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讀到艾偉的短篇小說《小賣店》的開頭“小藍起床后,手就癢。她想搓麻將了。可今天,留在出租房里只有三個小姐…… ”,當“三個小姐” 這四個字跳入眼簾,再加上這段最后的兩句話:“街頭沒有令人興奮的東西。一個男人都沒有”,我想,這又是一個描述肉欲場景的傳奇故事。我們已被太多這樣的肉欲傳奇所包圍。九十年代中后期以來,性、欲已成為文學的最大賣點,當作品中充斥的歡場細節挑逗完我們日漸麻木的神經 ,我們還期待文學帶來什么?
中山大學程文超先生的《欲望敘述與當下文化難題》這篇文章一改欲望和文化在習慣思維中二元對立的看法,提出一個重要的命題:文化不是欲望的顛覆者,而是欲望的敘述者(這里“欲望”的理解是全面的)。這里的“文化”,從外延來看,特指社會的各種意識形態:哲學、道德倫理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而其內涵則要從文化與欲望的關系中來理解。程文超先生指出,面對欲望,文化的要義就是要敘述一個“故事”,一個關于欲望如何滿足的故事。這里的關鍵不在于“滿足”,而在于“如何”,在對“如何”的敘述中,文化創造一套價值、一種意義。在《小賣店》這篇短篇小說中出現了兩個主要人物:一個是年輕的歡場女子小藍,一個是還覺得有些家庭幸福的小市民良家婦女蘇敏娜。兩個人相遇了,她們同是弱者,在她們追求各自的欲望、幸福的過程中,她們試圖去理解對方并付出善意和真誠,但最終得到的是深深的相互傷害。《小賣店》沒有停留于五光十色欲望場景現象的表層,它進入到弱者身體的欲望、精神的欲望的深層,展示了弱者的欲望的扭曲、欲望的沖撞。我們也可通過這個故事的解讀管中窺豹,看到當下文化如何進行欲望敘述。
一、 關于“欲望”的理解
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為多個層次,它們是:一、生理需要,也是生存需要,這是人最基本的需要,但它并不是需要的全部。在它之上或之外還有其他的需要。二、安全的需要。三、歸屬于愛的需要,這里的愛與生理的性是有區別的。四、尊重的需要。五、自我實現的需要等等。馬斯洛對人的需要的分析是值得討論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人的需要是多層次的。從一定的角度講,欲望與需要相關,我們由此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人的欲望需要也是多層次的。這本是一個常識,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欲望”被當成了肉欲、物質欲望的同義詞,甚至將欲望說成是本能。人的欲望畢竟不同于動物的欲望,它應該是肉的欲望、物質的欲望,還有精神的欲望的統一。欲望的最大特點是追求滿足。程文超先生在《欲望敘述與當下文化難題》這篇文章中指出,文化在對欲望敘述的過程中主要采取了“話語轉移”的策略來創造一套價值和意義。如前所述,欲望是有不同層次的,不同層次的欲望并不總是和諧并存的。欲望和欲望發生沖突就需要選擇,所謂對欲望話語的轉移就是用一套價值與意義引導人們,使其對欲望注意的中心發生轉移,使人群走向心靈具有家園、社會具有秩序的軌道。在對欲望的話語轉移中產生了很多有意味的機制,比如抑制/激活機制,揭示痛苦/許諾幸福機制等等。九十年代中后期以來的中國發生了劇烈的社會轉型。隨著消費文化的興起,社會文化也發生了“斷裂式”的轉型。這種文化的“斷裂式”轉型是大跨度的,但它又是復雜的,它還遠未定型。不同類型的文化對欲望敘述的話語轉移機制是不同的,當不同的欲望話語轉移機制共同作用于這個“斷裂式”的時代的欲望敘述中時,它們只能互相消解。一部分人認為需要激揚的也許正是另一部分人鄙視的;一部分人認為由此下去將會是痛苦,而另一部分人也許會認為將由此得到幸福;欲望注意的中心在哪兒等等都是曖昧不清的,人群在通向心靈具有家園、社會具有秩序的軌道邊彷徨。這種混亂、曖昧不清也表現在這篇短篇小說中。歡場女子和良家婦女本應是水火不容,或者說不應該有太親密關系的,然而在這篇短篇小說中她們卻走到了一起。在這個欲望被高度激活的時代,她們是那么的不同,然而又是那么的相似。
二、歡場女子小藍:她在報復誰?
