梅自己把娘弄丟的,她不負責咋行?我把書包往炕上一扔,溜進東屋逗小黑玩。家里的老鼠一窩一窩往出生,爹也不管,娘就從村里的大道上捉了一只花貓。怕人認出,娘用染發劑把它涂了,拴在東屋,逼著我們叫它小黑。

在家里,小黑是我最好的朋友。娘寵我,可是她有病,時常嘮嘮叨叨地給我講爹的事。紅梅管著家務,還要看著娘,督促我做功課。我不愛聽爹的事,也不想聽紅梅的訓教,所以娘和紅梅都不是我的朋友。小黑就不一樣了。它逼著老鼠們搬家以后,一日三餐全仗著我供養。小黑是個挑食兒的家伙,在娘做的烙餅那兒嗅幾下就走開了,一點也不給娘面子,紅梅嫌小黑難伺候又不干活,趁我不在,用她的尖皮鞋踢小黑,是小黑的大仇人。可是小黑記得我好,我把小賣部里買來的火腿一點一點掰下來喂它,它吃飽了,尾巴一搖一搖,溫柔地看著我,我摸它的背,揪它的尾巴和耳朵,它也不抓我。

小黑見我回來,沖我喵喵地叫著。我知道小黑餓了,可是娘不在,紅梅也不在,我兜里一毛錢也沒有,沒法給小黑買火腿。廚房里一點剩飯也沒有,紅梅收拾得干干凈凈,東屋是家里放雜物的地方,也不可能有什么吃的,我只好坐在門坎上等紅梅回來。

我把小黑脖子上的繩子解開了,有我在小黑是不會跑的。可是小黑沒見著我的火腿就不想跟我玩,它自己跟自己玩,像娘一樣自己跟自己說話。小黑動動立在墻角的鋤頭,鋤把跌下來砸在地上,把小黑嚇得逃到了柜子上。柜子上放了一只籃子,我知道籃子里放的是過十五才用的燈泡和電線,可是小黑不知道,它趴在邊上沖里面探頭探腦,然后跳了進去。

小黑出來的時候,嘴里叼著什么,它用爪子撥拉著它,又湊近鼻子嗅嗅,我才看清楚那是一張百元鈔票。

一定是爹藏起來的。我喜出望外,飛快地沖上去從小黑爪下把錢搶了過來。爹雖然有錢,卻被娘管得很緊,所以就把錢四處亂藏,藏得久了,自己也記不清在什么地方。爹不在的時候,我喜歡在家里亂翻,就是希望找到爹藏著的錢,紅梅不知道這個秘密,總是罵我小害貨。我把爹的錢攢著,從娘和紅梅那里要不到錢的時候,爹的錢就派上了用場。

是小黑找到錢的,我得獎勵它。我把那張皺巴巴的錢放在手掌上,一下一下地撫平了,然后就去了小賣部。

紅梅回來的時候我正窩在沙發上看動畫片。除去小黑以外,電視是我的又一個好朋友。娘是不愛看電視的,嫌它吵。娘耳朵有毛病,聽不得別人的聲音,就愛自己跟自己說話,可是紅梅跟我搶頻道時,娘總是護著我,娘說我小。也難怪,我比紅梅小15歲,還是一個小子,怎么也比紅梅的地位高。紅梅站在門口沖我嚷嚷,活像一只母老虎,我聽不清。娘不在時我總是把聲音開得很大,這樣就會覺得家里很熱鬧。我白了紅梅一眼不理她,自顧把小賣部里買來的干脆面吃得叭叭響,紅梅跑過來叫一聲,少爺把電視關了。

紅梅急了就會叫我少爺。不只紅梅這樣稱我,許多村里人在路上碰見我也喜歡這樣逗我。紅梅的意思是我好吃懶做沒啥本事還挺霸道,我清楚這是諷刺。可是有爹和娘罩著我,她不服氣又能怎樣?

其實娘不在家我也挺難受的,所以紅梅問我娘是不是又跑出去時我還是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我不想搭理紅梅是因為她近來越來越往外面跑得勤了。她越不在家,娘跑到外面的次數就越多,然后就是隔三岔五地找娘,飯也顧不上給我好好地做了。

紅梅說,咱們找娘去吧。

我用最后一小塊干脆面堵住嘴巴,沒有接她的話。

紅梅開始哄我,她說,二寶,找回娘來不管多晚姐都給你做烙餅吃。

紅梅做得烙餅比娘好吃,可是上一次她的承諾還沒有兌現呢。我知道紅梅找娘為什么拉扯上我。紅梅怕黑,別看平時她像個假小子似的沒有一點溫柔勁兒,一到天黑就顯出本相來了,這個時候,我就有了笑話紅梅的本錢,也就忘了擺譜,挺痛快地跟她出去了。

找到娘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娘總在幾個固定的地方待著,比如村前那條小河邊上和后山那片提水工程的干渠邊,都是一些人很少到的地方。娘喜歡在這些沒人的地方待著,基本上不會開辟新地方,也許娘就是為了方便我們去找她吧。娘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去,又一次一次地被紅梅找回來,隔幾天就來這么一回,已經有好多年了。

路上不停地有人問紅梅是不是去找娘,紅梅都很有禮貌地說不是。紅梅就是這樣,不管找娘怎樣辛苦,不管家里發生過什么事,對著外人都能沒事一樣。紅梅怕人笑話,所以在我們路過那個女人家門口時,紅梅只是在她家的鐵門上啐了一口就拉著我走了。那個女人的院墻不高,墻頂上擺了一溜花盆,里面一叢叢地種了辣椒,使得那墻看起來挺花哨的。院子里靜悄悄地不像有人,但我知道爹一定在里邊,爹待在女人家里的時間比在自己家里要長得多,而且女人煮的方便面他吃著也比娘做的烙餅好。

娘在哪里是我給紅梅提供的信息。我在小賣部時,趙三尺的女人從地里回來,她說在半路上碰見過娘,娘往后山那方向去了。紅梅腳下生風走得飛快,我趕不上,干脆落在后邊摘油香香吃。油香香一叢一叢地帶著刺不好摘,把我的手扎破了。

紅梅停住腳罵我,老驢來大了,沒有一點機靈勁兒。

我說你機靈,你機靈駱駝來大了還看不住娘。

對紅梅,我的嘴可不是省油的燈,不只比她零食吃得多。我知道快到陰陽溝了,紅梅絕不敢一個人去,就故意刺激她說,姐,我怕,陰陽溝里埋了死人哩。

紅梅一聽臉色就變了,聲音也溫柔了許多。她退回來緊緊攥住我的手,好像一撒手我就會飛走似的。紅梅說,二寶別鬧了,咱趕緊尋回娘來是正經。

娘一個人站在干渠上唱戲,手舞足蹈地對著干渠下邊一堰堰的玉米。玉米們參差不齊地立在那里,像戲臺下大大小小的觀眾。它們的葉子向兩邊伸展出去,隨著一陣又一陣的風,變成了一雙雙正在鼓掌的手。我想娘一定覺得它們是在給自己鼓掌。娘唱戲時得有伴奏,比如在風里搖擺的玉米葉子和干渠里流動的水,那是很適合給娘的唱腔提供伴奏的,所以娘選擇地方不是沒有理由的。紅梅說娘年輕時在村里唱過戲,那時候爹是娘的搭檔,爹和娘就是在一塊唱戲才找上的。紅梅還說她小時候看過爹和娘在一塊唱戲,娘演的是一個公主,爹演的是一個駙馬,他們戲里戲外都挺恩愛。紅梅說甚就是甚吧,反正我也沒見過,我就知道娘喜歡唱戲,尤其是在沒人的時候。有一次娘被人哄著在村里的廣播里唱了一段,爹把娘揪了回來,還打了娘,自那以后娘唱戲就不再對著人了。

娘看到我們的時候就像沒看到一樣,我覺得紅梅有點要哭的意思,因為她把我的手攥得生疼。看樣子娘正唱到興頭上,這時候任誰在場都沒戲可唱。娘唱戲的時候一定得等她唱罷,否則娘是不會跟我們回去的。娘只要一犯起病來,就會變成一個力氣很大的人,渾身都是武器,三五個人近身不得,更別說紅梅和我了。

