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緣于對生命的尊重

獲得今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大獎的西班牙影片《深海長眠》（又譯《安樂死之謎》、《長眠地中海》，導演：亞利桑德羅·阿曼巴；主演：賈維爾·巴登）觸碰的是人類迄今為止依然敏感的區域：安樂死。但是影片既沒有流于說教，也沒有為煽情而煽情，而是嚴肅地探討人的死亡，通過探討人的死亡，來思考人的生命。因此，表面上指向死，實際指向生。作為一部展示主人公努力尋求自殺的影片，整部影片的風格并不顯得頹唐消沉，在充滿了苦澀的幽默的同時，涌動著一種深沉的人性關懷。因為整部影片建立在這樣的思想支點之上：雷蒙的自殺恰恰是緣于他對生命的尊重，他自動地放棄生命，是為了維護生命的尊嚴。

如此解釋這部影片，似乎顯得過于單薄，實際上這部影片如同一首交響詩套曲，在一個明確的主題下，還有各個分部同時奏響，顯示出豐厚的意蘊。

裴多菲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形象地道出了自由對于詩人來說多么重要，為了追求自由，他可以將生命、愛情全都拋棄。在《深海長眠》中雷蒙生動地演繹并詮釋了這首詩。什么是自由？“自由就是人對自身‘獸性’的一種堅決的否定，是人從自然界及萬事萬物的束縛中超越出來的力量”。“從哲學意義上來說，人利用、反制、解脫和超越各種限制與束縛的生存狀態就是自由。或者說自由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發揮與實現，是主體對客體的正確認識與有效駕馭”。①人有一個會思考的大腦，人借助它使自己從自然界的獸性中分離出來，使人成其為人，并成為萬物的主宰。他能夠運用自己的大腦，從而實現自己的自由。可是，當雷蒙的身體成為他追求自由的最大障礙，他覺得這是一種他無法忍受的恥辱。第一次見面，胡麗亞問：“雷蒙，為什么會死？”雷蒙回答：“因為我現在這種身體狀況，這樣的生活是一種恥辱。”失去了身體的自由，對雷蒙來說意味著喪失了人的尊嚴。對某些人來說，也許看法會完全不同，比如教會，他們認為這種扼制生命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生命還有更多的意義。雷蒙對此持有異議，他說“我的生命決定我的信仰。”如果自由既包括人與自然、社會的關系和人的靈魂與肉體的關系，那么肉體就成為對雷蒙靈魂的桎梏，為了掙脫肉體的枷鎖使靈魂重獲自由，他愿意為此放棄生命。因為，肉體，是人的靈魂寄居之地，麻木無覺的肉體沉重地牽絆著雷蒙的靈魂，只能讓它跪在地上爬行，而雷蒙偏偏具有一顆高貴的靈魂，它的愿望是在天空自由地飛翔。

影片中曾經出現過兩次雷蒙飛翔的鏡頭，表達他對于自由的美好向往。第一次，當他聽說胡麗亞去海邊散步，他于是輕輕掀開被子，在床上坐了起來，活動一下久已不用的雙腳，然后拉開床鋪，退后幾步，一段短距離的助跑，一下從窗戶中飛躍而起，飛向外面廣袤的世界。雷蒙的飛翔并沒有使用特技，而是出現了空鏡頭，空鏡頭中那蓊蓊郁郁、蓬蓬勃勃的大自然的綠色象征著自由自在、不息的生命，雷蒙日思夜想卻只能夠在想象中擁有。他飛過雄偉的高山，蔥郁的森林，幽深的山谷，來到海邊，慢慢地降落，輕拍胡麗亞的肩膀，兩人深情地擁吻。想象的美好反襯出雷蒙現實生活的黑暗與殘酷：側躺在床上的雷蒙眼睛是那樣的憂傷，他甚至無法回頭看看走到他屋里的女人是誰，只能被動地等待胡麗亞輕輕走到他面前。

