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租客來租房時敲門聲特別大、特別煩。當時一家人正圍著餐桌吃午飯,妻子不情愿地起身去開大門。
我的租客是個陌生人,五十幾歲,中等個,半禿的腦袋吸頂燈似的雪白明亮;幾縷頭發蒿草一樣栽得稀稀疏疏;眼倒很慈,就是太大,壓得圓臉上的嘴巴微微傾斜。他問:有閑房嗎?我是租房的。我說:沒有。
他并不見怪我和妻子臉上的厭煩,兩眼環顧一遍院落,指著靠大門閑置的小屋說:這個也中。
妻子緊步趕過去,打開小屋的門說:這能住下?廚房!太小!這不,天涼了,我家的灶火剛剛搬回屋。
他說:中中中。他就一個人,是去一家廠礦上班的,白天基本上不回來,黑夜能有個落腳地,湊合吃頓飯就中了。
推托不走,只有把小屋租賃給他。拾掇中,他告訴我他叫月富,家在城西五十多里外的山溝,收罷秋沒事出來尋個生活干,掙點錢。他告訴我,他這人不講究,只要能吃進去填肚,能倒下去睡覺就中。我說廚房確實太小,不足5平米,又是長條形,僅僅能湊乎支開一張床,靠窗就幾乎難擠過一個人了。他掂過塑料編織袋說:我就這個,房子大了,空落落的,沒甚擺設,還難看呢。他從塑料編織袋里掏出一條洗得發白的舊床單往鋪板上一展,又拖出一條像部隊上的草綠被子往上一放,拍拍手,憨憨一笑說:好了,師傅,你忙你的去吧。
我問:就這么簡單?他說:就這么簡單。他指指墻角的鐵爐:這不,你把做飯的家什都給我準備好了,待會兒,我上街買——鍋——勺——碗——筷,小日子不就過起來了么?
我過意不去,那木板上未刨掉的一叢叢木刺已把薄如紙的床單穿透,刀山箭林嚴陣以待了,自投羅網橫臥下去,傾刻間就會千瘡百孔鮮血淋淋。妻子趕緊尋了幾個舊紙箱拆開,把毛刺鎮壓下去,又去樓上拿了條網套鋪在其上。
月富說:謝謝大嫂了。他瞥瞥火爐又說:我還得暫時燒上你的煤炭,安頓下拉回來再還。我說:煤有的是,無所謂,煤就在大門外,你用就是。
生火時,煙氣太大,憋破門窗往外溢,嗆得月富滿臉通紅兩眼生淚,咳得大口大口喘氣。我突然意識到一個要命問題:小小的房屋,夏日做飯門窗晝夜洞開。冬天呢?天冷、風寒、門肯定要關的,關一屋子煤氣,不中煤毒才怪呢……想到此,我不由心跳起來。我這人膽小,最怕出事。我說:月富,得安煙筒。
不用了。月富擺擺手拒絕,他說受苦人命大,況且門可以敞開。
我說:既來之,則安之,人命關天。沒容他再說,我搬來梯子,叫他扶住,在墻上鑿了個窟窿,又趁天黑下班前買來煙筒安在火上通到屋外。
剛喘了口氣,中央新聞聯播開始,妻子叫吃晚飯。我說月富一齊去吃,月富遲疑半天說:日久天長不是一頓半頓的事。這樣吧,黑咕窿咚街上的門店都關了,甚都買不成了。你借我——鍋——碗,對湊過今夜再說。
我回去掂鍋掂碗,妻子嘀咕:是你親戚,是你朋友,大生人,不怕把你騙了?我剛舉手捂她的嘴,月富進來,接住鍋碗,猶猶豫豫仍站著不走,我感到奇怪,腦筋轉了半天才破解出原因。說:沒米下鍋吧?月富說:對對對,真不好意思再借了。
妻子這時倒是大方,可又有點像破鍋破摔的樣子,從后廚房拖出半袋白面說:給,拿上吃吧!