紅梅不敢靠過去,她等娘一歇就叫一聲娘,希望能打斷娘的思維。這幾年來,娘的記性似乎不太好,只要思維一亂就唱不下去了。紅梅這法子還是比較有效的,總不能跟娘一直耗下去吧?紅梅和我一聲一聲地叫著娘,娘兩眼炯炯有神地瞅了我們一會兒,漸漸地明白過來,漸漸地把眼里的光亮淡了下去。

娘跟我們回去了。我在前頭,娘在中間,紅梅走在最后。

一陣大風吹過,四周莊稼地里的玉米和黍子嘩嘩作響,路兩旁草叢里的蛐蛐也跟著熱鬧起來。太陽落山了,山后邊的云層里燃著最后一陣彤紅,走著走著,天色暗了下來。

眼線

每天早上,爹都會早早起床,早得像是家里的那只公雞。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磨豆漿喝。豆子是頭天晚上就泡好的,把水控凈就行了。爹抓一把豆子放到豆漿機里,蓋上蓋子,一接電源,豆漿機就嚓嚓地響了起來。爹用紗布濾出渣子再磨一遍,出來的豆漿就夠他早上喝了。喝豆漿之前,爹還要吃兩三個雞蛋。爹一邊吃雞蛋,一邊在灶上煮豆漿,吃完雞蛋時,豆漿也就煮好了。

爹以前從來不喝豆漿,他養成這種習慣都是那個女人教的。爹吃的雞蛋也是那個女人腌下的。那個女人不只會做腌雞蛋,還會腌咸菜,蒸饅頭,做鞋墊,織毛衣。爹的鞋墊和毛衣都是她給做的。鞋墊一看就特別結實,圖案還挺花哨,毛衣也是那樣,一針一線都透著心勁兒和功力。娘做不了這些事情。娘很笨。鞋墊毛衣不用說了,就是平日里做個飯菜也沒少讓爹笑話。娘最拿手的飯是抿虼蚪和河撈,開飯時,有人從院墻外走過,隔著院墻問娘一聲說吃什么飯呀?娘一準說的是這兩樣。

盡管爹像個城里人一樣早上喝豆漿,但他刷牙卻是有問題的。爹在飯后刷牙。我和娘刷牙是紅梅教的,紅梅說早上起來口腔里滿是細菌,先刷一遍牙能把它們滅了。后來,我也在書里看到了這種說法。我想紅梅說得很科學,但爹那樣做也差不到哪里,至少在那個女人面前爹的牙顯得很靚。

一般在刷完牙時,爹就出發了。爹出門的時候村子里靜悄悄的,天色似明不明,還有幾顆淡淡的星星。風也不錯,是涼涼的那種,把爹的褲管擺弄得十分飄逸。爹大步流星地往石場趕去。

石場離村子有兩里地,爹走得快,只用10分鐘就到了。石場附近有兩眼老窯洞,一眼做了廚房,另一眼住了4個侉子,他們是爹雇來的勞力。爹站在門口沖他們打一聲招呼就徑直上了料臺。等到侉子們趕過去時,爹已經把他們埋在碎石頭下面的撬棍、錘子、簸箕拾翻出來了。

爹承包石場好幾年了。爹在村里是一個有能耐的人。早以前,爹當著村長,娘說爹那會兒就和“馬臉”好上了。“馬臉”就是那個女人。那幾年是娘和爹吵得最兇的時候,爹胳膊上的那個傷疤就是娘用火箸捅的。后來,爹下臺了,再去“馬臉”那兒,她就冷著臉不理爹了。娘說到“馬臉”給爹冷臉的時候一臉鄙夷,罵爹賤,但口氣還是很高興的。爹下臺到干上石場之間的那一年里,娘和爹相安無事,爹沒事可做,整天拎著一包象棋找人下棋。再后來,爹干上了石場,又開始去“馬臉”家了。

這個早上我是被尿憋醒的。醒了我又懶得起床,盯著窗戶紙目不轉睛。鳥兒在外面唱得很歡,嘰嘰喳喳地不知道它們在忙乎啥。娘已經起床了,拿一把笤帚在院子里掃來掃去,沙沙沙。石場里遠遠地傳來咣咣咣和咣咣咣的聲音。咣咣咣是破碎機空轉時的調子,而就說明它在咬嚼石頭了。

破碎機的聲音像娘的催眠曲,我聽著聽著又睡了過去。放暑假了,我不用再起早,也可以好好地睡懶覺和瘋玩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娘進來叫我,我窩在炕上假裝沒聽見,娘就一遍一遍地喚我,二寶,吃飯了。娘真是的,放假也不讓人睡個痛快。我揉著眼睛問,娘,什么飯?娘答,紅稠飯。紅稠飯是我最喜歡吃的早飯,可它做起來費事,娘很懶,一般不給我們做。我想,娘一定是看在假期的份上才給我解饞的吧?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紅稠飯不經放,做上就得快吃,遲了就沒味了。我盛上飯去看紅梅,紅梅拿一把小鑷子正在拔眉毛,一邊拔一邊照鏡子。我鼻子里哼了一聲出去了。

吃完飯后剛打開電視,娘進來了,問我,好吃不?

不是我夸娘,娘做的紅稠飯的確很香,我點點頭,好吃,天天都吃行不行,娘?

娘笑了,娘笑的樣子很好看,不知道爹為什么不喜歡娘。

我興致勃勃地看電視。電視里演的是《西游記》,白骨精正在給唐僧他們下套兒。

娘說,二寶,別看了,你去石場吧。

娘那股勁兒又來了。我心里很不痛快。一到假期,娘準會打發我去蹲石場,名義上是幫爹看場,注意安全,實際上就是去監視爹。我想通了,娘給我做紅稠飯就是想把我派出去當她的眼線。

我不想去,哼哼嘰嘰裝肚疼。娘火了,聲音高了起來,快去!小子不能吃十年閑飯,他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不盯著他,你這輩子甭想找媳婦了。

娘把我十幾年以后的事兒當法寶,我覺得挺滑稽。娘寵我,可在這件事上沒啥商量的,再說我又怕娘犯病。我戀戀不舍地關了電視。

我晃到石場時,爹已經走了。石場里的破碎機還在轟隆。四個侉子分成兩組,一組砸石頭、裝車,一組把石頭送進機器后粉碎。爹不在說明了一個情況:拉石頭的司機們裝貨走人了。一到夏天,司機們都喜歡打早來裝貨,爹得早早起來給他們開小票、送紅包,見一個車給司機5塊錢。爹的石場離城里遠,司機們不愿意來,爹就想出了這個法子勾他們,還真有效,一撥撥跑得挺歡勢。爹到底是當過村長的人,懂這些道道兒。

爹雇侉子們的理由很簡單,能吃苦,要的價錢也不高,本地人可就沒那么好伺候的。爹只在逢年過節侉子們回鄉探親,或者春秋兩季,氣候適宜,開車的愿意多跑趟兒的情況下才雇他們。娘和紅梅都認為,爹除了在女人的問題上犯渾以外,在這些事上還是很精明的。

侉子們在趕下午的活兒。趁著他們休息的空兒,我悠到他們跟前。今年開春不知咋回事,侉子們特別難雇,爹在城里的火車站蹲了好幾天才雇到這幾個小侉子,最小的一個還不滿十八。爹在車站外耗得急壞了,硬把他們拽回家來。來的時候,一個個單衣薄裳的,爹給他們添了衣裳,置了米面,算是留住了他們。我沒事的時候喜歡找他們,在他們面前我是一個少爺,油頭粉面,不愁吃穿,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挺有優越感的,也就能把爹和娘的煩心事撇一邊兒去了。

來的時候,我偷了爹一包待客煙,這陣兒就把它拿了出來,一人散了一根。爹怕我學會抽煙,總把煙藏得緊緊的,可我有多精?他藏的錢都能找到,煙算什么?侉子們能抽煙又嫌花錢,特別指望著我能多找他們幾回呢。我既然是個少爺,總得有少爺的派頭。

我問他們,俺爹呢?

侉子們有的說話,有的努嘴,有的用煙指著,都是一個方向,“馬臉”家。

侉子們來了有半年多了,爹和“馬臉”的事瞞不住他們,再說爹做事又很囂張,好像也沒計劃瞞過誰。

我想了想,繞著一塊大石頭轉了兩圈兒,把剩下的煙丟給他們,走了。

你說吧,到底給不給做?

