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北京文學》創刊55周年
從醫院出來,我長時間沉浸在悲痛、感嘆和無奈之中。歲月不饒人啊!這個當年健談的、熱情的、質樸的、勤奮的、忙碌的,永遠是那么英氣勃勃的大作家,如今因為幾次腦血栓的侵襲,竟成了這副模樣:形銷骨立,皮包骨頭,瘦削得變了形;不能說話,不能行動,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除了一雙還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隨著你的說話而轉動外,其余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僵”死了……
我淚眼模糊。這就是我認識30年的老朋友,著名的農民作家浩然兄嗎?
“浩然!你還認識我嗎?我是吳光華!我是《蒼生》的責編啊!我們有過一段合作的經歷啊!……”我對著一動不動的浩然大聲嚷嚷著。
浩然是有意識的。他顯然已經認出了我。他先是怔怔地看著我,隨后,他的眼角流出了幾滴渾濁的淚珠……
在我30多年的文學編輯生涯中,浩然是我遇到的最重要的一位作家。1973年,我初涉文學編輯的行列。那時的文壇風雨飄搖、百花凋零,幾乎沒有約稿和組稿的“對象”。那時出版社的指導思想是:組織工農兵的文學創作。怎么辦?按照當時的流行做法,便是搞“三結合”的創作組———當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因為搞《迎著朝陽》的三結合創作組而介紹過經驗。上海的出版社也介紹過《虹南作戰史》的經驗。我進出版社的頭兩年,幾乎一部書稿都沒有發過,心里自然很著急。出版社有關領導研究決定:效法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做法,讓我參加一部“三結合”的長篇小說創作組。在浩然的推薦下,在密云縣文化館的尹俊清的參與下,我們組織了一個以山區修公路為主題的《大路歌》三結合創作組。
我和浩然就是在組織《大路歌》文學創作中認識和熟悉起來的。誠然,浩然并沒有參加三結合的《大路歌》創作組。這個時候,他正在潛心創作“文革”前就醞釀的《金光大道》第三部和第四部,不久,他又“奉命”參加了去南海的西沙群島“體驗”生活。但他關心農村作者的文學創作。他在密云有無數的農民作者朋友。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密云縣的文化館。此時的浩然,正在“八個樣板戲一個作家”的“輝煌”時期。第一次見面時我有點膽怯:浩然是一個大作家,對我這個剛從工廠里出來的由業余作者中選上來的小編輯,肯定會有“大作家”的派頭。誰知,一見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浩然像是一個普通農民,沒有一點大作家的“架子”,平易近人,親切和藹,家長里短,關于業余創作的甘苦,關于人物形象的創造,關于情節和細節的關系等創作問題,有很多共同的語言……《大路歌》的情節是:山里人為了發展經濟,改善生活,決定修一條公路。按照當時的階級斗爭觀念,圍繞著修公路而展開了一場殊死搏斗。典型的主題先行。先有了主題,然后設計人物,結構故事……結果是必然的:《大路歌》中途便夭折了。《大路歌》雖然失敗了,但我卻從中獲得了教益:認識了一批農業戰線上的業余作者。在這批純厚的農民作者嘴里,了解了不少真誠、坦率、厚道,頗有點傳奇色彩的作家浩然。