月富當夜就上班了。此后總是凌晨5點前走,深夜12點多才回來。水費電費房費……全然不提,一句交待話都沒有。這使我和妻子心里都很不快。況且一日兩頭不見面,神秘兮兮的,令人生疑和費解。我想,如今世道復雜,各種早已絕跡的舊行當舊門道死灰復燃。假如他真的走得黑道,那是心狠手毒的,因為一點小錢而生出個大不測,那就太不值了。妻子也有同感,憂心忡忡地責怪我:心軟、心軟,當初你狠狠心不叫他住,不就甚事都沒了么?什么事你都行好行好……
我的心越懸越高。一日后半夜我起來搬方塊字,大門突然咯吱咯吱響動。我想或許是狗,或許是貓在抓撓,剛拉開半扇大門,媽呀,一個像蒙面黑人扛著黑袋用鑰匙正通大門鎖孔。我本能地掂起門后的頂門杠就打,蒙面黑人見狀,似乎要解釋:我我我……但一見門杠就要砸到頭上,扛著黑袋扭身就跑。黑暗里,那身姿那走勢似見非見,細品味,出來了,是月富,肯定是月富。
自此,我們家的警戒級別不得不提高一級,處于時刻準備,保家護院之中。
二
人越是緊張,越是敏感。又是一個深夜,院里的響動把我驚醒,把我炒作成驚弓之鳥。盡管我知道月富拿著大門鑰匙,月富深更半夜來往不定,我還是叫醒妻子,悄悄開門察看。
夜色雖黑,不大的院落仍能夠看透:沒有什么游動或藏匿。響動是從小屋里傳出來的,在強烈的壓制下我倆的耳朵還是清晰可聞。
一陣激烈的暴風驟雨;
一陣凄楚的女人泣聲;
一陣喃喃綿綿的對白……
是偷情?是嫖娼?是拐賣……我弄不清楚,但我知道是男女兩性的茍合。當地聽窗是犯忌的,月富知道了,惱了,說不定啥事都會干出來。我悄悄用手推了推妻子,妻子心領神會,倆人趕快往回返。誰料兒子白天在當院洗衣的鋁盆忘拿,被妻子慌張的腳撞飛在墻上。咣當一聲,嚇得我倆都魂飛魄散,也把小屋里的“戲”鎮壓得聲銷跡匿。
回到屋里,妻子把我拖到最后頭一個臥室拍著大腿生氣:老天爺呀,他把小姐都引到家來了,傳出去叫咱怎么見人……我擺手制止:事情還沒弄清楚,胡說什么呀,你。她突然不拍大腿直指我的鼻子:你睜著眼見了,你直著耳朵聽了,還有什么不清楚的呀?我看終究要出事的!
妻子的提醒不無道理,同我的預感不謀而合。房費水電費衛生費不指望了,算了,只當捐了,丟了,只要能不節外生枝,不出事端那就是燒高香了。
妻子埋怨我,我不由責怪起月富來:月富呀月富,咱倆前世無憂后世無怨,同為大男人家,你為何這般作踐我呀……我思想一天一夜原因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也一個個不如意,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叫他走。走,不用說采取硬的,就是軟的:婉轉“逐客”也怕是副作用多多。
我想:小屋里的“戲”被“鎮壓”,月富的恐怖報復肯定更要加劇。
三
沒想到月富卻來了個“宴請”。
那日我下班回來屁股剛落定沙發,月富就進來叫過去喝一盅。我頓時毛骨悚然。妻子身背給我,手不停地搖擺:鴻門宴、鴻門宴,不能去。兒子則大聲地問數學作業的難題千阻萬擋。月富一見這陣勢發了急,發了急的眼睛紅起來,淚水溜溜地打轉。這時我才看清他今日是刻意打扮了的。他身著深灰色西服,頸系黑底紅點領帶,頭戴藍色鴨舌帽,臉上似乎還抹了什么霜或什么奶,透亮發光,一縷縷香氣不時飄來。不過再細看,那西裝是劣質的。那邊邊沿沿的泡泡皺皺告訴我:純屬打工族穿的那一種。不倫不類的裝束,急切的神情更像是有詐,更像是設下圈套叫人去鉆。我趕緊起身想逃脫,我說:我不會喝酒,心領了,免了吧,免了吧!
