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耳環眼

胡慶云

在認識他之前，她從不知道男人也會有耳環眼。

是中學時代一個秋高氣爽的游園日，他們在東湖劃船。他先上船，回身來接女孩子們。她小心翼翼地跨上船舷，船一個擺蕩，她踉蹌地跌靠在他肩上，一眼看見，不禁低呼：“呀，你有耳環眼。”他早用力一捏她的手，示意她噤聲。事后，他才靦腆地告訴她：他家四代單傳，上面還有5個姐姐，故而在家格外受寵，自小就給他穿了耳環眼。他頻頻囑咐她：“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看他緊張的樣子，她不禁好笑，心中卻充滿莫名的疼惜和柔情。

大概是共同守著一個秘密的溫暖感覺，讓他們漸漸走到一起去的吧?他們常常在午休時間躲在后墻邊聊天，她喜歡撫摸他柔軟的耳垂，看陽光細細地穿過他的耳環眼，她知道那是只有她享有的小小機密。他微笑著，任她擺布。那一刻，她有種沖動，想擁他入懷，想傾全心地愛他。

終將分別的前夜，疾雨里他黑色透濕的背影站得那樣遠：“即使，以后，我做了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我身上，總有一處，是你的，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她不肯抬頭，因為不想讓他看見，她的淚，比最急驟的雨還要來得兇猛。她沉重如山的悲傷啊，卻在流水般匆促的日子里無聲地沉入歲月的河底。漸漸地，她記不起他當年的面容，卻常常在莫名的時刻，想起，他小小的耳環眼，說著一個男人最脆弱最溫柔的部分，是完完全全屬于她的，還在見證曾經的愛情。

驀然相遇，是在畢業25周年的同學會上。他們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同時看到的，還有他凸起的肚腩，她鬢邊的白霜，以及共有的中年坦蕩笑容。他們急著追問對方別后種種，說笑間，她問：“你的耳環眼，還好嗎?”他一怔，側臉過去，他豐厚的耳垂上，什么都沒有。

他們對視良久，突然雙雙爆發出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漸漸地，兩人都濕了眼睛。她緩緩舉杯，與他一碰，然后一飲而盡。兩人都知道，自己杯中溢滿的，是25年不肯回頭的時光。

———沒有耳環的耳環眼，就像沒有男女主角的愛情傷口，悄悄地，在時間里愈合了。

（文/胡月霜摘自《葉傾城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