一進“馬臉”家的院子,就聽見她在屋里拷問爹。我想爹真是沒出息,又給那女人纏上了。

上一次娘犯病,紅梅把娘找回來后,我氣憤不過,悄悄跑到“馬臉”家院外,趁著天黑,拿著彈弓敲碎了她屋上那塊最大的玻璃。當時聽到“馬臉”一聲尖叫跑了出來,心里很是過癮,沒想到第二天爹就又花錢又找人給她重裝了。“馬臉”就是這種人,缺什么總是問爹要,她當爹是聚寶盆哩。

聽到這句話,我忽然變得和小黑一樣躡手躡腳的,我想聽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不巧,“馬臉”出來吐唾沫看見我了。

“馬臉”立馬就換了一個樣子,和藹可親地招呼我進去,她說,二寶你來了,真巧,你爹剛好也在哩。

一點也不巧,巧甚哩?我刺了她一句。

“馬臉”這外號是娘發明的,“馬臉”臉長。我刺她,她硬要夸張地做出笑臉來,兩邊腮幫子一鼓,下巴往里一收,變成了一個彌勒。別看她有時候對爹很不講情面,可對我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我去她家里找爹,多會兒也拿好吃的給我,比娘好說話多了。我曉得那都是爹的錢,不吃白不吃,一點也不客氣。“馬臉”就會跟爹夸我是個實在孩子。“馬臉”真勢利呵。

這孩子。她嘿嘿。

爹看見我倒沒有惱,見我進來不吭氣,就說,二寶,叫嬸子。

每次我來,爹總是希望我叫“馬臉”一聲嬸子,好像那樣一叫,就算我默認了什么似的,我偏不。

我對爹說,娘讓你回去哩。

每次娘犯病后,爹雖然照常去“馬臉”家,可還是會有點收斂,回得早些。

噢,噢。爹跟我打哈哈。

我不愿意待在“馬臉”家,可這是娘交給的任務。娘很信任我,我也給娘提供過不少線索,比如“馬臉”家里又出現什么了;“馬臉”又換了什么衣服等等,不過我又很快想到了另外一個理由,就跟爹說我要去玩,讓他快點回家。

爹當然不會聽我的。我知道這一點,所以我拐出“馬臉”家不久,轉了一個圈子又返回去了,我得聽聽“馬臉”這次究竟跟爹要什么了。

聽了一會兒,我弄明白了。“馬臉”讓爹給她院里打個水窖。這可是個大價錢,怪不得爹猶猶豫豫的嘴里像含了一枚燒棗!

過招

好幾天我都在盤算水窖的事情。“馬臉”將了爹一軍,可紅梅和娘還蒙在鼓里。我是個心里放不住事情的家伙,這事窩著,實在憋得慌。娘我是不敢告的,要解脫自己還得把這個包袱扔給紅梅。可紅梅也靠不住,萬一她也沉不住氣告訴娘怎么辦?女流之輩。我想起了爹的話。娘和紅梅在家里跟爹慪氣時,爹總是反反復復說這一句話。爹雖然做得不對,可話不假,女人們的心只有針尖來大,比如紅梅老不服我在家里的地位,總想跟我平起平坐。爹給我買一身“藍貓”,她就會說一個村里娃穿這衣服干啥,兩天就在土里蹭臟了。

其實,我遲遲不告娘和紅梅還有別的原因。根據我的觀察,爹膩在“馬臉”家的時間少了許多。我估計爹可能在采取拖延戰術。這一次,“馬臉”確實狠了點兒。爹不傻,再說爹也很對得起“馬臉”了。“馬臉”是外來戶,男人來村里第三年頭上就沒了,爹悄悄幫著“馬臉”打發了他。她家閨女在城里學美容,也是爹掏的錢。平時,爹進城里買東西總買兩份,家里有啥稀罕東西,“馬臉”家里也肯定會擺出來,一模一樣。“馬臉”的享受一點也不落伍,她早上也喝豆漿,連我這個少爺都喝不上哩。

“馬臉”真是太過分了!

娘也太軟弱了。別看娘在家里鬧得挺兇,和爹急起來拿刀掄杖的,一到外頭就抗不住了,跟頭小綿羊似的。娘從來沒有主動上“馬臉”家挑釁過,即使去也只在她家外頭轉悠。娘知道爹就在“馬臉”家里,卻只在門口轉來轉去。娘心跳得厲害,像敲著一面大鼓,娘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打架,咚咚咚,砰砰砰,始終沒勇氣推開人家的大門。

紅梅也是家里的老虎,跟娘一樣光知道在家里鬧事,我還能想到往“馬臉”家里射石子呢,雖說那一彈弓的代價也不低。人就是圖個樂子,好歹也把“馬臉”嚇了一大跳,這錢花得值!誰讓我是少爺來著?看到娘在“馬臉”家門口轉悠,我還是挺心疼的。畢竟在爹和“馬臉”這件事上,我跟娘,還有紅梅,是一個戰壕里的盟友。這個同盟用不著殺了我家那只公雞。

大部分點子都是紅梅想出來的。紅梅抓了一個關鍵問題。這個關鍵其實很簡單,就一個字,錢。

“馬臉”看上的不是爹,她看上的是爹的錢。

在錢的問題上隨隨便便是要犯錯誤的。娘原來懶得管錢,爹往家里拿多拿少是筆糊涂賬。經紅梅點撥,娘充分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每天晚上,不管爹回來得多遲,娘都逼著爹跟她一塊兒記賬、對賬。娘有許多小本子,一本一本地記滿了賬目。記完賬,娘把這些賬本同錢一起鎖在柜子里,柜上的鎖只有娘自己能打開。

娘跟爹對賬時經常吵得面紅耳赤。但我覺得娘是故意的,因為不管爹怎樣申辯,娘總是不相信爹,總是覺得他有嫌疑。爹的流動資金像河里的泥鰍一樣滑不溜丟的,娘腦子不太好使,跟不上它的節奏,便不分青紅皂白格殺勿論。娘有一個絕招:控制爹請客辦事的費用。爹每回請客都有定額,數目是娘自己想出來的。娘沒跟爹在外邊吃過,可娘會看人下碟子:鋼廠的采購是200元,老田他們是300到400,鋼廠分管財務的經理不能超過700。每次爹都嫌少,和娘爭執不下,可娘的柜子是牙膏管,娘把錢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擠給爹。

娘跟爹對賬時總會叫上我。我的任務是打算盤。爹拿一個憑證報一個項目,娘在她的賬本上記一個,我跟著娘在算盤上撥拉。收多少,支多少,總收減總支,就是當天的結余。娘借著對賬還要練我的珠算。有時候我算錯了,娘也會跟爹吵,我就再算。我算對了,娘也不會輕易放過爹。娘和爹爭執不下時,就抓我做裁判。我看看娘,再看看爹,腦子里一鍋粥。打算盤我好歹分得清撥幾個珠子,爹的數只有爹知道。爹是個急性子,一著急臉上就青筋暴跳,我看見可憐,有時候也會幫爹說句話。不管怎樣,我總是爹的崽,沒有爹我就擺不成少爺的派頭,再說爹對我也不錯,受著娘的經濟制裁,還不忘分一杯羹給我。

爹用打埋伏來對付娘的賬本。爹打埋伏我最清楚,要沒打埋伏才日怪了,他四處藏錢這一條就是鐵證,爹不藏錢我去哪里偷呢?當然,這是我的一個秘密。爹藏錢挖空心思,有一次竟然藏在茅房的磚縫里,我要不是逮螞蟻玩還真發現不了。每次找見爹的錢,我的那個高興勁兒就甭提了。“馬臉”的口袋好比一個敵人,爹的錢是個軟蛋,遲早會向敵人投降,我在半路上繳獲一批是一批罷。

爹藏錢也是沒有辦法。娘還有更絕的一招:搜身。娘搜身不分時間地點,也沒有次數限制,想起來就掏爹的口袋。爹有心不讓搜,又怕招娘疑心,索性張開膀子讓她搜個痛快,反正爹的錢也不會放在口袋里。

秘訣

有段日子,娘的歪纏起了作用,爹似乎被治住了,他開始在家里吃晚飯。吃完飯,娘去洗碗,我和紅梅就搶頻道。回頭一看,爹早已鼾聲如雷。

爹開石場不易,應酬挺多,又耗心血,早點睡也在情理之中。我覺得爹是累了,紅梅說不對。紅梅說不對時還偷偷地樂。我問她瞎高興啥,她又抿著嘴不說了。紅梅不說我也懶得理她,這有啥難猜的?我稍微動動腦筋就想通了。爹不只晚上這樣,他在白天也是蔫頭搭腦地提不起精神來。這件事只有一個理由,“馬臉”又不理爹了。