不會喝,就吃么,反正你要吃午飯的。月富滿眼是乞求的神色。
我這人吃軟不吃硬,一見這樣子心就沒轍了。我想:與其硬拒,還不如金蟬脫殼為好,于是我強擠出笑,說:你先回去,我稍后就到。
月富出門后,兒子急速跑過來咬耳朵:爸爸,黃鼠狼給雞拜年!妻子又把手擺得風扇似的說:白天他哪在過家,今日回來做甚?米面他都買不起,哪來的酒錢?你動腦想想……去吧,你還顧不顧俺娘倆……真像我要赴難似的。
但是,沒轍了,我已答應月富“稍后就到”,大丈夫一言九鼎,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挺胸而上了。
小屋的床上鋪著一張牛皮紙,上面擺放了六盤冷菜和一瓶杏花村酒;墻角站著一個小青年、十六七歲樣子,臉皮白白地透著稚嫩和天真,該是花季里的高中生吧。月富把我讓到床那頭,他坐這一頭,又招呼小青年拿過一個小凳靠床沿而就,說:喝!
酒是我的大忌。我確實不能喝,但又不敢不喝,一盅下肚臉紅脖粗淚如泉涌,咳嗽得要命。月富邊給我捶背邊勸:師傅師傅再喝幾盅就適應了,酒這東西一盅生、兩盅熟、三盅下肚就舒服,再、再喝幾盅……
再喝幾盅我就要歸西了!無怪乎兒子罵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我硬咬牙緊閉嘴這話才算沒蹦出來。我擺擺手,叫他不要管我,他倆喝。
酒至半場,那小青年的臉由紅入黑像個紫茄;那淚——青春的精液支撐著眼眶不住地打轉,最后極不情愿地掉下來。看得出他對自己過早地逢酒作戲,混跡社會是心不甘、意不愿啊!我的心不由一陣陣難受,于是趁機就想把酒場打住。我說:吃菜、吃菜,多吃菜。月富的酒量看起來也不大,臉已發紅,嘴已流涎,體已傾斜,但他的氣卻越來越粗,話卻越來越沖,他說:你要做做……好事……就做到底……今日請你……就是叫你給這個小老弟……尋個家……插門……女婿、女婿!尋、也得……不尋也得尋、尋!
這不是一句平常的酒場話,月富聲色俱厲滿臉認真,可見蓄謀已久。再看那個小青年,酒精浸泡過的嫩臉一滴一滴掉著慌亂和羞澀。我明白了:月富是借酒作瘋對我威脅,以達到他的目的。
但是,我也知道酒場上的話,說真就是真,說假就是假,我在答應行行行的時候,不由又看那個小青年,正在求知若渴的年齡段;正在生枝長葉的陽春三月,是何原因迫使他背井離鄉?是何人之手又掐斷了他生命途中最美好的一段路程?我欲問,突然又想起有些事在酒場上是永遠問不清的。
妻子那天見到了那個小青年,但我沒敢對她說入贅的事。妻子稱那小青年為孩孩。說那孩孩長得白凈凈俊生生,怎么叫月富勾搭上賊船了呢?跟上好人考狀元,跟上壞人進大監!我說我也不知道。
說這話之后的一個傍晚,月富匆匆跑進門來。他的一身裝束使我大為驚訝:安全帽、工礦靴、黑不幾幾的衣裳被一根又臟又爛的塑料帶勒進肉里。臉更黑,分不清眉眼,頻頻放射著焦急與悲傷,他說:郝師傅郝師傅,快、快去救人!