歡場女子小藍“對自己的感覺十分自信,她就是憑這種直感對付男人的”,“男人都很迷我,因為我有辦法”。正是“憑本能就知道男人在想什么”,這個在蘇敏娜眼中的單純女孩在發廊街攻無不克。一個臺灣商人,一個令整條發廊街的其他小姐都覺得難以伺候的拘謹男人,一個六十多歲的上海老頭子,還有一個“愛上了有夫之婦,但那個女人不愛他,結果他差點殺了她丈夫”而坐牢的小馬都被小藍迷得神魂顛倒。就連蘇敏娜的“良家丈夫”也被尋求報復的小藍輕易“放倒”。傳統文化敘述中對肉的欲望、物質的欲望的壓抑造成的人的虛偽、良家婦女自以為是的道德優越感足以讓小藍們嘲笑。“她們假模假樣,自以為高尚,好像高尚是她們的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其實她們沒一個是好東西。”消費社會對欲望特別是肉的欲望的激發,乃至放縱,使人放棄對肉欲的理性約束。小藍就在這種高唱“我欲故我在”的社會文化氛圍中覺得自己的賣笑生活并不低賤,也沒有那么多扭扭捏捏,一切也許輕松如游戲。她洞悉“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這德性”,她“并不反感這德性”。如果我們把這部作品和類似題材的文學作品放在一起比較,遠的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近的如老舍的《月牙兒》、陸文夫的《小巷深處》,更近的如《紅粉》,我們會發現《小賣店》展示的歡場女子對賣笑生活的看法和那些作品有很大的不同。無論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還是《月牙兒》《小巷深處》展示的都是這樣的觀點:肉體的欲望需要壓制,賣笑的生活需要得到拯救。《紅粉》中的賣笑女子雖然是自愿作妓女,但她們畢竟受到外部環境的強大壓制。放縱的肉欲使肉體成為欲望的符號,這也同時意味著小藍被這種放縱的欲望所異化。這種異化可從她津津樂道她吸引男人的方法等細節中看出來。她自己也采用欲望化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在故事的結尾,我們看到這種異化的驚心動魄。小藍把自己的肉體當成報復的工具,而她卻在這種報復中感到了潮水一般的快感。可笑更可悲的是,這種異化曾經是打著解放的旗號,并且是在人的不知不覺中完成的。
人的欲望滿足是多層次的。精神欲望的滿足和肉的欲望、物的欲望的滿足是不可分割的。雖然小藍能夠嘲笑那壓抑肉欲物欲的小市民良家婦女的道德優越感,她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其虛偽性,但是她也深受傳統文化、現代性文化中欲望敘述的另一面的影響。這另一面是對精神欲望滿足的高揚。“有一陣子,小藍給一個臺灣人包了,住在小區里。但小區的那些女人見到她,眼神里充滿了敵意。她們的眼中有刀子,小藍經常覺得自己被她們剁成了肉醬。就是男人,看她的眼里除了有欲望外,也有一種令人不那么舒服的內容。”雖然“小藍把頭抬得老高,看上去比誰都趾高氣揚”,雖然這隱痛,這“集體的審判”是那虛偽的小市民良家婦女給她的,但這種隱痛和“集體審判”使她更喜歡待在沒有敵意的發廊里,這種隱痛和“集體審判”使她渴望善意、平等、真誠。這種渴望還相當強烈。當小藍得到別人的善意和真誠的時候,她是那么的激動,雖然她始終處在懷疑之中。