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九首

憶父親

人不精靈憨吃虧

紅白喜事光挑水

——俗語

想不到，說你有一管少年的洞簫

吹淡淡的月色，吹淡淡的憂傷

把長夜吹得悠長而又悠長

想不到，說你有一把青春的長劍

從西門一路揮舞

舞到東門，劍鋒所指

扯起一方花花旗

而我見到的，不過是一條中年的木扁擔

挑瘦的肩頭硬撐著

卻沒有挑起幾張饑餓的嘴

我還見到的，是一支老年的竹煙桿

吞云吐霧，把一天天閑日子抽長

最終把自己抽成一股青煙

輕飄飄的，從地上，飄到了天上……

原鄉

——讀家譜

我希望，有一天

我的祖先能帶上我

沿著一條神秘的路

走向那遙遠的

令我心馳神往的

原鄉

我知道，從很遠很遠的遠方

飄飛的一粒種子如我

落地生根的去處，即是

葉落歸根的去處——

是他鄉，也是故鄉……

但我——

仿佛聽到了冥冥中的那個召喚

那來自云端來自天邊的召喚

召喚我的靈魂上路

召喚我重走祖先走過的那條路

回到最初的出發地，回到原鄉

我知道，在最初的居所

我會看到很多很多，有我見過的

和未曾見過的親人……

離家的日子

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是我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那些地方

是我夢想的遠方

想到天涯，走到了天涯

我才發覺，離心靈最貼近的地方

成了最遠最遠的遠方……

此 在

不想，也不想問——

此生之此前

及此后……

此前，是以前之前

此后，是以后之后

太久了，何苦去想

太長了，何必去問

就像一夜醒來看見的——

每天升空的太陽是每天的

照不到此前，也照不到此后

它只照耀此生此在之在者

——在長與久之間

蔚藍意象

看天，我向往它

蔚藍的高度

望海，我迷戀它

蔚藍的廣闊

我說我喜歡蔚藍的一切

其實我是在表白我——

擁有一顆蔚藍的心……

當讀到丘特切夫的蔚藍

那傾瀉于田野的意象

我對詩神說，我靈覺中看到的

那一抹蔚藍，不在天上，不在海面

也不流瀉于大地

它筑巢在我的體內

就像一只藍色的鳥

飛我的今生，也飛我的來世

把我的心飛大……

讀

目光過處，刀鋒進入

這銳利，是我一生的向往

我想看出那些被看過

而沒有看出的深處

目光過處，燭火閃耀

這明亮，是我一生的神往

我想看見那些眼到

而心沒有到的高處

我把目測加深再加深，一寸寸

一分分地透視入木……

我把目力抬高再抬高，一道道

一步步地拾級而上……

讀《海子詩全編》

黑色的封面，一座

碑的封面。打開又合上——

我走進一個黑色的世界

又走出這個黑色的世界

我讀詩人方塊的足跡——

一生的詩，最終兩行

黑色的兩行，黑亮黑亮的鐵軌兩行

那滾滾而來的，閃光的輪子

不是血寫的句號：它旋轉在

“天下第一”的山海關，是鮮紅的

太陽一輪，圓圓的一輪——

“頭頂放出光芒”……

有麥子之色，麥芒之箭

目送“黑夜的孩子”漸去漸遠

“新的一天正來臨”

這樣一個人

我記得這樣一個人——

一個不善說話

常常要我替他說話的人

一個不識字

卻喜歡聽我說字解字的人

一個只知干活不怕累

常常把我該做的那份活路

全數包攬的人

一個他遞煙我也遞煙

他請飲酒我也敬他酒的人

一個隨喊隨到

誰都喊得動的人——

突然走了……

有朋友來說，彌留之際

他沒有念叨他的親人

卻喃喃地念著我的名字

居 所

建造一間房屋，不用水泥

不用鋼筋，建成一間

不僅僅是人居住的房屋

在半空，上不接天

下不觸地。不要裝飾的墻面

也不要人造的地板，我乘云而坐

鋪云而眠，踏云而進出

有風聲雨聲入耳

有雷鳴閃電在腳底滾過

也有霞光萬道入夢……

高懸一雙星星的眼睛

仰首蔚藍，俯瞰遼闊

笑看風來雨去，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