如果是別人喊救人,我會拔腿就沖鋒陷陣,月富喊,這個人不人鬼不鬼地喊,我就大打折扣,誰知他救的是什么人,真人?鬼人?還是……
撲嗵一聲,月富給我下跪在地,這一舉動立刻又把我的心擊軟擊碎。
我跟在他身后穿街拐巷來到一家院里。月富指著屋子說人就在里頭。我問誰呀?他說就是那天喝酒的小年青人。我問怎么了?他說一天一夜沒出來,門鎖著過不去,從窗縫一,人滾在床上一動不動。
這回輪到我急了,我的眼睛突然瞪得像銅鈴,問:怎么了?
不知道。
快救呀?
進不去。
打開窗!
怕主人找麻煩。
我順手抓起一根拖布,用把柄砰砰把窗玻璃砸碎,喊:拱、往里拱!
月富敏捷得像猴一樣鉆了進去,打開門,只見藍色的火苗嗚嗚亂竄,青色的煙霧翻滾彌漫。小青年上吐白沫,下流尿液,滿臉發烏……這一切告訴我:煤氣中毒,是煤氣中毒!我急速摸摸小青年的鼻孔,微氣尚存,大喊:月富快抬!月富拽住雙腳,我拖住雙臂幾步就把小青年弄到了門外。
我說:月富快叫車上醫院。月富一副為難的樣子:這這這……
我急得心如火燒,哈下腰扳住小青年的臉口對口使勁地接了幾口氣,然后騎在身上雙手按壓,許久,小青年的氣呼哧呼哧喘起來。我說:月富,快去買藥,月富又這這這……這次我領悟得極快:又是沒錢。我掏出幾張10元人民幣塞過去,說:快、快去!
月富起身跑出大門。我邊用雙手往小青年肚上使壓,為他生命機關的蹦跳加勁,一邊觀察他的小臉,那稚嫩慘白的臉皮慢慢泛紅;幾根乳毛抵擋不住寒風大起大落抖動;那眼慢慢啟開兩道縫:一串串陰郁、求救、企盼……滾了出來。我想,假若他的父母在跟前真不知要心疼、哭泣成什么樣子。
四
妻子杏眼噴火地責問我:那孩孩煤氣中毒你為甚不告訴我?多可憐啊!咱的孩子和人家一般大,到現在吃飯還得叫,睡覺還得鋪好,穿戴享用行走……還得人侍候。人家孤身在外,就不是個人?我看呀,非叫月富給你弄出個大事來你才心凈!又蒙面又嫖小姐又煤煙孩孩……你把咱家推到了刀刃刃上。攆他走,你把月富給我攆走!
高昂尖利的喊叫,被我用手堵回口內。我用眼示意院里的小屋:月富一旦沒有上班是要聽見的。可是偏偏這時小屋傳出聲音,月富就在小屋。我懊惱不已地拍屁股,壞了、壞了,那些難聽話肯定都鉆進了他的耳朵,我得趕快編套謊話去安慰他,說妻子高聲低調是在罵我。
我邁進小屋,見月富一臉死灰沮喪萬分,心想果真如此。我張嘴就說我編的謊話,我告訴他我已給小青年物色了一戶人家,老兩口是城關菜民有病,女兒正在上初中,想早點要個人……我說剛才……誰知越是解釋月富的臉越是死灰加重,嘴唇越是哆嗦得厲害。我急了,說:月富你——
月富半天才搖搖頭說:那個小青年死……死……了。
我大驚失色:什么?!
可惜了,可惜了……月富搓著雙手,淚水突然直瀉下腮幫:昨天下午還是好好的,坐在這床上和我說,等掙上錢捎給父母,叫蓋座新房,哥哥就能娶個媳婦。再掙上錢……等你給他尋好人家,好好給那女的買點東西……歡蹦活跳又說又笑,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我氣得四肢發麻,又問怎么死的,月富說窯底、窯冒頂壓死的……說了半截立馬又搖頭否認,任我再三追問,真實情況一點也不肯吐露。
窯底,當地人稱黑窟窿。私人的黑窟窿里塌幫水裝冒頂瓦斯爆炸,一般是死不見尸,活不見人的。我急切地說:你不趕快告訴他父母!
