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喝彩

季　仙

太陽跳出山頭，光輝傾瀉而下，把上壩村的角角落落照了個透亮。吃過早飯，三三又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似睡非睡。

突然，聽到有人喊，三三，三三。三三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大聲應著，沖到門口。對門住的村主任盧順榮看到三三站在門口，又喊，三三，快點，鄉政府的電話。

聽說是鄉政府，三三消化不良似的，一股氣在肚里翻滾著，直往上涌。鄉政府來電話，肯定是叫他去“演出”。若是以前，他會三步并著兩步走，沖過去接電話，再心急如焚地趕回鄉政府。現在，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不是看在村主任的面子上，電話他也懶得去接。

家門口是一塊壩地，用竹籬笆切割成一塊一塊菜地。從菜地中間穿過，左拐，過橋，到盧順榮家最多四分鐘。今天，三三像怕踩死螞蟻一樣，有意把腳步放慢再放慢。經過菜地時，嗡嗡嗡地飛來一只野蜂。他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好像以前沒見過蜂的城里孩子。野蜂在空中繞一圈，停在南瓜葉上，爬到葉沿，迅速鉆進一朵花里，一會兒，爬出來，輕輕一飛，鉆進另一朵花里，好一會兒才爬出來，心滿意足的樣子，嗚的一聲飛走了。過橋的時候，他蹲下來往橋下看。小時候，溪水清澈見底，他經常在水中游泳、摸魚，魚大的有一斤多。現在，水小了一半多，石頭露出來，花壇里的假山似的。溪中間一小股淡黃色的水在緩緩地流淌，水面上一個一個水泡像中巴車上的人一樣，擠擠挨挨。沒看到一條魚，他才想起來，好久沒人在溪里游泳、摸魚了。日月更替、世事變換之感涌上心頭，三三不由自主地嘆了一聲。

磨蹭到盧順榮家花了半個小時。三三拿起電話，一聽，嘟嘟嘟的忙音。放回電話，手還沒抬起來，又叮鈴鈴地響了。剛喂一聲，去年一起包村的小羅就急不可待地說，三三，給你五十塊錢，明天一早去六和村，你負責原來的十戶。小羅還沒說完，三三大吼一聲，沒空，叭地蓋上電話。

三三十八歲那年春天，公社的李書記到隊里支農，中午坐在門檻上聊天，發現墻上的對聯字寫得很好，“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筆劃蒼勁有力。一問，是三三寫的。李書記說，叫三三出來。三三扭捏了好久才出來，初中畢業兩年了，還有些靦腆。李書記說，文化站缺一個抄抄寫寫的，我看你合適。

一個星期后，三三到文化站上班。他的工作主要是出宣傳欄，貼標語，幫宣傳隊跑跑腿。

俗話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公社管轄十六個大隊，東西長六十里，南北寬四十六里，說的都是客家話，但最東邊的金星大隊與最西邊的群英大隊講話的口音差異不小，比如說吃早飯，金星人說“食朝”，群英人說“是走”；三角五分，一個說“三各半”，一個說“三過板”。出于好奇，三三喜歡學別人說話，后來學哪里人說話，就像哪里人的口音，當地人一時半刻也分辨不清。飯前飯后在食堂門口表演幾句，逗得人轟堂大笑。

后來，田分到戶，公社改為鄉政府，大隊改為村，恢復原來的村名，團結大隊又叫上壩村。比三三先去的、后到的臨時人員，有的拿起書本啃，考上中專，或者縣委黨校，一拍屁股轉為正式干部；有的學習、工作不用功，但能巴結討好領導，也陸陸續續轉為聘用干部。李書記調任縣委副書記時，問他想不想去文化館。家里離縣城一百二十里，舍不得離開老婆孩子，他推脫說要回去與老婆商量。還沒等他商量好，已經有人到文化館上班了。最不濟的農技助手溫定和，回村里去當了幾任村主任，蓋起了高樓、住上了洋房。三三既不用功讀書，又不用心巴結領導，沒事的時候，就回家陪老婆。有時早晨去鄉政府，傍晚又回家，十里山路，一個小時就到了。開了機耕路后，他買了一輛自行車，回家更方便，與鄉干部呆在一起的時間更少了。日子過得不慍不火，倒也優哉游哉。