在蘇敏娜一時沖動邀請小藍到她家去時,“小藍看了蘇敏娜一眼,她有點懷疑蘇敏娜的真誠。但她發現蘇敏娜的眼睛里沒有一點雜質,清澈見底。她相信有這樣眼神的人說出的話是認真的。不知怎么的,小藍的心頭忽然熱辣辣地漲了一下,小藍的眼睛就紅了,她趕緊低下了頭”。當她認為得到善意和真誠的時候,她也很容易給別人以善意和真誠。小藍第一次到蘇敏娜家就感到“這里有一種暗淡而恍惚的氣息”,當她知道蘇敏娜很想要一個孩子卻因為割去子宮不能懷孕時,小藍留下了眼淚并安慰蘇敏娜。小藍眼中的蘇敏娜由此和那些小市民良家婦女區別了開來。她們之間建立起信任。而當她在得不到她所要的善意和真誠,當她認為自己付出的一點善意真誠又受到那虛偽的審判者欺騙和利用時,小藍強烈的報復也就在可預料之中。
傳統文化對欲望敘述虛偽的一面,消費文化對肉的欲望的過度放縱的敘述,而傳統的、現代性的對欲望的升華和高揚等等在小藍追求多層次欲望滿足的過程中雜糅,形成了她的敏感、任性、偏執和游戲人生的生活態度,使她不能認識人的復雜性、理解人的復雜性、寬容人的復雜性。她由否定蘇敏娜到否定所有的人,“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凡是她們喜歡的地方她都討厭”。當她以游戲的態度自導自演“捉奸戲”,以赤裸裸的肉體這種小市民良家婦女最怕接受的方式報復蘇敏娜時,小藍其實也就否定了這世界和她自己身上還有的真誠、善意。她是報復了那些自以為是的虛假的審判者,還是在自戕?
三、良家婦女蘇敏娜:她能拯救誰
良家婦女蘇敏娜自己感覺還有一些家庭的幸福,“每次回家,看到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她都感動得不行。有幾次差點掉下了淚來”。她在外面是和善的,不會主動攻擊誰,連對待發廊街的小姐都如家人樣親切。“蘇敏娜對小藍是早已注意了。她覺得這個姑娘有點傻乎乎的,不會保護自己。這個姑娘臉上有一些天真爛漫的神情。”“蘇敏娜這樣想著,想出同情心來。”從這些敘述我們可以看到蘇敏娜是自認為有優勢的,尤其是在精神道德上。
但是為什么蘇敏娜回到家就喜歡講發廊街的事,攻擊發廊街的小姐?連她的丈夫都說她“你干什么那么刻薄,如果不是說小姐,我會懷疑你不是個善良的人”。蘇敏娜想了兩方面的理由。一是心理的不平衡,“這些爛貨,她們好吃懶做,靠出賣自己的身體,卻賺了那么多的錢,穿的比她好,吃的比她好,這不公平。某些時候,她對她們還挺羨慕的。但每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趕緊回過神來,把自己調整到鄙視她們的態度上來”。第二條理由是她的隱秘心理,“她其實是在向丈夫表明自己的立場,她雖然在發廊街待著,但她沒有近朱者赤,她的思想還是像以前一樣純潔”。從這些文字中我們發現兩點。一是蘇敏娜肉欲物欲的滿足的缺乏,她只能以精神優勢來壓抑這方面的需求。一是在這種壓抑中欲望的扭曲和變態滿足。蘇敏娜“說起小姐們,她不但刻薄,還很興奮”,她的興奮是一種扭曲的通過言辭的發泄獲得自己的肉欲物欲的滿足。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精神道德優勢的脆弱。但是,蘇敏娜是不會承認這些的,她也不敢正視這些。正因為如此,當蘇敏娜每次給丈夫講完發廊街的事,她都不理解丈夫為何眼睛里亮晶晶的,甚至當她在家里把丈夫捉奸在床,“她還以為是幻覺”。