“馬臉”就是這樣,見錢眼開,撈不著好處就翻臉不認人。我覺得爹真沒腦子,相跟上這樣一個女人。可爹就是離不開她,三天不見就丟魂落魄的。爹迷戀“馬臉”在村里也很有名,人們說她一直沒有再嫁就是因為爹。爹把人家耽誤了,他遭這罪活該。

娘和紅梅也沒高興了幾天,沒多久,爹又成了一條活魚兒。魚兒離不開水,爹離不開“馬臉”,他肯定又生出別的法子來了,他總是有辦法的。

趙三尺以前也干過石場,一年不到就倒塌了。前前后后還有幾個人,都沒撐了多久。爹不信這個邪,硬是把石場包了。爹不愧是當過村長的料子,把式就是高。石場的破碎機響了半年,村里人眼睛紅得都綠了。

爹讓人眼紅當然是有秘訣的。

爹的秘訣也很簡單,該花的花,該省的省。省錢是為了把錢用在刀刃上,花錢又是為了賺錢,為了省錢。爹要是有興致,也會喋喋不休地把秘訣嗑上半天,講得一套一套的,讓人覺得奧妙無窮。娘和我眨巴著眼睛聽爹神侃。這個時候,娘從不插話,安靜得像一只兔子。

爹省錢很有一套。

爹省錢的第一個項目在用工上,主要辦法就是雇外包工。

一開始,爹是個外行,上手不知深淺,雇了一批村里人。村里人心眼多,受不得大苦,見爹的機器轉個不停,就說爹賺了大錢,嚷著漲工資,價碼還要得挺狠。爹脾氣暴,事業也剛剛起步,哪里有這閑錢,就跟他們急了。那幫人比較心齊,一撂挑子不干了,把爹閃在半路上。爹只好重新雇了一批,情況跟上一批也差不了多少。湊合著挨到過年,一破初五,爹就去蹲火車站。兩天以后,他帶回幾個外包工來。爹算過一筆賬,村里人破一噸石頭要4塊錢,侉子們有3塊就夠了,一塊錢的差價乘上一萬噸的產量,一年就能省下一萬塊錢。

第二項是炸藥。

破石頭少不了炸藥,成本里頭它是個大戶。可炸藥是受管制的,不好搞。每次進炸藥,爹磨破嘴皮跑斷腿也弄不下多少。爹的石頭賣得好,可沒有炸藥爹就玩不轉。后來,“馬臉”給爹想出了一個主意。她男人原來和人開過山,他們自己配炸藥。“馬臉”見過他們配炸藥的法子。爹眼前一亮,如法炮制,還真頂上了大用。

爹叫人在晚上偷偷地配。材料有三樣:硝胺、谷糠、柴油。把硝胺搗細,按比例摻進谷糠,澆一鍋滾熱的柴油,爹的炸藥就配好了。藥性雖然差了一些,成本卻降了不少,還省了不少麻煩。當然,這個功勞該給“馬臉”記上。

爹花錢也花得痛快。

爹花錢主要在兩個方面,一個是請客,一個是好處。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何況爹的石場好歹是個企業。方方面面,爹得對付好多人。鋼廠里有經理、科長、采購、調度、質檢、化驗、司機,爹還要跑工商、稅務、銀行、電力等等,這些人都不是好對付的。經理和科長們卡著爹的回款,采購、調度管著調配車輛,質檢和化驗員一不高興便說爹的石頭不合格,司機們見不著兔子就不肯撒鷹,工商稅務一幫人也從來沒讓爹省心過。爹像一個千手千眼的觀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爹的大錢花在三個人身上,鋼廠的經理、科長,地稅所長老田。尤其是老田,占了大頭。

鋼廠的經理和科長素質不低,跟爹在酒桌上天文、地理、古今中外,侃侃而談,爹雖然當過村長,和他們一比,就不在一個檔次了。爹不如他們,可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節奏上把握得好。經理們高談闊論,他就豎起耳朵,安心聽講,比我上課時老實多了。他們說累了,爹就接過話題講村里的事。爹干過兩屆村長,肚子里裝了不少典故,他的典故把經理們逗得噴出飯來。說來說去,爹不會忘了他的目的,經理們也不會忘了自己的好處,酒酣之處,事情就柳暗花明有了眉目。

老田很有特點。老田不跟爹論什么天文地理,他只關心兩樣事,爹給他的好處和給他找的女人。老田和女人們猜拳喝酒,他們不說喝字,他們說弄。老田跟她們商量猜輸了弄幾下,女人們的笑聲里像裹了蜜,你說幾下就幾下,把老田逗得哈哈大笑。我不曉得老田和女人們有啥笑的,我不管他們,坐在爹旁邊可勁兒地吃,吃完再喝一筒核桃露,然后拿上空筒子出去踢著玩,等我回來時,兩個女人正在給老田脖子上拴一個蝴蝶結,她們的衣領低,老田左顧右盼,往她們脖子下瞅。

對老田的要求,爹沒有眨過眼睛。爹說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爹還說要舍得舍得,舍了才能得。爹在老田身上花錢最多,省錢也最多。爹說這也是一種投入,高投入才有高產出。

娘、紅梅和我都清楚爹的意思,給老田的好處越多,石場少交的地稅就越多。爹要是按規定交稅,石場基本沒有一分錢的賺頭,爹的成功和趙三尺他們的失敗都在這上頭。

娘對爹的支出摳得是緊,可對老田是個例外。爹又成了活魚兒的那段日子,我注意到一個現象:老田的胃口似乎越來越大了,跟爹要的又升了一格。老田的新價碼是爹開給娘的,爹說多少就是多少。我們娘仨都沒有辦法,老田就是我們家的財神爺,總不能當頭直面地去問財神爺吧?

沒準這是爹給自己留的私房錢。反正爹的錢長著腿,也認得路,跟“馬臉”一點也不認生,娘稍不留神,它們就探頭探腦地溜出家門,拐個彎兒,直奔“馬臉”家的方向。把錢用在刀刃上這句話有琢磨頭,擋不住這刀刃指的就是“馬臉”。對爹來說,她是由兩瓣兒拼成的,一半是水一半是刀子。與她相比,爹卻只能是條魚兒,魚兒有時候能在水里快活地游,有時候就變成了案頭肉。

說媒

那天晚上,我終于把水窖的事情跟紅梅說了。“馬臉”正在蠢蠢欲動,不說就趕不上趟了,要不是因為紅梅做事沖動,我早把這個包袱甩給她了。

那晚我在紅梅屋里,一開始還睡得不錯,睡著睡著,感覺身上癢癢地難受,我知道我又招蚊子了。我皮膚嫩,肉香,又愛出汗,蚊子見我就胃口大開,和別人躺一塊兒總是吃虧。身上被叮起好幾個疙瘩,蚊子還是不肯放過我,在我腦袋上嗡嗡嗡地飛來飛去,伺機作案。不把它們滅了,我就甭想睡了,只好推推紅梅,讓她跟我逮蚊子。

那段時間蚊子的命正旺,飛得快,又狡猾,敢跟人著干。我和紅梅拉著燈,在墻上地下犄角旮旯到處尋找,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剛比劃個手勢,蚊子就察覺了,在我們眼前一晃,逃得無影無蹤。如此斗智斗勇,酣戰半個多鐘頭,才將它們盡數殲滅。

我睡不著了,躺在炕上翻來覆去。青香蕉那件事我干得漂亮,白天瞅見海青家一筐筐往出運,見人就送,說是只能喂豬了。有心讓紅梅分享我的樂事,又怕她還記著海青的好,反過來教訓我。有時候我好像像了娘,對人總存著三分疑心,可又窩不住話,總想跟人念叨。

紅梅躺在炕上烙烙餅,一會兒掉一個身,烙得都快熟了。

總得跟她說點什么,反正她也睡不著。

我推推紅梅,姐,跟你說個事。

紅梅反而不動了,裝睡。我不歇心,繼續推她。

紅梅說,姐聽著哩。

我說,她家要修水窖了。

誰家?

還能是誰家,“馬臉”家唄。

她家緊挨著村里的水窖,修那干嗎?

趕時髦唄,她說村里的水窖不衛生。

修就修吧,你能管得了人家。

不管不行,她問爹套錢哩。

不可能,爹哪有那錢?