后來，鄉政府安排他包村，參與計生、催糧等工作。不能天天回家，工資不及鄉干部的一半，卻跟鄉干部一樣干活，甚至比鄉干部還累，他沒有一句怨言。早稻一曬干，干部還沒上門，他家的公糧購糧立即送到糧站去交。他的外甥生了兩個女兒，要結扎，計生隊的人去的時候，夫婦倆都走了。鄉政府給他一紙通知，他不用上班，動員外甥落實計生政策后再回去上班。外甥家的事，沒他說話的份，他去姐姐家坐了十分鐘，只字未提外甥的事就回家了。在家里呆了兩個多月，計生隊把外甥媳婦從城里的出租屋里叫去結扎后，沒有通知，他自個兒回去上班。

包村，以前主要是計生、催糧，后來多了一項工作，做假，應付檢查、評比。三三中等個子，臉上有些亮光，但眉宇間仍帶著幾分愁苦，穿的都是地攤上買的衣服，皺皺巴巴的，沒有一點鄉干部的樣子，不過比整日摸爬滾打的農民干凈，說話土不土洋不洋，滿嘴地方腔，不用打扮、化裝，活脫脫一個日子好起來了的農民。縣里去檢查林業生產責任制落實情況，抽簽抽到上福村。上福村這項工作才剛剛開始，而鄉里上報的是全鄉百分之百落實了責任制。這時只好臨時組織一支摩托車隊，把鄉里的職工送到上福村，先轉移家中的農民，再坐在家中頂替農戶應付檢查。這次檢查，三三表現最出色，口音與當地人一樣，基本情況對答如流，其他問題從容回答，順理成章，看不出一點破綻，還心血來潮，說了幾句恭維話。普通農民對政策拍手稱頌，喜得檢查組長眉開眼笑。結果，鄉里被評為落實林業生產責任制先進單位。從此，三三頭上多了一頂“最佳演員”的桂冠。半年后，鄉黨委書記提拔為分管林業的副縣長。此后，這種應付檢查、評比的工作很快達到爐火純青，駕輕就熟的程度。

六和村距鄉政府六華里，是全鄉最富裕的村，書記、主任、文書和幾個做生意的老板都蓋了磚混結構的小洋樓。前年，鄉里到村里的路鋪上了水泥，鄉政府又出錢買涂料，公路沿線的房子，外墻一律涂上白色，農民領涂料自己涂的，每平方補助兩元。有幾戶農民認為破房子涂了外墻，鍋里的肉不會多起來，不涂，鄉里只好請民工代他們涂。這樣，遠遠看去，村里蓋了一幢幢雪白雪白的新房子。凡是檢查、考核、評比，不管是計劃生育、農民增收，還是新村建設、綜治安全，去哪個村，進哪幾戶，書記、鄉長都信心十足地讓組長、隊長挑選或隨機抽簽，抽到六和村正中下懷，抽到其他村就無可奈何似的，不是鋪路無法通車，就是山陡路滑車上不去，總是用天衣無縫的理由把檢查、評比的人引到六和村。轉移農戶的程序免了，村干部那幾幢新房子就是被抽查農戶的家。挑選包村干部，片長龔副書記第一個挑的是三三。三三幾乎成了專職“演員”。

二十八年來，三三工作認認真真，但工作之外與鄉干部交往不多，看不出他與哪個鄉干部有較深的交情。原來的李書記是他的恩人，可李書記家的大門朝西朝東他都不知道。有人提醒他，全鄉干部職工只他一人沒給書記鄉長拜年。他無動于衷。提拔沒份，長工資沒份，劃不來將辛苦賺來的錢白送人。但誰叫他干活他都不說二話，份內份外的活都干。不用分管領導發話，“五一”、“七一”、“八一”、國慶、元旦、春節按時貼標語，前次買紅紙的錢還沒報回來，后次還是自己先墊著。有時還拉一二家單位，組織籃球賽、歌詠比賽，增添節日氣氛。一九九九年國慶節前，他患急性闌尾炎，住院八天。國慶節了，全鄉沒貼一張標語，也沒有一項文體活動。有個退休教師打電話到鄉政府。傍晚，黨委辦寫了兩張標語，鄉政府大門外左右各貼了一張，毛筆字雞爪似的。