只聽他說是河南周口那邊的,那么大的地方,我知道是哪個村呀?況且他父母的姓名一點也不清楚。
那窯的老板呢?老板!我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大聲問。
懼色即刻就爬滿月富的圓臉,像睛天劈來個炸雷,他渾身抽搐了幾下。
我感到事情的復雜、嚴重,也感到悲傷和憤怒。這時身后響起嗚嗚哭聲,一扭頭,是妻子。妻子聲淚俱下地喊:孩孩啊,你來這世上一趟,怎么這樣苦啊!
五
妻子執意要攆月富了。她“證據確鑿、事實清楚、運用法律恰當”;兒子為她媽做“律師”,辯護得伶牙俐齒入木三分,無論我怎樣勸解都無濟于事。我說:再有半月就要過年。過年,他不休假?他不回家?那時順水推舟,就說年后有人租房,或者說天熱我們要做飯,推走他,婉轉些多好。妻子卻一刻不讓。她說:他現在走是黑道白道你還弄不清楚;他現在是人是鬼你也弄不清楚。他已經把個孩孩鬼掉了你還不甘心。她說:說不定這一秒鐘沒事,下一秒里他就又生發出一條命案來。老郝呀老郝,你再心軟,總不能引狼入室拿著自己的孩子老婆當肉去喂吧!好,你不去跟他說走人,我去!
妻子雖然說得玄乎,卻也不是不無道理。妻子當下就要進軍攻城,可我又覺得太冒太急。我想,與其她去炮火連天,倒不如我先去和風細雨試試,或許既能解決問題又不撕破臉皮,效果要好些。
我走進小屋,愣了。月富所用的被褥枕頭茶缸牙具網套小凳鍋盆瓢碗……蕩然無存。床板上翻身做主人的木刺洋洋得意地俘虜著大門小屋的鑰匙,月富走了。
妻子兒子聞聲都跑過來。看看、看看,人家把咱賣了,咱還幫助人家整理東西呢,妻子拍著大腿大叫,人家今夜要是炸咱的樓房,咱還要幫人家扯導火線呢!這就是這世上心軟心好的下場。兒子也幫腔說:老爸呀,老爸,什么年代了你還見人就幫,見難就上,不分對象,吃虧了吧?!
月富你做得太絕了,我不由火從兩肋起怒從心中生。你黑道怎么著?白道怎么著?中國還沒大亂了,中國還是共產黨執政,中國還有黨紀國法!
妻子和兒子的氣憤更大。他們要打110,要去法院控告,要去滿市找尋。那勁頭,不逮住月富,不千刀萬剮,決不罷休!
臘月二十三這天,我們全家恨透了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月富!
六
除夕的下午,刺骨的寒風漫天的白雪像和人搶著過年似的,撲向大街小巷,撲向千家萬戶。大人過年淡淡如水,孩子呢?興致正濃,迫使大人不得不通宵達旦東奔西忙,把過年的滋味調得比孩子的興致還得稠上一成。
我和妻子兒子正貼罷大門上的春聯往回走,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跟了進來。她藍衣黑褲臂戴挽紗,面色憔悴,疲憊又十分悲傷,一看就知道是個農村婦女,是個剛失親人的行孝之人。我問她找誰,她說就尋你。我大惑不解。
她說:你不是郝師傅么?
我點點頭。
她說:月富……
妻子一聽月富兩個字,身子就呼地扭過來,咬牙切齒地問:他在哪兒?他在哪兒?
妻子的話音很高,新年大節的,我怕驚動左鄰右舍,趕快截住話頭說:月富他早就走了。
女人說:他……他……
妻子嘲諷地問:他被公安局請去了?
女人低頭不語。
我看出有點蹊蹺,問:他怎么了?