咋不可能?她上午還在小賣部里打探行情來,人家給她出主意,讓她修個大點的。

爹又不是傻子,能給她掏那么多錢?小錢哄哄就行了。

紅梅總是對爹存著幻想,我生氣了,說不管咋,反正我是告你了,你快想辦法吧,先不要讓娘知道。

告訴紅梅兩天了,也沒見她有啥動作。近來,紅梅和她的男朋友海青鬧翻了,自從和海青鬧翻后,紅梅好像被抽了筋,懶得梳頭洗臉,拔眉毛就更不用說了。我知道告了紅梅也是白告,紅梅有啥能耐?不僅紅梅,我們娘仨合起伙來和爹斗了多少年又能咋的?

娘也看出紅梅不對了,就去問紅梅,紅梅說她多管閑事,娘只好問我,我正喂小黑火腿,紅梅不讓我把她的事告娘,我就不搭娘的茬。娘摸著我的頭,說二寶,你知不知道,你對咱家的作用很大?你給娘看著點他們,娘就指望著你哩。

娘一夸我,我就忘乎所以了,我想起了娘交給我的光榮任務,紅梅的秘密就從我嘴里溜了出去。

娘一聽,大喜,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好多年了,沒見娘這么高興過。

爹很快就知道了,是娘告的爹。晚飯后,我聽到爹給村里的劉媒婆子打電話,爹說還得老將出馬哩,你把壓箱底的功夫都拿出來吧。

爹和娘一直不同意紅梅和海青的事。爹當村長時和海青家因為承包果園鬧過別扭,主要是爹和娘心氣兒高,想把紅梅嫁到城里頭。

那人第二天就來了。

那個人叫江宏。

江宏來時又帶了一大堆東西,核桃露、奶粉、水果、月餅,離八月十五還差不少,他就把月餅送來了,城里人就是趕前。最可笑的是送給爹一個豆漿機,比爹的那個還高級。江宏說話不行,看著倒還實在,坐在那兒穩穩重重的。

我最愛喝核桃露了,看著沒我的事,就想打開一筒,又怕江宏笑話。江宏倒也不是個笨人,看我盯著核桃露不放,主動給我取了一筒,還給我開了蓋。

劉媒婆子跟來了,進門坐了一會兒,讓爹去喊紅梅,爹推推娘,娘就去了。

兩分鐘后,紅梅讓娘推進來了,紅梅薄施脂粉,淡掃蛾眉,一派天然,和劉媒婆子說話時,江宏偷偷地瞧她,比小黑瞧著我的火腿還眼饞。

紅梅落落大方,跟江宏沒有認生,倒是江宏顯得有點不自在。

后來,我們都出去了,讓江宏和紅梅兩個談,再后來,我們把江宏撂在一邊,都去了紅梅屋里,劉媒婆子問紅梅是什么意思?

紅梅說有啥意思,條件是不錯,就是丑了點兒,也不像個有出息的。

劉媒婆子就給紅梅講開了,不愧是說媒高手,她還真把紅梅說動了。

她給紅梅講了兩點。

第一,城里比農村好。城里方便,要啥有啥。不用和泥上炭,不用擔水,一開煤氣就能做飯,城里的男人都會伺候老婆,嫁到城里不比嫁到農村,整天做家務。一過三十臉皮老了,手也糙了,可就苦了你那雙嫩手了。他家里還有公公、婆婆,都是勤快人,婆婆還炒得一手好菜,做飯也用不著你動手,退休了還掙不少工資,能貼補上你們。再說他家還答應在鋼廠里給你找個輕閑活兒,你有這個理由,回家也用不著動手。咱做女人的圖個啥?圖的就是個身子輕閑。現在不找他,以后肯定后悔。

第二,女人出嫁不能光圖好看,不能嫁太有出息的。這年頭不論窮富,能把男人降住,就是好光景。不能讓他胡來,對你不一心。嫁男人不要指望著升官,指望發財,平常就好,實在就好,不要聽那些虛甜話,咱女人不鬧虛的,虛的東西害人。江宏這孩子性子綿,跟你又對眼,能和你一心一意地過下去。男人丑點兒怕啥?好看能當飯吃?鮮花插牛糞也好,好女嫁不上好男也罷,這就是女人的命,你叔他倒是一表人才,末了還不是個受苦漢?咱女人要來就來實的,不來虛的,過了這個村不見得你還能再遇到這樣一個店,再攤上這樣一個主兒。

劉媒婆子實在是高,給江宏找出那么多的優點來。打蛇打七寸,她打的就是準,說到了紅梅的痛處。為了說媒,把爹的臉面都駁了。紅梅一定想到了娘的教訓,娘管不住爹就是因為爹太有本事了。紅梅原來的男朋友海青和爹也差不多,光會耍嘴皮子,沒多少實在的東西,他原來跟別人好過,就是我的同學莫彩英的姐姐,后來見紅梅漂亮才又纏上了她,海青也不讓人放心。

叮囑

“馬臉”家鬧大了,院里鋪了一大攤。

“馬臉”雇了6個人,在院當中挖了一個大坑,看這陣勢,是要用磚砌一個大水窖。坑已經快挖到底了,上面架了絞車,一筐一筐地絞上土來,裝進三輪車拉走,再過一半天,就可以打底子,打好底子可以砌磚了。

“馬臉”整天笑吟吟的,見誰都想笑,一會兒給挖土的扔瓶礦泉水,一會兒又給開車的遞塊毛巾。見我站著,端來一盤桃子,假惺惺地問我暑假作業做得怎么樣了。

爹終于還是膩在她家了。我還是太天真,讓爹迷惑了。爹給人家當監工,光挖土沒有什么好監視的,就和“馬臉”在樹蔭下閑說。我繞著大坑走了幾圈,我不是無聊才走的,我在用步子測算水窖的容積,最后得出一個結果,這水窖可以放四十方的水。“馬臉”家就兩個人,她閨女還長年在城里打工,過禮拜才回來住兩天,弄這么大一個水窖給誰用呢!“馬臉”真黑,大概她把洗衣服的用水也計算好了。

紅梅真是沒用,眼睜睜看著“馬臉”折騰自家的錢。前些時候,劉媒婆子天天催她去城里,說江宏歲數大了,讓她早拿主意。現在倒好,江宏一個電話就把她勾走了。

爹的監工當得也不賴。每天盯著扯線的、砌磚的喋喋不休,還下到窖底,仔細檢查底子打得實不實,磚縫抹得細不細。爹有經驗,替“馬臉”安排得頭頭是道。打水窖的是外村人,他們以為爹就是“馬臉”家的男人。

那天晌午,“馬臉”家的水窖完工了。爹待在她家,沒有回來。

紅梅也不在家里,她進城了,打電話回來說,江宏家硬留她住一晚。

晌午睡起覺來,娘還挺安靜,坐著坐著,娘突然問我,二寶,你爹呢?

爹去城里了。我日哄娘。

胡說!娘突然大吼。

我害怕了,一句話也不敢說,一句話說不對娘就可能出情況。

娘不和我說話了,娘自己和自己說話。

娘自言自語的時候,最忌諱別人亂說。我心里很亂,不想看電視,也沒心思跟小黑玩,就去劉園家借暑假作業。

我返回來時,娘已經走了,娘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家里就剩我一個人,我突然感到很孤獨,很害怕,突然覺得“少爺”這行當真不是人做的。

娘不會自己回來的,我得去找娘,娘雖然有病,可還是我的娘,我不能沒有娘。本來這是紅梅的差事,可紅梅這碗水差不多已經潑出去了,我不去誰去?

