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何天意一樣把日子折騰到底

何天意像株蒼白的纖弱植物，我無法相信在他這樣纖弱的身體里，到底蘊藏著怎樣的豐富思維和生活能量。他永遠給別人以意外，但所有的意外都充滿了生命的真誠。

幾年后，我坐在搬遷的報社大廈的某個窗前想起何天意時，他早已換了數個職業，在江湖里打了好幾個滾了。

真的很少見過像何天意這樣不安分的人，平淡和安穩猶如他生活的致命傷，使他總要在過渡到安穩之前跳出去。他們說他：折騰。何天意對這兩個字不置可否，很誠懇地坦白：我喜歡折騰，并將堅決把日子折騰到底。

六年前我去報社時，何天意因為多了一年半做記者的經歷，便成了我的前輩。他是個看上去如落拓少年般的男人，不到１．７０米，極為瘦削，面色蒼白，架了一副細框的金屬邊眼鏡，留了很長的頭發，穿件絳紅色長襯衣，眼神憂郁……像極了舊上海大戶人家的少公子。

我第一次看到何天意的時候，他正在抽煙。辦公室內是明文規定禁止抽煙的，何天意旁若無人，彈來彈去的手指，瘦削蒼白，小手指斷掉了一截，非常顯眼。

和何天意熟了之后，他坦白左手的小手指是１６歲時在家鄉內蒙古的草原上為一個喜歡的女孩斷掉的。很容易想像１６歲的何天意是個偏激而叛逆的少年，那時候他就開始抽煙了，１７歲去北京讀了大學，然后來西安。并非科班出身，卻在一年之后由實習記者升為首席，這之間的功夫可見一斑。當時他不過２４歲，按正常的生活軌道，可以預測何天意的大好前途。但僅僅半年后，他卻辭職了。

起因是一次半途而廢的采訪，那次采訪牽扯到了有關的重要部門，采訪過程中何天意接到了數個恐嚇電話，電話激發了他更強烈的采訪欲，可是事情進行到一半時，他的采訪被老總生硬攔截。何天意跟老總拍了桌子，他說做你的手下，是我的恥辱。然后把記者證扔在了地板上，拂袖而去。

何天意辭職的當晚，我們很多同事一起吃飯，有人替他惋惜，他笑著說，其實我已經不想做了，一份職業做了快兩年，太久了。這件事也只是個借口。然后拍拍我的肩，小姑娘，不要跟哥哥學，工作做到盡心，不要太出格，女人嘛，安穩地生活是很重要的。

那時候和何天意已經很熟悉了，他帶了我一段時間，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男人，對人是非常好的，尤其對女人。他習慣照顧異性，拉車門關車門，走路在左側，言語有禮，搶先付賬……關于付賬的事起初我同他爭過，到底只是同事關系。當時他幾乎憤怒，大聲質問我，是不是你不拿我當男人，我還沒讓女人付過賬呢。

以后便由了他，這個年代，不是所有男人都保留這種觀念的，他的思想里有很舊的東西，但行為卻新得讓人眼花繚亂。熟悉之后，知道除了做記者，晚上他還在一家迪廳做ＤＪ，那家迪廳我去玩過幾次，在重金屬音樂里，他完全是另外一個人，行為和眼神都屬于夜晚。而在角落里，總會有漂亮的姑娘在崇拜地看著他。何天意的身邊聚集了一些來歷不明的女子，不知道有沒有正式的戀愛，私人生活卻必定不是單純的。在這點上，他亦不隱瞞。但他的生活有很清楚的界限，事業和朋友屬于白天，那些來歷不明的女子屬于夜晚，兩者之間從不摻雜。比如何天意也疼我，很照顧我，有次采訪時因為對方對我說話不夠尊重，他和人動了手，但彼此都很明確，走得再近，也是兄弟姐妹的情感。

他和我們很多人其實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但他的生活卻像一個復雜的謎語，吸引著我和他生活之外的很多人觀看。

何天意辭職后的一年里，我失去了他的消息，他好像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租的房子換了房客，電話停機，ＱＱ頭像始終是暗的，郵件不回。而在這個看起來他已經很熟悉的城市，我卻不知道他究竟和誰有著真實的關聯，聯系了一段沒有消息也就算了。說到底，也不過是同事加朋友。但是半年后，何天意卻在書院門的古老街道中重新出現了。

電話里聽到他聲音的時候，我猶豫了幾秒鐘后才分辨出那端的人是他。真是有幾分驚喜的，不管怎樣我牽掛過他。

何天意看起來更瘦了，頭發依舊很長，男人留過肩的長發少有好看的，他是個例外，那種略顯凌亂的長發和他蒼白的面容以及細框的眼鏡，構成舊上海的一幅肖像畫。這一年何天意并沒有走遠，在甘肅一個偏僻的小村里做了一年的老師，并花光了所有的錢。這件事發生在他身上毫不意外，雖然我相信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不會這么干。