肉的欲望會在壓抑放松的時候冒出來。當小藍告訴她出入發廊的男人說她漂亮,打聽她時,“蘇敏娜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原本端莊的臉上露出一絲嫵媚來”,“她拿出鏡子反復照,雖然出沒發廊的男人都不怎么正經,但他們在贊美她,還是令人高興的”。
要占據虛假的精神道德的優勢就需要不斷地加強它。蘇敏娜被小藍那以投合她的心理編造的悲慘故事感動得流下了眼淚,這眼淚“也許是出于同情,也許是蘇敏娜需要這種感覺”。蘇敏娜產生拯救小藍的沖動是在一次和丈夫的歡愛之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次歡愛讓她感到了幸福。于是蘇敏娜馬上想到,“小藍在受苦”,而她自己在此時能去想如何幫助小藍的辦法,這“讓蘇敏娜有一種滿足和安詳之感”。這種不斷加強的虛假的精神道德成為良家婦女蘇敏娜的生活勇氣的支柱。可是與此同時這種逐漸加強的精神道德優勢也遮蔽了她的眼睛,使她看生活的眼光簡單化。蘇敏娜自始至終都沒有覺察到丈夫肉欲的惡性膨脹。
《小賣店》展示的是一個肉欲被高度激活的時代,蘇敏娜在這樣一個時代能拯救誰呢?她自己的生活都被肉欲的波浪吞沒。
四、“雙重奏”的敘述效果
《小賣店》敘述了兩個女人的欲望故事,讀完之后給人一種“雙重奏”的感覺。這種“雙重奏”般的敘述效果的取得我認為主要是來自作者的反諷性修辭態度。反諷性修辭的一個重要的構成要素是兩極對立因素的相互對比。這種對比可以是人物的語言與自己的行為的對照,可以是人物的行為與情節事實的對照,也可以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品質、行為或情境的對照等等,通過對比可以構成一個揭弊去偽的互反關系。這種反諷性修辭充盈于《小賣店》的敘述中,這里不再具體展開,我們可隨意舉一個例子,比如說蘇敏娜“拯救”歡場女子小藍竟然是介紹她到教堂去賣《圣經》這個情節設計。反諷性修辭最突出的妙用在于雙重視點的敘述中。作者既敘述歡場女子小藍“看”蘇敏娜,又敘述良家婦女蘇敏娜“看”小藍。當這兩種視點的敘述對比著放在一起,它們之間的碰撞就產生了豐富的敘述效果。如果僅采用單個視點進行敘述,比如只由小藍的視點來敘述這個故事,那《小賣店》講的可能只是一個歡場女子試圖獲得善意和真誠卻發現這善意和真誠是多么的虛假;或者只由蘇敏娜的視點進行敘述,那《小賣店》講的也許是一個良家婦女拯救歡場女子卻“引狼入室”。雙重視點的運用,給予兩個社會身份不相同本應水火不容的女子平等的地位來展示她們自己的欲望需求。歡場女子的欲望敘述和良家婦女的欲望敘述相互消解。一切變得曖昧,一切都太晦暗!這,便更容易引發我們一點抽象的思考:我們該如何理解欲望?我們怎樣在追求欲望滿足的過程中不被扭曲和異化?我們由此又該如何去建構敘述欲望的這個“斷裂”時代的文化?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悲劇發生在兩個弱者之間。雖然我們時時會在那些充滿反諷意味的地方嘲笑小藍和蘇敏娜,但是她們的悲劇結局還是打動了我們。無論是小藍還是蘇敏娜都是在追求低微欲望的滿足中,得到一點精神的提升,但是我們發現,小藍和蘇敏娜最終還是掉進了肉欲物欲的陷阱。艾偉是悲觀的。當小賣店從那流淌著肉欲的發廊街對面消失,變成了“湘妹子發廊”,那個曾經存在過的小賣店就具有了象征的意味!
作者簡介:朱志鋼,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