如果說第一次飛翔在想象中實現，第二次飛翔卻在他去法院出庭的路上借助飛馳的汽車變成了現實。雷蒙久居斗室，眼睛只能透過窗戶看到外面一角的天空，當他坐上汽車，如同脫離牢籠的小鳥飛奔而去，他的心情愉悅而復雜，音樂也一改前面的憂傷，變得歡快而悠揚。面帶微笑的雷蒙看著路上一閃而過的女孩，手拉手走過的戀人，正在交配的獅子，用力登車的騎車人，最后，他看到的卻是圍繞軸心日夜不停地循環往復轉動的風車，先是一個，然后出現的是一大群，那樣的觸目驚心，雷蒙瞪大了眼睛，臉色大變。無論一路的風景多么綺麗迷人，那只是別人的世界和別人的生活，生活之于雷蒙，就如同日夜旋轉的風車，在毫無變化的循環中等待死亡。

飛翔是雷蒙向往并實現自由的美好方式，雙翅卻只能在幻想中展開。拒絕別人的評論保持自我是雷蒙在現實中追求自由的另一種方式。雷蒙不喜歡別人評論自己，也不喜歡評論別人，他認為自己也沒有權利去評論別人。評論別人，實際上是以自己的標準為準把自己的信念強加于別人之上，有時他會成為對別人自由的一種剝奪。比如，雷蒙的哥哥何塞，他認為他是這個家的主宰，他不允許異己的聲音在家庭中出現。但是他阻止不了雷蒙尋求死亡的決心，因為雷蒙有一個堅強的自我。對于雷蒙來說，也許只有同樣身處人間地獄的人，才能真正懂得活著的艱難，所以，他可以向胡麗亞敞開心扉，傾心而談。而對于這個世界，他只能以微笑表示無奈的和解。

雷蒙尋求死亡，不是由于恐懼，而是為了維護生命的尊嚴。身體的殘疾并沒有毀滅他高貴的靈魂，躺在床上，他依然神采飛揚，充滿自信的幽默使他的靈魂閃閃發光。雖然他一心尋求死亡，但是他卻具有愛的力量，不僅與兩個女人擦出愛的火花，還使羅莎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這簡直如同一個奇跡不可思議地發生在雷蒙的身上，當他千方百計尋求死亡的時候，他卻給了別人活下去的勇氣。但是，即便是愛情也不能改變雷蒙自殺的決心。因為這是他能夠維護生命尊嚴的唯一方式。

在某種意義上，雷蒙還是一個詩人。當瑪奴埃拉拿出滿滿的一盒信放在胡麗亞的面前，胡麗亞說：“我從沒看過這么美的信”。而這些信差不多全是詩。劉小楓說：“詩人置身于世界的虛無，卻以詩的言說方式打破世界的虛無，通過詩的自言自語否定現世的語言。”“世界本身的確無意義可言，但人的現實性恰恰出現在否定虛無現世的意義活動中，詩是這種意義活動的原初方式；人天生貪戀現世，主動為世界提供意義，詩便產生了。歌唱的言語是大地自戀的欲望，即便歌唱超脫和厭世，也是貪戀現世的欲望。”②雷蒙置身人間地獄般的生活，卻以詩的語言歌唱人世的美好，那是他貪戀現世的證明。他用詩的語言突破身體與床榻的極限，讓自己的美麗靈魂飛升起來，當書出版之日，也是他停止歌唱之時，生命的意義在書面世的時候開始完結，于是他會在深夜因無法繼續忍受還活在這世上而哭泣。

雷蒙的自殺是為了維護生命的尊嚴，于是他的尋求死亡在某種程度上與他人有了完全不同的性質與意義。他能夠微笑著面對死亡。但是，當生命的過程因為種種不幸的突然降臨而突然改變，除了承受苦難，人真的能夠逆來順受地擔當命運的安排？也許因此，生命具有了無可奈何的悲劇意義，比如胡麗亞，曾經與雷蒙心心相印，最后竟然連雷蒙的名字也已忘記，她的手邊放著雷蒙死前寫給她的一封信，而她對此好像茫然不知。這是生命的殘酷與無奈！但是生命并不止于此，就像雷蒙的女經紀人，一邊為雷蒙爭取死的權利在電話中與人爭論，一邊被大夫強硬地奪下電話，推入產房：又一個生命開始降臨人間。人生就是從生到死的一條直線，連接起生命過程中的兩個端點。影片的意蘊因此更為豐厚，留給觀眾的不是廉價的眼淚，而是對于生命的思考的余音裊裊。

注釋：

①張偉勝：《自由與人的本質》，發表于《浙江社會科學》２００４年第５期。

②劉曉楓：《拯救與逍遙》，第５１、５３頁，上海三聯書店，２００１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