前年，一直喊機構改革，精簡人員。擔心被辭退，別人立即行動起來，送禮的送禮，托關系的托關系。三三留戀這份工作，工資兩百多，年終獎金是鄉干部的一半，年收入比農民高得多。但他沒有肝膽的老領導新領導，也沒有親戚朋友當領導，又不想花錢送禮，自認為行得正、坐得直、資格老，沒功勞也有苦勞，何況辭退他，標語都沒人寫。節日、上級領導來是不能不貼標語的。一直沒動靜，提著的心才放回去。去年十二月，突然通知他開會，宣布辭退人員名單。鄉干部職工是二十年前的四倍，公平合理地減，落到自己頭上只能自認倒霉。全鄉二十三個職工，只辭退四人，肚里難免有怨氣。得知鄉黨政會議上二十一個副科級以上干部，沒有一人為他說話，心不甘，但不服不行。他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風涼話，第三天就卷起鋪蓋回家。

三三叭地一聲放下電話，把村主任盧順榮涼在一邊，憤憤地走出去。出門后，他毫無目的地沿著溪岸邊的石砌路往上走，百無聊賴地，看著走著，走著看著，像闊別故鄉多年的游子。山還是原來的山，樹木卻稀疏了，好幾個山頭露出黃色的泥巴。山腳下一塊荒坡地，雜草長得人一樣高了，偶爾露出幾片柑桔葉，有一個刀柄一樣大的柑桔躲在草叢中對他傻笑。一片稻田，有的濃綠，有的淡綠，有的淺黃，長勢參差不齊。田里一個人也沒有。水圳邊的大榕樹沒有了，取代它的是一個簡易的竹棚。竹棚外竹片、蘆竿堆得像小山似的，這是盧順榮的紙漿廠。感覺太陽火辣辣的了，他才折轉身，往回走。

一進大門，三三看到龔副書記和小羅在他家里看報紙。他家與鄰居的區別是貼了一張鄉黨委政府贈的年畫，飯桌底下有一疊市里的報紙，這是干部職工每人一份，訂費去年冬天從工資中扣除的。

龔副書記笑朗朗地問，三三，去哪里了？

三三脫口而出，鄉里累，沒幾個錢，現在自由了，到田里看一看。

龔副書記說，我們也一樣，上個月的工資現在還沒發。名聲吹出去了，經常有人來，累的是我們這些跑腿的，書記鄉長只要張嘴就行了。端起茶杯喝一口，龔副書記話題一轉，三三，下個月省里的領導會來，明天市領導先來看一下。你一定要支持我。

三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確實沒空。龔副書記一字一頓地說，溫書記說了，客人一走就到鄉里領五十塊，不打白條。說完又補上一句，算我私人求你，好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推卻有傷和氣。頓了一會兒，三三說，好吧。其實明天同今天一樣，根本沒什么事，只是心里不樂意，找理由推脫。

三三答應了，龔副書記和小羅起身告辭。走到機耕路上，小羅發動摩托車，龔副書記正欲跨上去，突然停下來，折回去，大聲喊，三三，晚上到鄉里住吧！

不用了，明天來得及。屋里傳來三三的聲音。龔副書記說，明天早晨七點一定要到鄉里，我在大門口等你。

剛辭退的時候，三三不是這樣無所事事，也不這么消沉。此處不留爺，自有養爺處。一個大男人，只要肯吃苦，斷不了活路。

兩畝多的水田，山壟田別人都不種了，野豬、老鼠成群，一二戶人種了沒收成，他的也只得放棄。剩下的不足兩畝，從翻犁到插秧夫婦倆三四天就可干完。而且，田里收成再好，扣除化肥、農藥成本，沒什么賺，何況收的谷子只夠自己吃，不可能挑去賣。想劈一塊山地種果樹，一了解，當地出產的水果沒一種值錢。青梅、柑桔一斤五角，梨一斤六角，枇杷一斤七角，扣除成本，摘果子的工錢都沒有。

田里、山里蒔弄不出錢，春節后，一撥一撥年輕人外出打工，他也提著包出門。先到縣城，找劇團團長。下鄉演出時認識的，又是文化系統的，他相信團長會收留他，幫劇團打雜，有一碗飯吃就行。團長告訴他，劇團最多時二十多人，現在有一點活路的都走了，剩下九個人，半年沒發工資。他到市里，在火車站門口的勞務市場上蹲了三天，沒一個人看上他。后來，厚著臉皮找同鄉，甚至沒有一點交情，只記得名字的也摸上門去，請求他們介紹一份工作，要求不高，看大門、守倉庫都行。受人白眼，坐冷板凳，臉上還得堆著笑。問他有什么專長，會什么手藝，自己也說不出來。會寫幾個毛筆字，現在用電腦了，不稀罕。同鄉、朋友只好說現在沒崗位，需要人的時候告訴他。想想也是，這么多年輕人，甚至大學畢業生都還在找工作，誰看得上快五十歲的人呢？市里找不到工做，到廈門、深圳更沒有信心。口袋里的錢用完了，疲憊不堪、垂頭喪氣地回家。