在此后的幾年時間里,浩然經常住在東興隆街51號北京出版社的招待所里寫作。我也常去招待所看望他。社會發生了巨大變化。1979年,為了繁榮文學創作,促進文藝為人民服務,我們出版社決定:出版一套“北京文學創作叢書”。首批選了10位作家。浩然是其中的一位。我們出版了他的《浩然兒童故事選》。
此時的浩然,早已不是當年春風得意時的浩然了。他已經從“頂峰”時期跌落了下來。粉碎“四人幫”,他是興奮的,別人舉杯慶賀,他也開懷暢飲。人們在歡慶勝利之余,開始回顧和小結自己“走過來的腳印”。浩然也是這樣。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這一段歷史的腳步是復雜的、險峻的”,“表面上是豐富多彩的”,實際上,他“嘗到了各種滋味”。因此,他要“重新認識歷史,重新認識社會,重新認識文學,重新認識自己”。他決定“反省過去,思考未來”。為了開闊視野,他走出了京郊大地,去了吉林白城,內蒙的達烏昭盟,黑龍江的牡丹江和大慶……就在這個時候,由南方一家地方刊物帶頭,北方一家地方報紙呼應,發了幾十篇批判浩然的文章。對于這批文章的“調門”,浩然是“想不通”的。但在同時,“他們的當頭一棒”,把他給“打清醒了”,在“重新認識自己”時,能聽到“不同的聲音”,對他“反省過去”也許是件好事。
80年代初期的一天,我去月壇北街6號樓找浩然“閑聊天”。我們山南海北聊了不少“老話”。當然,作為編輯也想了解浩然創作近況。已近中午了,浩然留我在他那擺設極為簡略的家里吃了頓“便飯”,吃了由浩然夫人老楊親手捏成的玉米面菜團子———典型的農家飯菜,倒也別具風味。
吃完飯,浩然嘆了口氣:
“一個人的藝術生命是有限的。我已經快50歲了。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到了這般年紀,屬于他的兵強馬壯的歲月,已經過去了。光陰好比河中水,只能流走不可能流回來……”
在后來的幾個月里,浩然還跟我說了同樣的話:
“每個作家有每個作家的時代。寫改革開放是新時期成長起來的作家的責任。我的時代已然過去了。剩下的只有回憶了。不服氣是不行的。從現在開始,我要動筆寫我的自傳體小說了。”
我自然勸他振作起來:
“你有你的優勢。對于豐厚的農村生活,對于農村的發展和變化,哪個作家也比不了你……”
“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我有點力不從心了!面對農村改革,我常常感到困惑不解,在痛苦和煩惱中,我感到前途茫茫,我感到灰心喪氣……”
“你太悲觀了!你有別的作家比不了的優勢,你有深厚的農村生活基礎,你有無數個農民朋友。自傳體小說當然是要寫的。不過,現在寫自傳體小說太早了點。”
浩然沒有吭聲。他是不是聽從我的勸告,我不得而知。不過,浩然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半年以后,他和我說,他決定把正在起草的自傳體手稿《樂土》暫時擱置下來了。他決心先還“欠”我的這筆“文債”。他說話非常謹慎,他給我寄來了一封信,叮囑我:“我欠百花、人文和你們的長篇,我得一家一家還。寫作條件差,沒有保證。所以,何時能還債?你回社匯報時,千萬別說‘死’,要說‘活話’”。在另一封信中,他還說:“謝謝你們的鼓勵。我希望自己能有所作為,以不辜負你們的好心。”
寫這封信的時間是1985年2月16日。不到10個月的時間,即1985年12月15日,浩然給我寄來了一封讓我意外驚喜的信:“千難萬難,我總算把那個長篇小說寫出來了。再花一個星期時間,把太亂的地方抄一遍。然后從頭到尾修理文字,爭取在春節前完稿。”
是什么原因促使浩然振作精神,放下自傳體小說的手稿,重新開始創作反映現實生活的長篇小說《蒼生》?