我往后山跑,玉米葉子長大的時候,娘多半會在后山。我顧不上摘油香香吃了,天暗得好像要下雨了,風挺大,把玉米葉子吹得嘩嘩響。我本來是不怕陰陽溝的,聽見那聲音,頭皮竟有點發麻,可我還是硬著頭皮闖過去了。

雨下起來了,下得大極了,雨點敲在我身上,每一滴都像一塊小石子,老天爺拿著一千一萬把彈弓往我身上招呼,打得我睜不開眼來。第一次獨自找娘就碰上這種天氣,老天爺真不夠意思。

總算摸到了干渠那兒,終于可以見著娘了,可是我在那兒卻沒有發現娘。老天爺拿了一千一萬個盆往我頭上澆水,身上像被裹了一個水套子,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在干渠上來來回回地走,一遍一遍地喊著娘,我不甘心找不到娘。老天爺成心給我難堪,喊出一聲聲炸雷跟我搗亂。它的聲音比我大多了,喊一句能頂我一萬句。

老天爺雖然不給面子,我還是找到娘了。娘唱戲時跌進干渠的水道里,昏過去了。我跳下去喚了娘半天才把她喚醒。娘回家后就發起高燒來,我又打電話叫來了村里的醫生。后來,爹也回來了,他醉得像團泥,躺在炕上說著胡話,不管娘和我。

紅梅回來后,我就不和她睡一個屋了,擺明了要和她賭氣。紅梅以前有好多秘密,總不讓我進她屋睡,這次回來卻變了個樣子,老是主動勾叫我。我想她可能是覺得理虧吧。我本來不想給她機會,可她拿一個變形金剛老在我臉前晃悠,我沉不住氣,還是進她屋了。

我在炕上裝睡,紅梅推推我,二寶。

看在變形金剛的份上,我嗯了一聲。

別怨姐了行不?紅梅的聲音很輕。

那我怨誰呀?我不歇心,總得找個墊背的。

……

姐可能快要走了。隔了一會兒,紅梅又說。

紅梅要走就走吧,反正她早就不想在家待著了。這可不是我說的。有一次,紅梅跟爹吵架,爹讓她滾蛋,她自己親口說的。

你不嫌江宏丑了?我刺她一句。

他挺好的。紅梅說。

唉,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爹說的一點也不錯。鮮花跟牛糞就是有緣,丑人就是有福氣,劉媒婆子算是把女人的命看透了。

姐走以后,你得多擔著點事,不能像個少爺一樣了。紅梅叮囑我。

紅梅說話吞吞吐吐的,讓人費解,我能感覺到她的鼻子酸酸的,可是我困了,兩個眼皮直打架。

舉報

開學還沒幾天,紅梅就要出嫁了。江宏家催得緊,連訂婚也免了。爹早想把紅梅這個刺頭拔了,爹說,嫁就嫁吧,女大不中留。娘也是這個意思,娘早就想去城里的姑爺家作客了。活該海青倒霉,碰上爹和娘這樣一對自私的人,娶不成紅梅有啥法?

紅梅走的那天挺紅火。江宏家弄了5輛車來娶親,3輛小轎車,2輛中巴車。小轎車上坐了紅梅和莫彩英家大姐,坐了爹和娘,還有劉媒婆子和我。莫彩英的姐姐和紅梅早就不說話了,這次見海青和紅梅鬧翻了,又跟紅梅和好了,紅梅正愁一個伴娘,就讓她充了這個數。

江宏給紅梅買了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把紅梅打扮得金光閃閃。爹給紅梅置的嫁妝也不賴,電視機、洗衣機、冰箱,為了拔掉紅梅這個刺頭,爹真是不惜一切代價。

紅梅走的那天早上,娘給她開了臉。娘在紅梅臉上揪下三根毫毛來,用紅布包住,讓她帶上。我問娘揪她的毛干啥,娘說,黃毛閨女成人了。

紅梅出嫁不過一個禮拜,爹的石場出事了。那天,爹是在石場里被人叫走的,叫爹的人穿著一身制服。他跟爹在石場里嘀咕了一陣,爹就跟他走了。我起初挺害怕的,問爹咋回事,爹說沒事。爹說沒事我就不用害怕了,獨自回了家,爹的石場一直干得挺順的,能有啥事呢?

直到下午爹才回來,爹回來時蔫頭搭腦的。爹干石場多少年了,風風雨雨一路走來,只有“馬臉”不理他時才是這個樣子。

我和娘圍到爹跟前,像是聽爹講秘訣一樣圍著爹。爹說他被人舉報了,是偷稅漏稅那事。爹說完,娘半天沒有吭氣。我不清楚這事有多大,就問爹說會不會掉腦袋,爹說不會,就是出點血。

等我回來時,爹又不見了。我問娘爹去哪了,娘說出去找人了。我看見娘兩眼紅紅的,感覺事情不妙,問她,娘,咱家沒事吧?娘一下子就哭了,娘說,咋沒事,事兒大了!

娘沒有跟我說假話,娘也不會跟我說假話,事情果然不小。娘急得給紅梅都掛了電話,可她婆婆說紅梅跟江宏出去旅游了。我想娘真是急糊涂了,告訴紅梅有啥用?紅梅能比爹有能耐?

那段日子,娘的柜子一次又一次地被爹打開了。娘的柜子以前從來不讓爹碰的。爹真是急壞了,他跪在娘面前,磕頭搗蒜,蜜語甜言,使出了無數手段,逼著娘給他鑰匙。爹說娘的柜子好比一個水庫,碰上天旱了總得放水澆園子。娘也清楚這一次爹拿錢不是為了“馬臉”,爹也是被逼得沒轍了,可娘就是舍不得,總要跟爹鬧騰半天。

不知道誰把爹的秘密捅出去的,這人太厲害了,爹的秘訣一點也瞞不住他,像是一個藏在爹背后的隱形人。可是,爹那些年的村長沒白當,他還是把這事擺平了。為了擺平這件事,爹上躥下跳,又使出了千手千眼的功夫。不過,擺平是擺平了,爹的石場也被那個隱形人擺平了。

冷戰

那天,爹沒精打采地從“馬臉”家出來了。爹沒發現我,他低著頭,走得很慢很慢。見爹那副德性,我心里又好氣又好笑。不用想我也能猜到,爹又被人家甩了。

爹病了。在炕上整整躺了3天。

病起來的爹一下子變老了,好像是。爹變老我能感覺得到,因為他走路慢了。這么多年來,爹的事兒很多,性子又急,走起路來總像個超人,現在卻磨磨蹭蹭心事重重。爹兩眼時常盯著一面墻發呆,發呆多了,爹似乎也有所察覺,便把歷年的法人代表證、稅務登記證、工商年檢證、民爆許可證之類摞一塊兒,一本一本展開,用手摩挲,眼睛里便會放出光來。有的時候,爹也去石場轉轉,可是石場里空蕩蕩的,沒一點活泛勁兒。破碎機蔫頭搭腦趴在那里犯迷糊,料臺里積了一堆石子,每一顆都像一只小眼睛瞅著爹,比爹的樣子還委屈。爹沉默半晌,兩手攥一塊兒使勁絞著,忍不住去抹抹眼圈兒。

爹一帆風順干石場多少年,想不到說栽就栽了。

爹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這可不是爹的性子,看起來爹真是被那個隱形人打倒了。爹為啥多愁善感?爹快60的人了,老蛇無毒,怕是再沒有咸魚翻身的一天了。

我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爹不干石場這些天,我一分零錢都沒有花過。書包里還攢了22塊錢,我藏得緊緊的。現在的我不比以前了,有點錢也得花在鋼刃上,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像爹那樣便宜了別人。小黑跟著我也受了罪,咬斷繩子跑了。小黑逃跑那件事對我刺激挺大。我沒閑錢給小黑喂火腿,它吃啥都不順心,餓得精瘦。我喂它稀飯,它瞥一眼,沖我“喵嗚”兩聲就顛兒了,那意思大概是跟上你有什么前途?

擺不成少爺的派頭我也沒咋難受,更難受的事兒還在后頭等著我呢。爹病起來后,娘倒是不往外頭跑了,可是娘也沒有放過爹,娘整天跟爹吵架,讓他賠自己柜子里的錢。爹和娘吵得我暈乎乎的,郁悶極了,一有空閑就往外頭跑。那個禮拜天下午,爹拎著象棋要出門時,娘又跟爹吵起來了,吵了半晌,娘一把奪過爹的象棋扔水窖里了。我見娘和爹事鬧大了,想把他倆分開,沒想到反而讓娘在屁股上踹了一腳,娘讓我少管閑事。娘這樣待我,我挺傷心的,灰溜溜地出了門,去找施曉剛他們。我們在果園里玩呀玩的,一直玩到天黑,要不是肚子不爭氣,我真不打算回去了。

我在屋里轉了一圈就出去了。屋里連電視都沒開,爹和娘背對背躺在炕上,一聲不吭,好像沒看見我似的。我沒敢驚動他們,把門一碰進了廚房。廚房里黑燈瞎火的。我拉著燈,瞅半晌也沒發現啥吃的。難道他們已經吃過飯了?為啥不給我留一口?

娘,娘。我不想再進去了,站在門口喊娘。

好一陣子娘才應了一聲。娘說,咋了?

