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中,總有許許多多的私欲,讓我們面對需要善良的時候說不。但我想以后我能做到的,就是每天讓自己的心純凈一些,再純凈一些。
2003年6月15日 晴 悶熱狀態:較為輕松
昨天,辦公室里的電話又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響起來,那個時候的我剛剛做完稿子,回家的56路車在那個時候已經停開,好在辦公室里有床,我習慣了湊合一晚上。
跳起來接過電話,里面有個低低的女聲在哽咽。
報紙在今年開了情感版之后,就常常有這種情況出現,打電話來的大都是一些情感里的怨女,絮絮叨叨說一些在自己看來沒辦法活下去而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非常簡單的感情小事。我果斷地對著電話說,不好意思,情感版的記者不在,明天再打來吧。
那邊的聲音有些慌張,不是不是,我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救救這個孩子吧!我知道你們能幫上忙的!說完這番話之后,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當時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我讓她慢慢講。她告訴我,她叫王朝,在這邊的一個廠子里面打工,今年6月,她在街上遇到一個流浪的小男孩,有四五歲的樣子,很臟,而且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當時覺得小男孩很可憐,就將他帶了回去,而現在,那個小男孩有病了,去醫院的時候,要很高的押金,她只是一個農村出來的打工妹,平日里也沒有多少積蓄,走投無路,她才打了我們報社的電話。
我隱約感覺到,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題材。早上,我向主任匯報了情況,他讓我去采訪一下,看有沒有有價值的東西。
坐在王朝面前的時候,她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那個小男孩,就躺在她的床上,眼睛很大,他喊王朝姐姐,聲音稚嫩,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能清晰地說出自己的名字,說自己叫常小睿,只是問及他的家在哪里的時候,他卻想不起來那個城市叫什么名字。
提起小睿的病情,王朝的眼圈忽然紅了,她告訴我,她在一家小醫院幫孩子檢查過,發現他有先天性心臟病,發作的時候,常常心口難受,嘴唇發青,說不出話來。
她與小睿的相遇,也很離奇,那天她與幾個同事一起去逛街,就在鬧市那里,她看到了這個小男孩。那個時候,他坐在商場門口,但與其他的小乞丐不同,他并沒有纏著路人要錢,而是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每一個經過的人。
當時王朝給了小男孩五毛錢,但當她走出商場的時候,發現小男孩正跟著自己。她回過身問他,他卻說不出自己家在哪里,只會怯怯地喊她姐姐。王朝的心在那一瞬間被打動了,她決心幫這個孩子找到自己的家。
但是她把孩子領回來的第一天,就被宿舍里的姐妹們嘲笑了一通,有人說她連自己都養活不了,如何養活這個孩子,并且宿舍是四個人的宿舍,多出來一個小男孩,住到哪里?無奈,她只得在外面租了間房子。但是她每個月的工資本就不多,吃了飯,付了房租,也就所剩無幾了。
臨走的時候,我看到王朝正給小睿蓋被子,小睿睡著了,王朝一臉的愛憐。
給主任作了簡單的匯報,他想做一個版的專訪,要我執筆,并且給我配了一個實習生。
2003年6月22日 陰有小雨狀態:不是太好,因為王朝事件的影響
報紙刊出了,我在忐忑中度過了一個上午。會不會有人幫助這對可憐的“姐弟”?這世間是不是還有所謂的關愛、所謂的真情?
報道是我寫的,登出了王朝與小睿的大幅照片,里面的王朝,抱著沒有犯病時的小睿,笑得有些勉強,我知道在那個時候,她的心里還在為自己家鄉的哥哥擔憂。她自小就跟著哥哥一起住,但是就在上個月,哥哥突然摔傷了,而且要動手術,家里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那么多錢,她借遍了所有的同事,也只借到了五百元錢。
那天,我和實習生小柯,每個人都留下了二百元錢在桌子上。
小柯要求給他們拍照,王朝笑得不自然。很難想像,一個人在那樣的心態下,會笑得燦爛?不會,當然不會。仔細看照片,她眉目間有濃濃的愁云。我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幫助她,在各種媒體鋪天蓋地的今天,這種事情太多太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善心,但是呼吁善心與關愛,只是向這個社會的個體尋求幫助,在整個慈善機構沒有完整化、系統化的今天,這只是一個有點兒尷尬的途徑。
我在網上也發了帖子,救救孩子。
終于有讀者打來電話了,是一個中年婦女。這是我接的第一個電話,她問我,我能不能見一下這姐弟兩個?我給了她地址,不知道她會不會去見他們姐弟兩個,但是這個電話卻讓我覺得十分欣慰。至少,我想像中的人情冷淡,被這一個電話沖得無影無蹤了。
下午的時候,有電話接二連三打過來,大都是關于王朝與小睿的,讓我的心稍稍高興起來,但是卻因為這件事,和同事吵了一架。他或者也是有口無心,說了一句,這世間的閑人就是多,喜歡管閑事的人更多。
我當時就和他爭執,最后主任不得不出來調解。
2003年6月25日 暴雨 狀態:喜憂參半
今天,我一個人去了王朝那里。剛剛下了一場暴雨,王朝租來的那間又小又破的房子里由于低洼和漏雨,灌滿了水,東西都浮了起來,我去的時候,雨剛剛停了一陣,她正和小睿在那里用臉盆往外面排水。
她告訴我,這兩天不斷有人來,但是有些人看看就走了,有些人倒是捐了一些錢,但是遠遠不夠住院押金。這讓我有種錯覺,有同情心的人大都是一些比較窮的人。但是很快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報社的電話依舊不緊不慢地響著,并沒有我想像中的火暴,難道是人心大都被世間的苦難磨得麻木了不成?我不敢妄言,但是我相信,總是會有好人的。
王朝有些不適應,她問我,別人捐來的錢她應該怎么辦,是不是把每個人的名字都記下來,以后一一再還給人家?我微笑著對她說,不必了,那些人都是好人,好人是不求回報的。她也天真,天真得不像是一個二十歲的成人。
回到報社,同事匆匆地跑來,說社長找我。我趕過去的時候,社長正拿著那份報紙看,這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我們都有點兒怕他。
社長對我說,這件事情,要繼續關注,可以再做一個專版的報道。我覺得有希望了,但心里還是沉沉的,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我們這樣報道下去,究竟對王朝與小睿的生活能有什么樣的改變?
