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她也就22歲吧,是青春里最可炫耀的時光,卻是因為畢業前夕一個男孩的眼淚和乞求,心底微微地一軟,便跟著去了他的家鄉。
一坐上小城的公交車,她的悔便撲天蓋地來了。那是一個多么平淡無奇的小城啊,只需坐一路公交車,便從城北滑到了城南。已習慣了的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像是一瞬間,便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一
還沒有開始上班,她就幾乎沒了興致。中學坐落在小城一個最安靜的角落里,出門甚至沒有公交車,需男孩用自行車載上一程,才可看到斑斑駁駁的站牌。
其實他是個不錯的男孩,對她也是寵愛到極致。宿舍里幾個單身的女孩子,那么純粹地向往著她的這份愛情,知道這輩子再也沒有希望求得這樣細心體貼的男孩,所以向往里有全心全意的羨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妒忌。而她,對這種種的愛,卻從沒有覺出過驚訝,或是感動。無非是她從不吃肉,又討厭食堂里面目可憎的大鍋飯,他便毫無怨言地陪她吃泡面;或是騎車到小餐館,炒了她愛吃的青菜,趁熱飛快地帶回來,送給她。抑或在她每月必經的苦痛里,幫她代課,批改作業,提水打飯,換掉溫暖小腹的熱水袋里的水,又一遍遍地督促她按時吃藥。他的眼睛里好像永遠含著對她無限的歉意和感激。似乎這段讓她一直提不起精神的愛情,在他,則是命運最大的恩惠。所以任是什么東西,甚至生命,都值得拿來換的。就像有一次他騎車為她買藥,撞到了車,沒有在意流血的手臂,看到灑了滿地的藥片,想起病床上她的呻吟,心底,卻是一陣陣的疼痛。
二
躲在這樣讓人滋生惰性的愛情里,她便稀里糊涂地在剛剛23歲的時候,在領回他朝思暮想的“小本本”的當天,將一個小生命植入了自己還沒熟透的身體。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想也沒想,徑直去了醫院。卻是在門口,被他死命地攔住了。他說這一輩子就求她這一次,為了他,把這顆愛的種子留下來。她站在醫院門口單薄的陽光里,抬頭看他哀哀的眼神,那里面閃爍著的東西,很分明地是在告訴她,只要給他這樣一次機會,他就獲得了一世的愛和幸福。
像一年前,她的心又是微微地一軟。沒吱聲,她轉身走出了醫院。
那一段時間,他的呵護與疼惜,是連一向遲鈍麻木的她,也有些許的感動的。可是感動之后,她還是會沉浸到那個像腹中的生命一樣,愈來愈茁壯的夢想里去。有去了南方五光十色的大城市里,酣暢淋漓地打拼的同窗好友偶爾打電話來,滔滔不絕地向她談起那些久違了的繁華和誘惑。好友又說可惜了你這樣的才女,畢業沒留在外企,卻去了那么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好友又開玩笑說:“呵呵,小女人,是不是結了婚,甜得不想走啦?”她的心,針扎一樣,倏地一痛,慌慌地反駁:“哪有哪有,我怎么會那么落伍,如此快地就把自己變成個胸無大志的小婦人?”掛斷電話的時候,低頭看看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終于咬了咬牙,趁他不注意,溜出了家門。
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她竟有一絲絲的興奮和欣悅。想著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飛,再不需將青春浪費在這樣平庸、窒息的小城里了。
出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只有短短的一個小時,他便好像一步跨入了中年。那種鮮明的失落和無助,任是誰,都會感到心疼。彼此默默對視著,誰也沒有開口。最后,還是他撫了撫她濕漉漉的長發,輕輕問了一句:疼嗎?而她,在那一刻,卻拼命地搖著頭,一滴淚也沒有。堅硬的心里,卻早已是大雨滂沱。
三
只是休息了不到兩個星期,她便坐車奔赴了廣州的同學。憑著自已的實力,很快在一家外企謀得了一份收入不菲的翻譯工作。那種朝思暮想著的花團錦簇的白領生活,終于嘩地一下,將她結結實實地圍住。
那個臨走時只說了一句“累了就回來”的男孩,時不時地會打電話來。每次話都不多,只是像天氣預報一樣準確地提醒她:起風了,多加件衣服;空氣干,要多吃些水果;吃飯不要太挑,會缺營養。他的聲音也一如往昔的溫柔,只是隔了長長的電話線,怎么聽都有些遙遠和虛幻。不似從前,可以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慢慢撫著她的發梢。
這樣斷斷續續地,便是一年。這一年里,她品盡了許多的滋味:殘酷無情的競爭,上司不留情面的責罵,被人排擠時的憤怒和無奈,還有,潮水一樣陣陣襲來的孤寂和空虛。再也沒有人,把她當小女孩,那么細心地呵護。甚至是最初的那位同學,也為了自己的前程,與她一日日地隔膜起來。
她的原本光鮮透明的心,慢慢蒙上了一層層的塵埃,只是在他一次次打來的電話里,她依舊固執地說著相同的一句話:“我很好,真的很好。我喜歡這里的一切。”
其實表面上,她活得鮮亮和滋潤,可以毫不心疼地買任何一款的手飾和衣服,吃任何以前想都想不到的山珍海味。可是,為什么所有這一切,都無法讓她忘記,一年前小城里與他頭抵著頭吃一袋泡面的美好。
四
不久后的一天,她匆匆地走在車水馬龍的街上,一抬頭,卻看見對面的馬路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里時隱時現。那一刻,毫不猶豫地,她便橫穿了馬路。而后,一陣騷亂聲里,她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便接到了他的電話。很緊張地問她好不好,說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她大聲地哭,喊疼,身上還有鮮紅的血。他說為什么自己那么狠心,竟放手讓她一個人飛?他應該與她同行,每時每刻都呵護關愛著她的啊。
她泣不成聲,說:“我想見你……”他亦哽咽,說:“那你抬起頭,看看窗外。”在一大片擁擠著的花草里,她驚訝地看見他,攜著如小城的陽光一樣淡淡的愛和溫情,微笑著向她走過來。
她始終不知道,在她走后的第二天,他就來到了這個眩目的城市;又用小城般堅不可摧的執著和深情,熬過這一年多的分分秒秒,耐心地等著她累了,困了,倦了,與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