自甘肅回來后，何天意跟人合伙開了家酒吧，周末的晚上如果無所事事，我會跟朋友去他的酒吧坐上兩個小時，看他站在吧臺后面，散著頭發，很專注地調制那些名目各異的飲品。他對很多事情充滿好奇并因為好奇而實施。我也不常去，他不太肯收錢，為此有時我選擇帶一個男的朋友，男人付錢他便肯要，且多多益善。

在何天意酒吧的墻壁上，貼滿了他當老師的一年里帶回的學生寫的作文，那些貧窮的孩子把作文寫在雜亂的紙上，用各種顏色的筆，上面有很好笑的句子，比如：有一匹馬排山倒海地沖了過來……每次看到我都會笑。

何天意說，把它們放在這里是為了提醒自己，我們實在是已經生活得太好太好了，要滿足。

你滿足了嗎？我問他。

他認真地點頭，滿足了，但是不滿意，生活太平淡了。

這是他眼中平淡的生活，誰拿他都沒有辦法。

果然，開酒吧的平淡生活何天意勉強過了一年，一年后冬天開始的時候，他去西藏過冬天，那是他一直充滿幻想的地方。回來時何天意帶回大量的圖片和一個藏族少女的感情。

差點一狠心帶回來娶了她，何天意指著照片中臉頰上帶著純真高原紅的藏族女孩說，可是想想還是算了，我什么都給不了她，包括一份相對安定的生活，而且她應該留在高原，她不屬于城市。

那是惟一的一次，何天意對一個女子動了如此的念頭，他的生活中一直不乏女人，但婚姻始終和他相隔得很遙遠。他清楚自己，一個不適合婚姻的男人，因為他的血液里充斥著太多的不安定，這和婚姻是相互違背的。只是有時候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究竟會跟隨何天意到幾時。

從西藏回來后，何天意只打了個照面，那時候我已有了男朋友，戀愛占用了很多時間，不太留意他的蹤跡。何天意從朋友那里知道我有了男友，破天荒地專程找到我們，并如我的監護人一樣對男友“恐嚇”了一番，之后坐當天晚上的火車去了北京。男友被“恐嚇”得莫名其妙，我卻有深深的感動。何天意，他在很多時候本真到不顧人情，像個天真的孩子。而對于他，時間和地點的轉換已經太簡單太習慣，可以信手拈來。

雖然何天意的消失已漸漸尋常，但西安卻是他的大本營，不管他走多長時間，總會回來，一個人，帶著自己的影子。這讓很多人都奇怪。西安不是最好的城市，也不是他的家。終究是好奇，有一次便問何天意，他沉吟片刻，笑，說，也許你們都不相信，我一直覺得前生我是長安城里的一個煙花女子。

這個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想像，且無從解釋，卻是他一次次回歸的理由。他是個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可是誰都不能忽視他的存在。

在當初讀書的城市，何天意過了四個月封閉的“槍手”生活，完成了４５萬字的一部連續劇，而心甘情愿做“槍手”，好像僅僅是因為錢。可是他要那么多錢做什么呢？

但接著，何天意折騰出了一個新的讓所有人震驚的意外，回到西安后，他因為服用搖頭丸被拘留了。我不能確信，執意讓男友托人帶我去拘留所看他。他卻承認，給出的理由是：我不相信毒品戒不掉，我想試一試。

但是為什么？我想即使這個理由是真的，也不會是無端的。

因為，我惟一的妹妹染上了毒癮。我很愛她。非常愛。沉默了好半天，他說。

這是第一次我聽何天意提起他的家人，他的妹妹。他從來沒有說起過家，他的家好像根本不存在。他也很少回家，可是他用最最奇怪的方式表達了對家人的愛。這是他瘋狂賺錢的理由，也是他吸毒的理由。法律并不相信這個說法，可是我相信。

三個月后，何天意像株蒼白的纖弱植物回到了陽光底下，我實在無法相信在他這樣纖弱的身體里，到底蘊藏著怎樣的豐富思維和生活能量。他永遠給別人以意外，但所有的意外都充滿了生命的真誠。

這次何天意帶著他的錢匆匆離開西安回了內蒙古，在家中，他住了半年的時間。不知道他的妹妹是否康復，只是回來后，他更加瘋狂地用各種方式賺錢，做“槍手”，做網站，做ＤＪ……并且有了第一個確定的目標，他要開一家親情戒毒所。何天意說，對于戒毒來說，沒有一種方式比愛更有效。

對于他的愿望和生活方式，已經沒有人表示異議了，對于他這樣一個謎語，我已知道沒有什么是惟一的謎底。他也常常因為離經叛道的行為被生活判罰出局，他是個另類，不被大多數人接受，可是作為真正了解過他的我和他的朋友們，對他，我們又能說什么呢？除了尊重。而在聽了他的故事后，我的一個剛進報社的小學妹卻興奮地說，我喜歡何天意，喜歡他的生存方式，他是我的偶像，我決定像他那樣把日子折騰到底，才不枉活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