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哲
曹聚仁既非北大教授,也非北大學生,何來北大情緣?這首先得從曹聚仁這個人說起。曹聚仁(1900-1972),是中國現代史上一位“謎樣的人物”。身兼作家、記者、學者于一身的他,一生寫下了4000多萬的文字,世人鮮可匹敵。他還是一位知名的社會活動家與自由主義的理性批判者。解放后,他在香港為“第三次國共合作”而奔波,深得國共雙方領袖的器重。他早年就讀于杭州省立第一師范,畢業后就在“十里洋場”的上海謀生,開始了他長達半個世紀的文學和新聞生涯。曹聚仁與中國學術重鎮的北大到底有沒有一些關系?這個問題,筆者思索了很久,在查閱了相關資料后,才發現曹聚仁的確與北大有過一段不解的“紅樓情緣”。今年6月26日,是曹聚仁先生誕辰105周年紀念的日子,作為曹聚仁的同鄉后學,特寫此文,以示紀念。
曹聚仁與胡適
中等師范畢業后的曹聚仁,由于家境貧寒,無法承受昂貴的學費,沒敢報考北大。1921年杭州“一師”畢業后,曾投考南京東南高等師范和武昌高等師范,均因故未被錄取,這位曾經叱咤風云的“一師”學生自治會主席,在萬般無奈中心情沮喪地流落到上海。在“一師”時的老師陳望道和邵力子的幫助下,他先在浦東川沙縣立小學教書半年,繼而在陜西鹽商吳懷琛家中做了三年家庭教師。曹聚仁在教書之余,堅持自修古今中外的學問,博覽群書,還不時在邵力子主編的《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上發表文章,開始嶄露頭角。1922年4月,曹聚仁受邵力子委托,記錄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國學演講,在《覺悟》上連載,翌年結集《國學概論》出版。曹聚仁的記錄準確完整,深得章太炎贊許,也因此被納為章門弟子。1923年,曹聚仁與柳亞子等8人發起成立了“新南社”。這樣,曹聚仁在上海便站穩了腳跟。
盡管曹聚仁在上海如魚得水,但他仍希望有朝一日能進高等學府深造,北大自然成為首選。曹聚仁于1923年7月21日寫給北大教授胡適的信中說:
“聚仁,浙東金華之無知小兒也,鄙曾受業于單師不庵之門,以疏懈甚,且困于風塵,遂放佚至今。今夏卒有進北京大學之決計,以故中變;恐人事相迫,終無及門請益之機緣,故敢藉經子淵先生之紹介,而奉書左右,幸鑒其愚而宥之!聚仁非能有所研究者,然不敢自暴棄,終競競焉以從事于研究,此鄙陋之本忱也。在目今聚仁所取以為研究者中國儒家學說,愿以十年之功專注于此。然見聞固陋,未審西歐各家哲學,何者至可引為治家之借鏡?擬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一也。聚仁端賴工具為之階進,故研究方法之抉擇,乃入門第一步工夫。聚仁以為治中國古代學術,最宜專擇一二重要典籍,究其義理,詳其訓詁,考其典則,然后舍而之他,則困難不生,一切可迎刃而解。而友朋多以為此法事苦而效鮮,不若遍加瀏覽,志其概略為上。歧途徘徊,何去何從?擬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二也。儒家學說盛行于魯,至漢初而此風未熄,則其物質環境與社會組織,必與之有重大關系。私意以為治儒家者不當專注于政治狀況,于魯之民族性,與周公之學說,皆當詳為考察。此淺陋之見解,未審有當于理否?擬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三也。素昧平生,而有此非分之請求,然亦希冀先生之憫我愚而矜憐之耳!聞貴體違和,至深注念!想湖山勝景,終能以康健佑先生也!附奉五版《國學概論》一冊,至乞哂收!太炎先生此次講演,聚仁終病其瑣碎散漫,且意氣過重,文、哲兩章更不能使人滿意。先生以為當否?比來寒暑靡常,諸惟珍攝!聚仁不日將由申返杭,擬晉謁先生,先生亦附允之否?”