我說,娘,飯呢?我餓了。

娘病了,做不了飯!娘硬邦邦地扔出一句。

娘這是咋了?過河拆橋。跟爹置氣也犯不著把我搭上,好歹我也給她當過幾年眼線,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

我正愁著,爹發話了。爹說,不做就不做,能把誰餓死哩!

我慘了。晚飯看來是沒戲了。我咋混到這份上的?我進紅梅屋里找了袋方便面,用開水泡上吃了。平時拿方便面當零食吃的時候,感覺挺好,那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吃在嘴里老不是滋味。吃著吃著,我的眼圈兒濕了。

我想起了紅梅。紅梅還在的話,我絕不會落到這份上。可是紅梅一拍屁股顛兒了,享福去了,把一個爛攤子丟給我,不管不顧,影子都撈不著一片兒。

吃完以后,躺在炕上窩了一會兒,我又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挪到爹娘那邊的窗臺下,我得聽聽他們在說什么。這段日子沒作眼線,偷聽這個毛病一時還改不了。聽了一會兒,還是沒啥動靜。我正準備撤火,爹忽然開口了,爹問娘說,你到底咋了?

娘不吭氣。

咋了么?飯也不做。爹的聲音低了一點兒。

娘還是沒啥反應,娘好像是睡著了。

你不就是心疼錢么?賣了我這條老命,后半輩子給你往回賺還不行?

爹看來是真急了。

娘真的睡著了么?我豎起耳朵聽時,娘忽然說話了,勁兒挺大,把我嚇了一跳。

娘說,用不著,再有了錢你還要燒哩!

娘算是把爹看透了。

那你跟我鬧啥勁兒?把我的棋子兒扔水里!

娘又不吭氣了。

你是嫌她?我不去她家了行不行?

爹說的那個“她”我清楚,是“馬臉”。

爹還要絮絮叨叨往下說,娘忽然笑了。

真有臉說!你不去她家?怕是人家不讓你進門哩!

娘笑得不像是笑。

爹在那兒停了半晌,像是吃飯噎住了,又像是被人照臉甩了一耳光。

做飯吧?二寶還等著哩。過了一會兒,爹又開始央求娘。

做飯?做啥飯?跟你過不過還兩說哩!

那天晚上,無論爹再怎么說,娘都不搭他的茬了。看來,娘又變了招數,要用冷戰的法子跟爹耗下去了。娘以前沒有用過這法子。那時候娘即使用這法子也不靈。娘若罷工,爹還有紅梅,還有“馬臉”。狡兔三窟,娘難不倒爹。娘這一招現在使出來真夠狠的,殺人一千,自損八百,不是一個八百,是兩個八百,娘把我這嫡系部隊也搭上了。

娘到底要干啥呢?

絕招

那晚,從爹和娘的窗戶下鉆回紅梅屋里后,我哭了。一會兒恨爹,一會兒恨娘,一會兒又埋汰紅梅。可光知道恨可不行,靠敲玻璃偷錢花啃果皮那一套也不行,我還得想點兒絕招,這絕招爹和娘連見都沒見過!

爹在村里有個外號:法人。這“法”不是法律的法,是辦法的法。念這個“法”字得用鄉音,用鄉音吐出的“法”字兒才夠味兒。那意思,是說爹這人腦筋厲害,真有辦法。要不然,爹也不會當上村長又干上石場。跟爹相比,我也不差,我也是三步一計滑不溜丟的一個主兒,只是以前有爹和娘罩著,點子都沒用到正經地方。

我想啊想啊,想了一黑夜,想得頭都裂了,也沒想下個長短。第二天早上,娘敲開門扔給我一袋方便面,又把爹的豆漿機鎖起來,睡回籠覺去了。爹看看沒戲,也取了一袋方便面。我原指望爹能再退一步,親自下廚做上幾頓,再好好哄哄娘,求娘回心轉意的。可看那樣子,爹也不打算再讓步了。爹這段日子事兒不順,實在沒心思管我,要不是還跟娘較著勁兒,早就蔫巴了。

那天中午放學回家,娘還是賴在炕上一動不動。我想娘肯定是太心疼錢,心疼得都犯糊了。娘要是犯起糊來,九頭牛都拽不回去。方便面我是不想吃了,連吃三頓還不如不吃呢!我就餓一頓算了。可是餓一頓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下午上課時,肚子里咕咕直叫,叫得我頭暈眼花,把苦膽都吐出來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餓得慌比餓死還難受呢!

我做飯這招兒是夠絕的。好像是。做少爺好多年頭了,我還從來沒有辜負過這個稱號。別說是做飯,連被子都沒有疊過。別說爹和娘不信,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用爹的話講,太陽打南邊鉆出來了!其實,這招數我頭天夜里就想到了,只不過我一直下不了決心。我還要再等等,再看看。既然是絕招,那就不能隨便亂使。說是絕招,其實也是個苦肉計,得先去老老實實吃點苦頭。畢竟當少爺慣了,心里面不是滋味。

我也是被逼急了!

那天下午回家后,作業也沒顧上寫,我就進了廚房。一開始,我老老實實地干著。先剝了點兒蔥蒜,接著,又進東屋取了兩個北瓜和一個西紅柿,在盆里舀上水,把它們洗凈了。畢竟我也是個村娃,做飯這點程序還曉得一些,沒試過手也不怕。比如游泳,松開水池邊上的鐵環,往水里一扎,我就懵得要嗆水,那么難的時候我不是也挺過來了?

我給自己鼓著勁兒。

我把菜放到案板上切著,一邊切一邊偷聽爹和娘屋里的動靜。我知道爹和娘都在。他們既然都在,這樣悄悄地切菜可不行,我得弄出點響聲兒來。

我松開一只手,拿刀使勁往案板上空剁,啪啪啪,啪啪啪,剁得山響。我得讓爹和娘聽明白點兒。這樣一分心,倒把案板剁翻了,菜也灑了一灶臺。可是爹和娘就像是聾了一樣,沒啥反應。我只好嘆口氣,收拾好菜,等油一冒煙時丟進炒瓢里,慢慢地炒起來。

感覺到爹和娘的屋門響了一聲,等我扭頭看時,卻沒啥人影兒。

我準備做河撈,跟娘久了,我覺得這飯還能拿下來。不過,等和好面后,我才發現有點兒軟了。面軟了吃著沒勁兒,既然要干,就干得漂亮些吧。我又往里頭揉了些堿面,結果把面又揉硬了,只好又添面,又加水,忙得不亦樂乎。等把河撈床安到灶臺上準備壓面時,又發現湯的顏色不對,沒放醬油,于是又把一鍋水端下來,去找醬油。

醬油瓶子卻是空的。我想了想,想起爹和娘的屋里還有一瓶“老抽王”。

爹和娘合著眼睛躺在炕上,聽著我念念叨叨,把柜子打開、關上,竟然連頭都沒抬一下。

這可不行!

我磨磨蹭蹭地往出走,快走到門邊時,一個鬼點子鉆了出來。我裝著被門檻絆了一下的樣子,跌在地上,順手就把醬油瓶子摔破了!

我趴在地上放聲大哭。我本來是裝的,可是裝著裝著,我就真的哭了。我啥時受過這份兒委屈?混得人嫌貓不愛的。爹和娘終于沉不住氣了,跳下炕來把我扶起。娘把我摟在懷里,一邊勸一邊給我揉胳膊,越給我揉,我哭得越厲害了。

能量

又一個禮拜天,我跟娘去城里看紅梅。紅梅打電話說她旅游回來了,讓我們仨到她家里走動走動。爹沒去,爹跟紅梅說城里的家太憋屈,他待不慣,娘就帶我去了。紅梅在外頭野了好些日子,置辦下不少東西,她一件一件拿出來給娘看。紅梅還給爹和娘一人買了一身衣裳,讓娘穿上自己的那身,在鏡子前比劃了半天。

穿上紅梅給買的衣裳,娘臉上總算綻出一團喜色。

紅梅顧不上管我,我就在她家里找樂子。我也不想纏著她們。沒想到紅梅嫁過來還有自己的一套兩室兩廳。這套兩室兩廳真是不錯,有許多好吃的好玩的。上次送紅梅出嫁,人亂哄哄的,沒看仔細,這次可讓我逮著了。一會兒喝核桃露,一會兒吃巧克力派,一會兒還唱卡拉OK,玩電腦,坐按摩椅。紅梅還養了一只寵物狗,叫娜娜,比小黑乖巧多了,我跟它也玩得不亦樂乎。劉媒婆子說對了,紅梅的命真不賴,她嫁了個有錢人家。