浩然在《蒼生》的“后記”中說:
“首先是農村變化、發展著的生活對我強有力的召喚。我的親戚大部分是農民。我每年有80%以上的時間住在縣以下的村鎮里,時時接觸正在搞改革的農民和基層干部。他們向我吐露心懷,談論得失,無保留地表現著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呼吁作家走出文藝界小圈子,到農村去,寫寫農民真實的心聲,寫寫農村真實面貌……面對著這樣的呼喚,我羞愧得無言以對。出版社的編輯,雖人數不多,當時對我逼迫起來,卻讓我感到壓力很大。……”
浩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動手創作《蒼生》的。
浩然的手腳是很麻利的。只要他進入“角色”,寫作的進度是非常快速的。時代背景,人物關系,社會環境,故事發展,早在他心里醞釀無數遍了,就像打開了“水庫”的閘門,蓄滿了的水便順流而下。《蒼生》很快便完稿了。
1986年1月,厚厚的、約有26萬字的《蒼生》手稿,堆放在我的案頭。我用大約10天時間,仔細地翻看了兩遍。我在閱讀原稿時,我的心情是興奮、激動和喜悅的。它給了我一個全新的感受:盡管它沒有驚心動魄、扣人心弦的故事,也沒有大起大落、曲折離奇的情節,但是,它清新、流暢的文筆,充滿泥土氣息的語言,真實生動的人物形象,多姿多彩的人際關系,深深地吸引了我。小說真實地表現了京東地區經濟改革的巨大浪潮,以“既不積極,也不落后”的老農民田成業一家“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古老傳統觀念在這場大變革中的變化和發展為軸心,形象地揭示了農村經濟變革中的必要性和復雜性。
當然,《蒼生》也有明顯的缺陷。有些地方可以充分展現和發揮的地方,沒有展現和發揮。比如,老地主巴福來———這是一個在文學畫廊里很少出現的獨特的藝術形象:他那復雜多變的心理狀態,起伏浮沉的思想變化,重整旗鼓的貪婪欲望,瞻前顧后的獨特行為……然而,這個多彩的形象,在小說的開頭部分非常成功,在以后的大部章節里竟然消失了;又比如支部書記邱志國,他是新舊交替時期基層干部的典型,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他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長期的“左”的思想模式,急劇變化的生活流向,使他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但是,他的思想變化的“鏈條”,似乎還不太清晰……
作為《蒼生》的第一個讀者,我把我對《蒼生》的“讀后感”,給浩然寫了一封長信。長信肯定了《蒼生》的突出優點,同時,也對《蒼生》的不足,提了十余條修改意見。
長信發出后,我的心里又有點“嘀咕”了。浩然是個大作家,對責編的意見能否接受?在我交往的作家中,不愿修改的作家也是有的。半個月后,即1986年2月10日,浩然給我回了信。他在信里說:“收到你的信,你的誠摯的鼓勵,才使我這次病好得如此之快。你對稿子指出的不足之處,都是我不僅能同意、接受,而且給了我不小的啟發。既然看到‘毛病’,就應該盡最大力量‘治療’。文學作品是改出來的。我樂意花時間改。過節后,我們當面再談一下,我就抓緊時間動手。改后定會有起色的……我15日前后秘密回京。我們到時通過電話聯系吧!”
浩然是個非常謙虛的人啊!春節后,我們又一次見了面。對于《蒼生》的修改方案,我們仔細地交換了意見。隨后,浩然便開始了修改工程。有關巴福來和邱志國的命運,加了不少章節,田保根和陳耀華的曲折戀愛故事,田留根為了“傳宗接代”,在結婚問題上,增加了不少情節……1986年4月11日,浩然給我寫信說:“《蒼生》全部改了一遍。除了沒有刪改杜有志的文字之外,全都遵照你的意見改的。盡管杜有志這個人物理想化了一點,但缺少了他,就顯不出作者的傾向化……寫活了人物,增添了情節,篇幅也增多了。估計有40多萬字了。”和第一稿相比,增加了約16~17萬字。