那鬼死了……女人低頭泣不成聲。
妻子和我都驚呆了。待回過神,我趕忙問:怎么死的?
窯底,壓壓……慘呀!女人邊哭邊答。
人心總是肉長的,盡管月富鍋盆瓢碗……虧欠我家很多,但一聽說他真的丟命了,憐憫還是油然而生。又想到那個小青年,兩個鮮活活的人,不到半個月就前后沒了,這叫咋回事呢?而且倆人都是在那黑窟窿里!!
我突然感到一陣巨大悲哀。
女人顫顫抖抖從口袋里掏出幾頁白紙,她說:這是他斷氣前圪劃的,叫我送給你,他虧欠你……
我接過來。上面的字跡歪歪斜斜斷斷續續,看得出主人是在有氣無力時作的最后掙扎:
生父母米面盡我成螟蛉,
屋檐下屈生存養父歸陰。
與寡母喝苦水相依為命,
與鄰女互支撐相愛生心。
因家貧鴻溝深不能連理,
二十時沐黨恩參軍當兵。
受嘉獎立功勞七八九載,
轉業到地質隊隴西扎營。
陪專家探國寶朝露夕風,
長知識積經驗渾身落病。
突下崗返故里重操鋤犁,
妻疾故女上學高堂霜鬢。
鄰女她夫離異苦熬寡居,
舊鴛鴦舊情意盼圓舊鏡。
無奈是兩家人債多費大,
人引薦下煤窯說是高薪。
誰能知是黑窯魔窟地獄,
設備簡棍棒打強制下井。
窯主貪錢如水花天酒地,
窯工苦工資欠如洗身貧。
挖煤人無煤燒偷撿矸石……
披夜幕黑袋扛充盜賤行。
黑窟窿半米高無柱撐頂,
爬地馱荊條簍隨時命盡。
囫圇進半截出還是有幸,
巷道揚股水裝時吞魂靈。
可憐那小青年未逃魔掌,
十八層地獄下難見雙親。
上頭查上有人早已透信,
蒙住口苫上土假作封井。
好酒萊重禮金送走貴賓,
又有人又通知車出縣境。
扒去土豎起架立馬下窯,
年不休節不息搶出烏金。
我本想老地質慧眼金睛,
沒料到劫難躲快要歸陰。
可憐我高堂邁無人供養,
可憐我上學女正缺資金。
可憐我終生愛眷屬難成,
可憐她苦相思孤守窗欞。
趁此時抖拙筆吐寫心意,
托她呀送片紙乞求憐憫。
欠借款欠米面欠鍋欠碗,
欠電費欠水費又欠房金。
欠網套欠煙筒欠煤欠炭,
欠禮儀欠實誠還欠人情。
若有靈在陰間恩怨能報,
……
淚水糊住了我的雙眼。月富跨越陰陽界回眸人世的悲憤絕唱使我心如刀絞。我明白了身旁女人的身份;也清楚了月富租房期間的事事緒緒。我問女人月富唱過戲嗎?女人哭說演過《白毛女》,編過幾個劇本。
拔節長枝的小青年就那么走了,留下了那陰郁企盼的目光;飽經風霜有才有藝的月富就那么走了,又留下了肝腸欲斷的余音。我知道,我又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憤。
妻子嚓地把信奪過去,“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又死了,”看了半截叫聲哭聲全都迸發而出。
除夕夜降臨,煙花爆竹迫不及待地躥向天空,五彩繽紛花香四濺響徹云霄。花香和響聲又跌落人間,把蔥香蒜香醇香醬香魚香肉香米香面香酒香菜香……攪拌得濃濃的,滿街滿巷滿院滿室涌動。過年多好!然而,不知為什么,我的心卻是索然無味。
歲末這一夜,我夢到地下到處是黑窯,也就是黑窟窿。我的租客和小青年揮舞鐵鍬大鬧黑窟窿,聲聲嘶喊:我不死……我要活……我不死……我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