紅梅做午飯時跟娘嘮開了家里的事。娘一說開石場和家里的事,話匣子就止不住了,一會兒嘆氣,一會兒抹眼圈兒。紅梅陪著娘嘆氣,陪著娘抹眼圈兒。這段日子我也不易,實在見不得這些,躲到里間看電視去了。

紅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寬慰娘。等我出來吃飯時,娘臉上柔和多了,娘還把一大塊排骨夾進我碗里,娘似乎不那么難受了。

下午3點來鐘,娘說她要早點兒趕回去,得先走了。紅梅不讓,說哪有這道理。娘說有個地方歇歇腳,喝口水,她已經很滿意了。娘硬是走了。

我沒走,紅梅硬要留我。她說江宏加夜班回不來,她靜得慌,讓我陪她住一晚。這話撞我心坎了,我可不像爹和娘那樣虛情假意,小舅子又不是外人,住一黑夜怕啥?我現在也只能在紅梅這里過過少爺的癮了,我哪里舍得走。況且走那么早干啥?我還有點兒心事要跟紅梅單獨聊聊呢。

紅梅的床真大,跟家里的土炕一樣。紅梅的被子軟得不像被子,像水庫里的水,軟得我睡不著。一旦靜下來,我又不知該和紅梅說點啥,我有好長時間沒見她了。

紅梅摸著我的腦瓜說,二寶,想姐了沒有?

想了。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沒撒謊,紅梅在的時候我覺得扎眼,紅梅一走,我還真想她了。尤其是前些日子,一到做飯時間,我就疑心,疑心娘又撂挑子,想紅梅想得腸子都青了。

姐也想你。紅梅說,以后你常來看姐吧。

我說行。

紅梅又問,爹真的不去“馬臉”家了?

去啥?去了幾回,都讓人家攆出來了。

紅梅說,那你可省事兒了。

聽紅梅的口氣不痛不癢的,我生氣了。紅梅哪里知道我的難處?我說,省啥事兒?你游山玩水這些天,我可遭下罪了。

紅梅給我噎住了。

紅梅不吭氣,讓我覺得很無聊。停了一會兒,我又問她,姐,有兩個事兒我覺得挺邪乎。

紅梅說,啥事?

你說是誰把爹舉報的?還真怪了。

姐不清楚,姐又沒在家。

唉,爹天天想這事,說是趙三尺的嫌疑最大,那天在村里吃席,還跟他拍了桌子,趙三尺說要是他做的,就是爹養出來的,我聽這話不像是他。

那你覺得是誰?

我覺得……唉,我哪曉得?總不會是咱自家人吧?

紅梅忽然下了床,趿上拖鞋翻柜子,翻了一陣,拿出一沓書來。紅梅說,給,姐給你買的,姐在外頭沒給你買東西,前天路過新華書店,看見這套參考書,就給你買了。你都四年級了,得重視一下學習了。

我翻了一會兒書又合上,擱到床頭柜上。

紅梅把燈關了。

姐,還有個事兒,你給我分析分析,再給我想想法子。我推推紅梅。

紅梅說,姐聽著呢,你說吧。

姐,你說娘的葫蘆里到底賣啥藥呢?我把娘和爹冷戰的事兒跟紅梅講了,講完了,我又問她。

紅梅笑了。紅梅說,娘也跟我講了。你不要多想,娘的意思其實也很簡單,娘就是想趁著爹沒圈兒跳了,好好地治一回爹,讓爹長點記性。實際上,爹不當村長那會兒,娘就應該抓住那個機會好好治治爹的,可惜那會兒咱都不懂。娘也是窩囊夠了,才急出這法子來的。再說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娘不鬧騰鬧騰,也說不過去,娘本來有病,把氣都憋在心里更不好。是吧?

娘啥時變得這么有心計了?我還自稱三步一計呢,竟沒有參透娘的心思。可是我著急得上火,使亂招兒,把娘和爹往一塊兒湊合,是不是搞亂了娘的部署?

我把這擔心跟紅梅講了。

紅梅忽然間伸出了胳膊。紅梅一伸胳膊就把我摟住了。在我印象里,紅梅還是第一次摟我。我躺在紅梅的臂彎里一動不動。黑暗中,有一滴淚水打在我的鼻子上,又順著臉腮往下滑。紅梅這是咋了?我都沒有硬講我的難處,她哭個啥勁兒?

紅梅說,二寶,難為你了。

娘跟我講了。紅梅又說,娘說,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娘還真有不跟爹過的心思呢。娘還說,小子不吃十年閑飯,古話說得一點兒都不錯。

可是咱家沒錢了。娘這個人你也知道,把錢看得比我也不次。再說了,爹現在那狀況,也實在好不到哪里,他們以后能不能好好地過下去?誰能保證?

娘真的那樣說過嗎?我還是有點兒不放心。唉,我這10年來的日子,10年來的盼頭,有誰知道呢?

錢的事好說。紅梅給我掖了掖被子,過兩天姐準備把“三金”賣了,加上辦事那天收的禮錢,都換成折子,一塊給娘拿回去,讓娘悄悄鎖到她的柜子里。至于爹和娘的事兒,姐就靠你了。二寶,姐覺得你能擔起這事,別看你原來是個少爺,真要攤上事兒,還真能吃得了苦呢。二寶,姐現在可放心你呢!

紅梅從來沒有表揚過我,她這樣一說,我倒有點臉紅了。可是我這人經不得夸,臉紅歸臉紅,心里究竟好受多了。

我躺在被窩里靜靜想著。

想著想著,我的心就飛遠了,就暖和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跟潮水一樣,涌過來,又卷過去。我在想,我們這一家子,也許真的能找到那些幸福的未來。恍惚中,恍惚中,血液在我身上竄得好快好快,骨骼也似乎跟著咔巴作響,我就像蓄滿了能量的奧特曼一樣,跳躍著,揮舞著,長了又長。

我骨子里真的有一種能量嗎?

也許,我骨子里本來就有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97se综合| 九九久久精品国产av片囯产区| 国产三级视频网站| 久久国语对白| 99草精品视频| 久久国产精品电影| 亚洲精品另类| 亚洲色图综合在线| 自拍欧美亚洲| 国产精品xxx| 免费观看无遮挡www的小视频|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成人| 98精品全国免费观看视频| 亚洲精品卡2卡3卡4卡5卡区| 亚洲人成日本在线观看| 国产三级a| 97人人模人人爽人人喊小说| 国产精品成人免费综合| www亚洲精品| 亚洲成综合人影院在院播放| 直接黄91麻豆网站| 国产精品成| 在线日本国产成人免费的| 69视频国产| 亚洲欧洲自拍拍偷午夜色| 国产午夜无码片在线观看网站| 永久免费av网站可以直接看的| 亚洲无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 色噜噜狠狠色综合网图区| aaa国产一级毛片| 亚洲av无码久久无遮挡| 国产自在线拍|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视频| 2018日日摸夜夜添狠狠躁| 操美女免费网站| 2020极品精品国产 | 精品無碼一區在線觀看 | 国产永久免费视频m3u8| 中文字幕自拍偷拍| 国产女人在线| 色妺妺在线视频喷水| 亚洲欧洲日韩国产综合在线二区| 99视频在线免费| 欧美国产成人在线| 国产丝袜丝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欧美人成人让影院| 久青草网站| 亚洲AV人人澡人人双人| 激情无码视频在线看| 国产综合网站| 国产精品性| 成人国产精品一级毛片天堂| 国产精品福利导航| 午夜视频免费试看| 99精品免费欧美成人小视频 | 97se亚洲综合在线| 色偷偷男人的天堂亚洲av| 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 av手机版在线播放| 成年人免费国产视频| 亚洲中文字幕日产无码2021| 欧美成人午夜在线全部免费| 亚洲一区无码在线| 国产亚洲精久久久久久久91| 亚洲精品欧美日本中文字幕| 亚洲欧州色色免费AV| 亚洲色图欧美在线| 伊人久久久久久久| 3344在线观看无码| 亚洲欧美一级一级a| 亚洲成人福利网站| 久久精品日日躁夜夜躁欧美| 久久综合成人| 黄色网址免费在线| 亚洲黄色激情网站| 久久国产精品电影| 日韩毛片在线视频| 成人在线综合| a网站在线观看| 91精品视频播放| 激情综合婷婷丁香五月尤物| 91黄视频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