《蒼生》先是在《長篇小說》雜志上刊發,接著又出了單行本。
《蒼生》出版后,在社會上引起極大的反響。1987年6月3日,北京出版社、北京日報和北京作協聯合召開了由60多位評論家參加的研討會。許多評論家認為,《蒼生》是浩然長期深入生活“甘于寂寞、埋頭苦寫”的結晶,是他對農村經濟改革經過長期思考和醞釀的產物,是他突破原有的創作思想,在藝術上有所追求和有所探索的80年代的代表作。《北京日報》發表了《浩然是哪里人》的短文,對浩然長期深入農村給予熱情的肯定。《北京晚報》發表《浩然當村長》的短文,《人民日報》全文轉載,并加了“編者按”,對浩然“這個農民自己的作家”作了進一步的肯定。《北京日報》和《北京晚報》選載了《蒼生》部分章節,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小說連播”中播放了《蒼生》,《文藝報》發表了《心的跋涉———記浩然》的人物專訪,《人民日報》《中國農民報》《文匯報》《文學評論》等十幾家報刊發表了數十篇評介文章。
《蒼生》的出版,讓浩然時來運轉。用浩然自己的話說:“《蒼生》的出版,把我從無人理睬的境地一下子推到了熱鬧的文壇。”浩然是很在意《蒼生》的。他說:“一個作家立足于社會主要靠作品。作家的一生怎么過?其標志就是:當他死后,人們忘記了他的名字,卻記住了他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蒼生》摒棄了那種以政治運動和經濟發展為“經”線,以人物的活動為“緯”線來結構作品的模式,追求寫人的心靈轍印,從一個獨特的視角,探求“人的命運的軌跡”,以人為主線,塑造一批讓人忘不了的人物形象……幾十年后,也許作家死了,但作家塑造的田保根、巴福來、田大媽、邱志國等藝術形象,很可能還活在人們的心里。
在《蒼生》之后,我和浩然還有一次重要的合作,就是協助他編輯了一套“北京泥土文學叢書”。1990年8月,《北京文學》編輯部在西郊戒臺寺召開了一次組稿會。有50余位作者到會。我也應邀參加了組稿會。此時的社會正在發生急劇的變化:市場經濟正在逐步取代計劃經濟。在社會轉型時期,出版界面臨困境。出書難,成了大部分作者的“關卡”。在組稿會的間隙,浩然跟我說:延慶的孟廣臣,搞創作已經30多年了,至今沒有出過一本書。問我能不能帶他出一本集子?我很為難。我認識孟廣臣。這是一個勤奮、厚道、正派的農民作者。但在市場經濟里,出書要講經濟效益。出版社不能做賠本的買賣啊!經過幾天考慮,我向浩然建議:目前出書確實很難,即使拉了贊助,為老孟出了書,但也只能在浩如煙海的書海里,增添一本不起眼的小冊子而已。能不能這樣:由你出面,爭取有關部門的支持,推出一套業余作者的圖書,比如,出個什么“泥土文學”之類的叢書?出一套叢書比出一兩本單本圖書影響要大多了!
“好極了!這個想法好。我一直在腦子里想這個問題。”
在這次會上,浩然考慮出一套“北京泥土文學叢書”的設想。初步想法是:為五位長年在第一線的業余作者出書。他們是:昌平的星竹(本名郭建華),延慶的孟廣臣,大興的倪勤,順義的趙松泉,平谷的劉廷海。
會后,我和浩然分頭行動。由浩然出面,向當時的北京市委領導寫了報告。浩然在報告中說:“對那些在寫作方面表現出一定才華,取得一定成績,卻沒有機遇和條件,又無路可走,無門可入的作者,給予幫助和扶植。”“為了避免由作者自己走門子、拉贊助出書的不正常現象”,避免“干凈的文學事業染上銅臭氣味”,要求市委“予以支持”。市委領導批示“完全贊成”。而我則向出版社領導作了匯報,并寫報告,擬定泥土文學叢書的具體編務性工作。出版社領導同樣給予大力支持。
“北京泥土文學叢書”的選編工作進展是比較順利的。浩然對這五位業余作者是非常了解的。為了選編好這套叢書,他看了五位作者的大量原稿,根據這五位作者的長處和短處,不同特點和不同手法,他為每位作者寫了不同的評介分析文章。