曹聚仁這封寫于70年前的求師胡適之的信,在塵封了半個多世紀后,才在遺落大陸的胡適遺札中被發現,從而揭開了曹聚仁曾向往北大求學的這一歷史謎團。曹聚仁通過他“一師”的業師、著名學者單不庵(后也被聘為北大文科教授)的介紹,向胡適求師請益,真是頗費苦心。據筆者所知,曹聚仁最終沒能成為胡適的學生,胡適甚至在他的晚年收到曹聚仁的信時,稱他為“妄人”。曹聚仁當時有沒有得到胡適片言只語的教誨,筆者不得而知,曹聚仁也沒有留下這方面的記載。胡適晚年說他從未與曹聚仁交接,也不認識他,顯然與事實不符。曹聚仁在《談胡適——答杜兄》一文中曾談到:“一九四七年第一回國民代表大會在南京集會時,胡適邀我到北極閣中央研究院,我問他為什么不出來組政黨,實現你的民主政治的理想。他還是用了回答羅敦偉的話對我說:‘一個民主國家,也需要幾個不參加黨派的公民的。”曹聚仁在另一文《胡適與“水經注公案”》中寫道:“過了十年,胡適邀我在南京中央研究院閑談,他一開口就說:你是否又帶了清單來了。我說到‘水經注公案的事,他搖搖頭說‘難、難、難!”曹聚仁在1931年8月創辦的《濤聲》,曾出了“批判胡適專號”,對胡適的崇洋媚外的學閥態度作了無情的批判。筆者以為,在當時外強入侵,民不聊生的時代,曹聚仁的批判還是很有見地的。當然,曹聚仁評價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的貢獻時曾寫到:“那一時期,實際領導中國新文學的,乃是胡適。”“他是五四運動以后,在散文上最有成就的一個人。”曹聚仁常推崇胡適的學問,可惜他們一生終無師生緣。
曹聚仁與周氏兄弟
魯迅與周作人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更是歷史上最為知名的北大教授。錢理群在《曹聚仁與周作人》一文中曾強調,“‘曹聚仁與周氏兄弟的關系,將給人們提供一個理解曹聚仁思想、學術以致性格的復雜性與豐富性的極好視角”。筆者很贊同錢理群的這一看法,同時還要補充一句,曹聚仁與周氏兄弟的關系,還是我們考察北大精神的一個切入點呢!曹聚仁在五四運動時,已是杭州“一師”的學生領袖,他是浙江新文化運動的積極推動者,《新青年》的文章滋養了曹聚仁,周氏兄弟自然也成為曹聚仁推崇的對象。據他回憶,他與魯迅最初的見面,是在1927年12月21日,地點在上海的暨南大學。當時魯迅應暨南大學邀請,到該校演講,正在暨南任教的曹聚仁為之筆錄,整理成《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在《新聞報》副刊《學海》上發表,后收入《魯迅全集》。之后,曹聚仁與魯迅的交往便逐漸多了起來。據《魯迅日記》載,魯迅寫給曹聚仁的書信達43封,最后收入《魯迅全集》的就有25封。1931年8月22日,曹聚仁主編的《濤聲》在上海創刊,魯迅匿名寄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作為支持。《濤聲》創刊二周年,魯迅寄來《祝濤聲》,稱贊曹聚仁“赤膊打仗,拼死拼活”的精神。魯迅發表在《濤聲》上的文章還有《“蜜蜂”與“蜜”》、《悼丁君》、《〈守常全集〉題記》等。特別是《〈守常全集〉題記》一文,更是周氏兄弟失和后的又一次合作。當時在北京大學任教的周作人為了紀念李大釗,寫信給曹聚仁請代為聯系出版《守常全集》。為了更快出版李大釗全集,曹聚仁邀約魯迅、蔡元培等人為之作序。魯迅欣然應命,寫了《〈守常全集〉題記》在《濤聲》上發表。魯迅于1936年不幸病逝,曹聚仁并未忘懷魯迅,他與夫人鄧珂云編選了《魯迅手冊》作為紀念。解放后,曹聚仁在香港從事新聞與寫作,他并未停止對魯迅的研究,于1956年完成了《魯迅評傳》,1967年又編著出版了《魯迅年譜》。曹聚仁所寫的《魯迅評傳》,將魯迅描畫成有血有肉的人。他一向反對把魯迅神話,這一點頗值欽佩。周作人在讀了曹聚仁的《魯迅評傳》后寫信給他說:“《魯迅評傳》,現在重讀一遍,覺得很有興味,與一般的單調書不同,其中特見尤為不少,以談文藝觀與政治觀尤佳,云其意見根本是‘虛無主義的,正是十分正確。因為尊著不當他是‘神看待,所以能夠如此。”曹聚仁一生完成了魯迅研究的“三步曲”,總算了卻了自己的宿愿,對得起九泉之下的魯迅了。
