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科林
作為一名整形外科醫生,我不是一個很敏感的人,也不擅辭令。我可以動手修復殘缺,但要用詞語的地方我就不靈活了。
也許這是因為干我們這行的都沒有接受過情感訓練,我們注重的是行動。手術刀是我在明尼蘇達州羅切斯特梅奧醫院四年工作的標志。在這行干久了的人把我們的工作叫做“炙熱的燈光,冰冷的街道”。我們修復膝蓋,重接斷骨,還給病人一個完整的身軀。妻子帕蒂知道我選擇整形外科這行是因為我想幫助別人,但我的工作卻時常教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賈森·威瑟斯是一個木匠,事故發生時36歲,他右手的4根手指在事故中被圓鋸鋸斷了。當時我剛開始第二年臨床培訓。“醫生,你一定要幫幫我?!彼诩本仁依镎埱笪艺f,“我需要工作?!彼臀乙粯佣冀Y了婚,有孩子要撫養。而且和我一樣,他也靠雙手吃飯?!澳銈冇惺裁崔k法嗎?”他含著眼淚問,“你能把我的手指接上去嗎?”
他的工友聰明地把斷指放在裝有冰的塑料袋里。截斷面很平整,除了食指的皮膚和軟組織損傷嚴重外,其他斷指看上去都還理想。但要把4根手指都接上,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給賈森使用了嗎啡和消炎藥,清理好傷口,讓他去拍X光片??雌饋硭麑儆谶m合重接斷指的病人。他年輕,工作需要用右手。但還有一個因素要考慮:“你不吸煙,對嗎,賈森?”我問?!拔椅鼰?。”他說他每天要抽掉一包半的香煙。
這就復雜了。馬特·威爾克醫生是梅奧醫院手部手術的主刀。他痛恨給吸煙者做重接手術,因為煙民手術的失敗率比不吸煙者高很多。“我不想站一整晚給某個家伙做重接手術,然后讓他的一支煙把全部努力都毀掉?!蓖柨酸t生不止一次地這樣說過。
但這次我決定和命運賭一場?!澳惚仨毥錈?,”我對賈森說,“首先吸煙是一個人對自己最大的犯罪。第二,吸煙使血管收縮。假設我們把你的手指接回去,并且能使血液充分循環到手指里,但只要你抽哪怕一支煙,所有這些工作就等于白做。血管一收縮,你的手指就保不住了。”
賈森坐在急救室里看了我一眼,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扔在地上:“醫生,如果你們把我的手指接上,我一定戒煙?!蔽蚁嘈帕怂?/p>
我給威爾克醫生打電話,向他解釋了賈森的情況,極力說服他對賈森進行重接手術?!百Z森說他會戒煙,”我說,“他說,他一口也不抽了?!?/p>
“他們都那么說?!彪娫捘穷^一片死寂。
我再也忍不住了:“他是個木匠,威爾克醫生,那是他的右手,他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p>
電話里仍然沒有回音,為什么威爾克醫生要那么固執呢!最后他終于說:“你覺得我們應該實行重接手術?”
“是的,先生?!?/p>
“你相信這個人會戒煙?”
“是的,先生,我相信他?!?/p>
威爾克醫生嘆了口氣?!昂冒桑『褪中g室聯系,他們準備好了就通知我?!?/p>
和所有重接手術一樣,賈森的手術漫長極了。我和威爾克醫生手持微型手術工具,弓著背,湊在手術顯微鏡上工作了整整6個小時。賈森的食指受損太嚴重,沒法接上,不過我們保住了其他3根手指。我們把細小的血管和神經接好,并修復肌腱。
手術后的3天里,賈森的情形可以說是很不錯。他的手指顏色灰暗,毫無光澤。我每天去他的病房兩次,打開紗布檢查術后的情況。
在第4天,他的手指有了些血色。到了第5天,毫無疑問,重接手術有了成效。賈森和他的妻子激動萬分。第10天,賈森出院了,我讓他一周后來復查。
他出院的第2天,我接到賈森妻子的電話,她驚慌失措地說:“不好了,他的手指看起來糟透了。”我讓她直接把賈森送到急診室。
他們到達急診室時,我已經等在那里了。賈森太太說得沒錯,賈森的手指冰冷,幾乎全變黑了。我覺得被潑了一頭冷水:“賈森,我很抱歉?!?/p>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盯著地板。他的嘴巴變成了一條線。我想起一件事——不可能,他不可能那么蠢!“賈森,”我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你沒抽煙吧?”
他沒有回答。
“噢,賈森?!蔽抑荒軗u頭,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越想越失望,漸漸地失望變成了氣憤。這個自我毀滅的傻瓜!所有的努力,上千美元的醫藥費,就這么付諸東流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威爾克醫生。
在后來的10天里,我們不得不又給賈森的手動了3次手術,摘除壞死的組織,到最后他的右手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拇指。整個過程中威爾克醫生說話甚少。我則等著他最后的爆發,等他罵我是個笨蛋,浪費了他的時間。手術后的幾天里,我怒氣沖沖地對待賈森,我的態度明顯地是在說:“你背叛了我?!?/p>
終于威爾克醫生把我拉到一邊。
“他要爆發了?!蔽倚南?。
“邁克,”他說,“你右手有幾根手指?”
我莫名其妙地回答:“5根?!?/p>
“賈森的右手有幾根手指?”
“除了拇指,就沒有了。”
“那你干嘛顯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你是醫生,不是法官。他的確干了傻事。但醫生只治療聰明人。原諒賈森吧,他一輩子都會受影響,他的苦惱夠多了?!?/p>
我如夢初醒。威爾克醫生讓我明白了:病人需要的是我們的幫助,而不是審判。我鼓起勇氣向賈森真誠地道了歉,我們為他制定了康復計劃,給他聯系了殘疾人職業培訓學校。雖然救不了他的右手,但我們至少可以讓他的生命更有價值。
(劉珂摘自《現代周刊》2005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