1991年8月,“北京泥土文學叢書”五種,即孟廣臣的小說集《王來運經商記》,星竹的小說集《癩花村變遷》,趙松泉的小說集《紅套服和藍發卡》,倪勤的小說集《渾河沿的子孫》和劉廷海的散文集《山鄉情》順利降生了。
這套叢書的出版前后,正是浩然最為忙碌的時刻。他病了一場。病中還關心著叢書的出版。他給我來信:“一切有關事宜,都按咱們面談的方案辦。等中旬以后,我回北京,再從你手里接過來做我的事……”不久,浩然還給我來信:“……作協又邀請我出訪意大利。這個邀請太有誘惑力了。我思考再三,我依然咬咬牙,謝絕了。不能對京郊和冀中的人民食言哪,真正地作出些犧牲才對……”
可以說,“北京泥土文學叢書”就是浩然作出了一定的“犧牲”后才順利出版的。
“北京泥土文學叢書”是浩然晚年的“文藝綠化工程”的始發站。由此開始,浩然在京郊大地上奔忙著,以“撒播文學田苗,呼喚農村文學,扶植農村文學青年”為宗旨,他又主編出版了“三河泥土文學叢書”,“昌樂泥土文學叢書”,創辦了《蒼生文學》雜志,培養了數以百計的農村業余作者。僅舉一例:農家小弟陳紹謙,患了先天性心臟病,他給浩然寫信,訴說了他的苦悶和絕望。浩然看到信后,第二天趕到陳紹謙破敗的家里,激勵他勇于向上、積極生活。在浩然的鼓勵下,勤奮的陳紹謙,寫出了一大批富有生活氣息的反映農村生活的小小說。不久,在《北京文學》上發表了陳紹謙小小說25篇。
浩然是過去時代的人。時代的局限是明顯的。他非常懷念他的輝煌的“工農兵時代”。歷史在不斷地發展。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時期,浩然和時代有些“脫節”了。他常常感嘆:“我老了!我的時代已然過去了……”面對著文壇上“烏七八糟”的景象:打斗的、色情的、多角戀愛的、胡編亂造的“玩文學”,一批正派的、正直的、“本分愛護自己作品,愛護自己人品的作家卻出不了書”;面對著某些作家下海經商,“渾身散發著銅臭味”,“成了不要臉的文化乞丐”,成了高高在上、脫離群眾的“精神貴族”,浩然憂慮重重。他說“中華民族的子孫,吃了40多年社會主義飯的作家”,“他實在不能理解啊!”“對于這塊生了他養了他的土地,他感到‘擔心和憂慮’”。1990年6月,他在擔任三河縣文聯主席時的有些過火的“就職演說”,就是他“擔心和憂慮”的明證。認真地說,他晚年倡導的“文藝綠化工程”,同樣留下了深深的“為工農兵文學”頑強抗爭的時代烙印。
天有不測風云。1993年6月25日,腦血栓這個“惡魔”突然向忙碌著的浩然進攻了。浩然“中風”了。經歷了失語、嘴歪,右半身失去知覺的痛苦后,他被搶救過來了。“中風”后的日子怎么過啊!一輩子拿筆的手由此輕閑了?不。也許是慣性使然,在“中風”好轉后,浩然并沒有放下筆。他結束了長篇自傳體小說《活泉》《圓夢》的寫作后,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出版《金光大道》了。出版《金光大道》是浩然后半生最大的心愿,也是浩然作為農民作家時代局限性的最集中的反映。如何看待《金光大道》這一段歷史?如何評價中國這段歷史?是“金光大道”,還是曲折的“羊腸小路”?我無力評價。只能留待歷史來作判斷了。
1995年7月5日,浩然給我來信,訴說了這一段時間里的起伏心態。他說,他已經多次死里逃生。他已經把想說的和該說的都說了……此時的浩然,健康已每況愈下。他在來信中承認,他在“用腦和寫字上都有困難了”。
1996年4月28日,應我的要求,浩然給我寄來一張大字條幅:“清心樂道,自然人生”,讓我“放在抽屜里留作紀念”,同樣的一張條幅,還寄給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張昌華先生。浩然說:“這句話是對你,也是對他說的。”南京的張昌華我也很熟悉。這是一個非常厚道、非常正派、非常敬業的編輯。浩然為什么要寫“清心樂道、自然人生”的條幅給我們?也許,這是他幾十年的人生感悟和人生總結吧?