盡管我一再不承認自己心中的那個想法,但我還是為這件事覺得心里沉甸甸的。
2003年7月10日 晴 狀態:有點兒莫名其妙
我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就在幾天內出現了質的飛躍。
5日這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是一個焦急的男聲:請問,是許記者嗎?
在確認了我的身份之后,他說出一句話,我是小睿的父親,我想請你現在就出來,帶我去找小睿行嗎?他焦急的語氣,不顧一切。
從一開始,我就猜測過小睿的身份,能說一口流利普通話的小孩,必是受過教育的,而且他的舉止不像是沒人要的孩子。但對于此事,我仍有些半信半疑,騙子太多,誰又能保證他沒有其他什么目的呢?但是抱著寧愿信其有的態度,我到了約定的地方。他是從外地過來的,自己開車,大概是連續趕路沒有好好休息,他的眼睛血紅,衣著不整,但仍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很有錢的男人。
同來的還有他的妻子,剛見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我帶他們去。
其實是不是騙子,小睿是最好的證明。我趕到王朝那里的時候,她上班去了,小睿一個人在家,看到這兩個人進去,他猛地撲過去,快樂地喊著爸爸媽媽,三個人緊緊地擁在一起,場面感人,我只恨自己沒帶相機,不能將這一幕拍下來。
小睿的爸爸是另一個城市一家私企的老總,這個男人固執地坐在那里,等王朝回來,我自然也要給王朝一個交代,否則的話她看到小睿不見了,估計會急瘋的。
在我們一行人面前,王朝再一次露出了她的羞澀,她只會慌張地說,應該做的,應該做的。再說不出其他的話,我承認當時我是多事了,我將王朝家里的情況對小睿的父親說了,這個激動的男人當時就馬上保證,王朝哥哥所有的醫療費用,包在他的身上。
他是實心實意,這一點,我完全能看出來。
2003年9月5日 多云 狀態:好
我再一次見到了王朝,是她主動約我出來的,她在電話里怯怯地說,她又回到了這個城市,問我有沒有辦法幫她找個工作。
我很奇怪,她當時已經被小睿的父親帶到他的公司去了,給她好的職業,給她高的薪水,而這一切也只是對她作為一個好人的回報,怎么又回來了?我問她的時候,她半天沒吭聲,最后對我說了一句,不習慣。
其實,感激的應該是我,她說。常總給我哥哥治好了病,而且還留我在他公司上班。但是他們始終對我太客氣,拿我當他們家的恩人看待,有時候,我害怕失去這種感覺,而且在他公司里上班,我很明顯做不好那份工作,出了很多錯誤,常總卻沒有批評過我一次,我知道他是出于感激,我只做了我自己應做的事,受到這么多的感激,我于心不安。
她一口氣說了好多。
我答應幫她在廠子里找份工作。走的時候,王朝的背影很輕盈,是那種完全沒有負擔的輕盈,我忽然感覺到,她的心態,或者我今生都無法抵達。現實中,總有許許多多的私欲,讓我們面對需要善良的時候說不,我以后能做到的,就是每天讓自己的心純凈一些,再純凈一些。
今天,因為這件事,我心情很好。
后記:
本來沒想著整理自己的日記,但總是記掛著2003年,有一些曾經溫暖過我的片段,舊事重提,翻起來一看,往事歷歷在目,只是不知道如今的王朝會在何方,但無論如何,我愿意相信,她那樣的女孩子,也必然會有很好的際遇,世事輪回,誰能保證溫暖不會一次次地回報在自己身上?
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