曹聚仁與周作人的交往,可能早于魯迅。據錢理群在《曹聚仁與周作人》一文介紹,周作人于1925年11月2日的日記記載:“得曹聚仁君函”。這可能是他們的交往之始。據曹聚仁后來回憶,他當時正“十分醉心”于《語絲》所表現的“獨來獨往”的“自由主義”精神,“做過他們的嘍羅,吶喊過幾陣”。周作人正是當時《語絲》的主要撰稿人和實際主持人,并且是曹聚仁所說的《語絲》“自由主義”精神的主要代表。對“自由主義”的追求與向往或許是曹聚仁與周作人交往的思想基礎。對這一點,曹聚仁在1930年9月寫給周作人的一封信里也有過明確的說明:“我自以為是先生的信從者。……在消極的意義,有些近于虛無主義,在積極的意義,有些近于新自由主義。”正是因為有著這樣共同的思想基礎,在由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引發的“30年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與左翼青年的思想交鋒”中,曹聚仁主動站出來為周作人辯護,就不是偶然的。他在《申報·自由談》的文章中,一面指出周作人“十余年思想的變遷,正是從孔融到陶淵明200年間思想變遷的縮影”,其“備歷世變,甘于韜藏,以隱士生活自全,蓋勢所不得不然”,同時提醒世人注意,周作人雖“談狐說鬼”,卻并未“厭世冷觀”,“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燒著”。而特別有意思的是,曹聚仁的觀點引起了魯迅的關注,在給曹聚仁的私信中發表了如下意見:“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撩,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遂成眾矢之的,……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也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此時周氏兄弟早已失和而斷絕了來往,曹聚仁有意無意地起到了溝通他們思想的作用,這自然是別有一種意義的。
筆者最近翻閱周作人早年日記,其中二三十年代,曹聚仁與周作人往來書信就有20多封。周作人受李大釗親人委托編輯出版《守常全集》,就寫信給在上海的曹聚仁幫助聯系出版,曹聚仁邀請魯迅為之作序,這也是周氏兄弟失和以后的又一次特殊意義上的交流。
曹聚仁與周作人的見面,已是解放以后的1956年。當時,曹聚仁作為《南洋商報》的特派記者訪問了北京,并特別拜訪了苦雨齋的主人周作人。神交數十年后的見面,曹聚仁解決了周作人晚年作品無處發表的窘境。周作人大量的晚年散文經過曹聚仁之手,在海外報刊發表,曹聚仁功不可沒。特別是周作人的自傳《知堂回想錄》,也是曹聚仁催生的,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曹聚仁當時病重,腹痛如割,仍忍痛校對亡友周作人的遺稿,在曹聚仁的努力下,該回憶錄最終在周作人身后得以出版,為中國現代文化史、文學史、思想史留下一份不可多得的精神珍品。周作人在后記中對曹聚仁“待人的熱心,辦事的毅力”非常感佩,以為這也是“蔣畈精神的表現”。曹聚仁與周作人晚年書來信往,非常密切,收入《周曹通信集》的周作人書信就有300余封,至于未發表的書信更是為數不少。曹聚仁在為魯迅立傳之后,一直希望并準備著為周作人寫一本傳記,可惜,天不假年,他終究帶著遺憾走了,這也給我們后人真正了解周作人留下了缺憾。
從紅樓走進未名湖