自出生以來，除了那年住院，他離開村子最長的時間就是五六天，在這個村子出生、長大，因為以前吃不一樣的飯，做不一樣的事，與鄰里有些生分。別人坐在橋頭閑聊時，他坐在邊上，難得有插話的機會。擠到別人家里看別人打麻將，次數多了，別人就討厭。村退休干部活動日邀請他，高高興興地去，五十歲不到的人混在一群白發老人中間，心里又不是滋味。有個退休教師說，他不是退休，也不是干部，不屬于退休干部協會的成員。后來，就是這種感到別扭的活動也不邀請他了。

悶在家里，一日三餐離不開酒。有天晚上，多喝了一碗酒，睡不著，思前想后，二十多年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清清楚楚，如演戲放電影一樣在腦海中浮現。此時他才感悟到人生如演戲，過去了就無法回頭重新開始，隨遇而安平平淡淡，實際上是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如果學一門手藝，如果考上中專，如果跟李書記進城，肯定不會有今天的煩惱。人生沒有回頭路沒有后悔藥，事到如今，只好自己安慰自己，黃土埋了一半的人，過一天算一天。

鄉政府請他“演出”，半天五十元，很可觀，但他不為所動，斷然拒絕。龔副書記親自上門，只得答應。

午睡后，三三把六和村十戶人的基本情況理了一遍。突然，一個念頭從心底涌上來，為什么不借這個機會把自己的處境告訴市領導呢？只要領導一句話，什么困難都能解決。計生辦的小范是自收自支編制的職工，本來也嚇著怕下崗，市里的親戚出面，很快就調到另一個鄉去當科技副鄉長了。接著，他反反復復，仔細認真地構思怎么向市領導敘說。

第二天早晨，天剛露出魚肚白，三三一轱轆爬起來。匆匆忙忙刷牙洗臉，騎上四百元買的二手摩托車，轟轟轟地上路。機耕路自開通后，就沒人維護，到處坑坑洼洼。因為心里揣著秘密，感覺比往日順暢，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到鄉政府時還不到六點半。

龔副書記親自陪他上街吃飯，上的是燜羊肉、牛八脆等好菜。昨天下午準備的話還沒說出來，但三三好像心里的秘密已被別人發現了似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低頭吃飯，偶爾夾一下菜。龔副書記以為他客氣，不多說話，自己吃。吃過飯，三三與其他五位“演員”一起去六和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龔副書記如釋重負，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十點十五分，鄉里掛電話上去，告訴他們抽到的五戶戶主姓名。按年齡對應，三三坐在村文書家，頂替郭銀山。

二十分鐘后，一部中巴，三部小車進村了。一行人前呼后擁，先去村主任家找頂替郭大榮的劉成偉。三三這兒是第四家，十一點的時候一行人就到了。

鄉里的溫書記擠到前面去，向著三三大聲說，郭銀山，市里的丘書記來看你了。說完回過頭去小聲對丘書記他們說，這就是郭銀山。

丘書記看著雪白的磚混房子，滿面笑容地問，蓋了幾年了？

三三馬上答，四年了。

種了多少田，一年收入多少？

三畝八，除了種田，還養豬，兩個兒子外出打工，一年收入三五萬。

養了幾頭豬？

十多二十頭。三三輕車熟路地帶他們從側旁的小門出去，那兒有一排豬圈。他一圈一圈地指給他們看。同一圈里的豬有大有小，有的圈兩頭，有的圈三頭。其實這是村文書四兄弟四戶人的豬。

這時有個人在背后輕輕拍了他一下。扭回頭一看，認出是經常陪領導下來的縣委辦主任，便咧嘴笑了笑。

看完豬，丘書記握住三三的手，拍電視、拍照片的立馬圍上來。三三像受委屈的孩子見到父母，百感交集，昨天準備的一肚子話還沒說出口，兩行淚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掉。這突如其來的插曲急得書記鄉長團團轉，不知劇情如何發展。三三用手擦一下眼睛，眼淚流得更快了，努力平靜心情，正想把昨天準備的話說出來，縣委辦主任和縣委書記兩人倏地插上來，站在三三與丘書記中間。縣委書記打趣似地說，丘書記，這里的農民沒見過你這么大的領導，太激動了。說話間，一群人簇擁著丘書記離去。

如此精彩的表演沒有一個人喝彩。三三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淚水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