浩然去了西安。聽說他在西安又一次犯了病。我對他的病是很憂慮的。我寫信給他,讓他“超脫”一點,不必為文壇上的雜事“操勞操心”。但他是重情重義之人。只要朋友求他(特別是地位比他低的人),他總是千方百計盡力幫忙的。即使他在第二次發病后,1997年10月13日,在我保留的浩然最后一封來信中,還在為朋友幫忙,“光華兄,河南大學的兩位學者編寫了一部關于《毛澤東文藝年譜》書稿,希望你向有關出版部門推薦……”
此后,有一年多沒有見浩然了。我經常在報上看到有關“爭議浩然”的報道。攻擊者有之,辯護者有之,批判者有之,同情者有之。我了解浩然,我贊成《文藝報》木弓先生的文章《不要欺侮老農民》。在我看來,浩然這個農民作家,具有極好的人品。他是一個真誠的人,一個無私的人,一個表里如一的人,一個全心全意為農民寫作的人———當然也有些農民的狹隘和農民的執拗。
1998年10月,我去三河縣浩然的新居看望浩然。隨我同行的有《文藝報》總編室主任小可先生。11月24日,小可先生在《文藝報》上發表了《訪浩然新居》的文章,文章披露了浩然當時的心情。現將小可先生的文章摘錄如下:
……三河市的別墅區的一座二層樓前,浩然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他已經老了,滿頭白發。只是他那樸實的模樣和神態沒有改變,還是像一個中國北方莊稼漢似的。他站在那里,和身后的那座豪華的小樓多么不和諧……我注意到浩然講話已經顯得有些吃力,那是去年腦血栓留下的后遺癥……
浩然坐在書桌前的靠背椅上說:搬進來后,我好像沒有感受了……你們看,我的周圍全住著大富人家,還有暴發戶。我住在他們中間,天天看著私人小汽車進進出出,天天看著他們牽著各種狗走來走去。我想不通,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我覺得我跟不上了。
浩然不是看到別人有錢就不舒服的人。他有一個信條就是“甘于寂寞”,多年來一直實踐這個信條。也許這個信條有些背時,但卻使他完成了一部又一部新作。我理解,浩然所說的不舒服,是因為他感覺到自己離開了他熟悉的土地和人情……
由于浩然坦率地承認自己思想和現實之間的距離,讓我們的話題很自然轉到長篇小說《蒼生》上。這部小說是浩然唯一一部具有理性批判意識的作品,反映出作家在新時代面前的困惑和苦惱。吳光華先生回憶十幾年前茅盾文學獎評獎時的情景,說評委們都認為這部小說寫得好,但因作家表現出對改革不理解而沒有評上。現在看來,正是這種不理解,顯示出這部小說獨有的價值。因為作家的許多憂慮在后來的改革過程中,都被證實了。在當時,很少有作品反映出這種時代的憂慮。
浩然說,中國的農村改革是偉大的,也是歷史的必然。但在當時,我還不明白,不能裝出明白的樣子,說違心的話……
吳光華先生說:看來,一個作家可以不是哲學家,不是思想家,但他必須是真誠的,必須有良知,必須忠實于生活。否則就沒有資格當作家。浩然是真誠的有良知的作家。
浩然說,我現在正在寫回憶錄,已經準備寫文革部分了……他還準備寫《艷陽天》前后的情況。他的眼睛里閃出了淚花。直到吃中午飯時,我們才知道,因為這部小說的主人公肖長春的原型肖永順已經得了癌癥,將不久于人世。幾十年來,浩然和他的友誼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
吳光華說:不管浩然今后的境遇如何,京郊的業余作者都很敬重他。因為,浩然總是千方百計地幫助他們,為他們創造條件。他在京郊農村有數不清的朋友。這恐怕是浩然一生最值得欣慰的……
這是我和浩然的最后一次見面。
然而,浩然的回憶錄終于沒有寫下去。原先準備的回憶錄第四部和第五部,因為腦血栓的又一次發作,只好中斷了。他只能采用“口述”的方式了。對于大起大落的“文革”中的曲折經歷,也只能一筆帶過了,這給我們留下了永恒的遺憾。但是,《浩然口述自傳》總算給浩然曲折、坎坷的傳奇人生,畫了一個雖不太滿意的,但也只能如此的人生句號了。
幾個月后,我的朋友,《擁抱生命》《中國第一人毛澤東》的作者,一個20多年的癌癥患者,著名女作家張聶爾想訪問浩然。我給浩然寫了一封信。問他身體如何?能不能和張聶爾見一面?十幾天以后,浩然大兒子梁紅野給我回電話說:浩然的病情惡化,由于腦神經萎縮,他已經失語了。
一代大作家浩然終于沒有逃脫“腦萎縮”的厄運。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作家。作為作家的浩然時代的確已經過去了。浩然現象也成了歷史的陳跡。浩然只能是那個時代———工人農民當家作主的毛澤東時代的產物。今后還會有浩然這樣的作家嗎?我想不會有了。出現浩然時代的那塊土壤和氣候,已經消失了。他的作品《艷陽天》《金光大道》《蒼生》,記錄了那個時代走過來的足跡。
浩然老了,馬克思已經在召喚他了。這是誰也抗拒不了的自然規律。他說過:健康和殘疾,活著和死去,有時候只是“一紙之隔”!作為那個時代的最后一名歌者,浩然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但愿浩然能順利地度過這“一紙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