一直向往北大的曹聚仁,在接近花甲之年的1958年才圓了他的北大夢。他參觀了老北大的沙灘紅樓,也到了景色迷人的燕園和未名湖。這次他是以新加坡《南洋商報》記者的身份訪問北大。北大是他青年時的夢想,他的思想與文學,與北大的不少教授都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在杭州“一師”的業師單不庵后來也被聘為北大教授。北大高才生朱自清、俞平伯畢業后曾到“一師”任教,成為曹聚仁的國文老師。曹聚仁在回憶文章《后四金剛》中寫道:“不過蔣(夢麟)先生的確替我們安排了復課后的國文教師。他推薦了朱自清、俞平伯二師,他們剛在北京大學畢業,的確有很好的文學修養。”“五四的第三年,學校風氣又漸漸平靜下來,朱師漸漸為同學們所認識,成為信仰中心的新人物。”“俞平伯先生,他是俞曲園老人的曾孫,他的詩詞修養,深湛得很,我們還不夠來欣賞。我記得俞師初到一師時,穿了一件紫紅的緞袍,頗有賈寶玉樣子,風流瀟灑。”曹聚仁為出版李大釗全集,費過一些心力,還邀請過魯迅為之寫序。他與北大著名教授陳獨秀、朱光潛等都很相熟。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初陳獨秀被國民黨逮捕后,曹聚仁冒著生命危險率先發表公開信聲援陳獨秀,并將陳獨秀獄中親書的“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在《濤聲》上公開發表。后來,他還為獄中的陳獨秀提供資料,催生了陳獨秀的自傳(可惜沒有完成,只寫了開頭部分)。北大著名教授張岱年先生也十分推崇曹聚仁先生的為人和學問,1998年4月23日為紀念曹聚仁先生題詞:“博學貫通古今,直言垂范;堅持愛國之志,晚節可風。”今年94歲高齡的學界泰斗、北大著名教授季羨林先生曾于1999年6月28日為紀念曹聚仁題詞:“聚仁先生是魯迅先生的朋友,著作等身,在中國文壇上功不唐捐,中國學人會永遠懷念他。”
1958年,曹聚仁訪問北大后,寫了《從紅樓到未名湖——新文化運動的搖籃》的訪問記發表在新加坡的《南洋商報》上。這篇訪問記至今尚未在國內的報刊上發表。現將該訪問記重新抄錄在這里,作為曹聚仁對不解的北大情緣的紀念。全文如下:
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年)。
六月十一日詔:“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五大臣會同妥速奏議。”
七月四日,創設京師大學堂,派孫家鼐管理,官書局及譯書局均并入大學堂。
八月九日,京師大學堂成立。
六十年前,京師大學堂在北京景山東街建校,其地原是乾隆駙馬福長安故第,這便是北京大學的開始。(這是北京大學的第二院,那并入北京大學的北河沿譯學館,乃是第三院,至于有名的北大第一院,沙灘紅樓,那是民初所建造的。京師大學堂,原是戊戌新政之一,卻因為它成立在康譚新政措施之前,因此,戊戌政變后,其他新政都取消了,只有它還保留著。它在戊戌維新運動過程中,倒是很有意義的記程碑。今年北京大學紀念六十周年,在領導中國的社會文化運動上,那位著名的譯介西洋文化的嚴幾道,也做過他們的校長。但北京大學之成為最高學府,成為時代的風信旗,卻自民初蔡元培(孑民)任校長始。(蔡氏,幾乎成為與北大不可分割的混合體了。)時人論蔡氏的很多,記者在這兒只介紹一段一般人所不會看過的,周啟明先生的話,他說:“蔡先生貌很謙和,辦學主張古今中外兼容并包,可是其精神卻又強毅,認定他所要做的事,非至最后不肯放手,其不可及處即在于此;此外,僅多有美德,但在我看來,最可佩服的總要算是這鍥而不舍的態度了。蔡先生曾歷任教育部、北京大學、大學院、研究院等事,其事業成就彰彰在人耳目間;若舉提大綱,當可以‘中正一語說之,亦可以稱之曰唯理主義。其一,蔡先生主張思想自由,不可定于一尊,故在民元廢止祭孔,其實他自己非是反對孔子者。其二,主張學術平等,廢止以外國語講書,改用國語語文,同時又設立英法德俄日各文學系,俾得多了解各國文化。其三,主張男女平等,大學開放,使女生得入學。蔡先生的教育文化上的施為,既多以思想主張為本,因此,我以為他一生的價值以著重思想,至少當較所施為更重。蔡先生的思想,有人戲稱之為古今中外派,或以近于折衷,實則無疑解釋為兼容并包,可知其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為是真正儒家。其與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歐學問,使儒家本有的常識更益增強,持此以批判事物,以合理為止,故即可目為唯理主義也。”這便是蔡氏的精神,也正是紅樓(北京大學)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