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的朋友主義

原來他是知道的，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和他想的不一樣，知道他付出那么多維持的友情并沒有那么牢固。可是，他還是始終如此，一相情愿地生活在自己幻想的溫暖里……

每次走出站口，都會看到翅膀乖乖地等在那里，手里拿根煙。等到我，笑笑，伸手拿過我的行李，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然后走向停車場的一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小破車。

小時候，我和翅膀住在一個大院里，后來兩家住在同一個小區。這種感情，如果不能有幸成為青梅竹馬，就會有點像親人了。很隨意很友好，可能很久不聯系，但不陌生。說起來，如果不是那點銀子在中間作祟，關系是非常非常融洽的。但現在，我是他的債主。翅膀欠了我點錢，不太多，可是估計要很長時間才能還。因為他不僅欠我的還欠了很多人的。據說現在欠債的個個像大爺，通常很難找到人，翅膀不僅好找，而且每次都是按時主動把自己提供出來，讓我無話可說。

翅膀大名叫張朝陽，翅膀是他的外號，他小時候跑步很快，又喜歡在跑步的時候張開兩只手臂，好像長了翅膀似的，翅膀這個名字就一直被叫到了現在，真名字，反而不太被記得了。

除了跑得快，他也是極愛湊熱鬧的人，什么事情他都愿意摻和，只要碰上了或者找到了他，他都會很投入地參與其中。比如讀小學時不愛上課的學生策劃逃課，他不僅熱烈響應，還自作主張地充當了子彈，筆直地射向班主任家的玻璃，結果差點被他爸把腿打瘸。可是翅膀好像不怎么長記性，屢次犯這樣的錯誤。

等大一點讀中學時，有個什么風吹草動他準會一頭扎進去，其中包括爬很高的墻逃票聽演唱會，為了誰的小女朋友在街頭打架，或者替誰撒謊作偽證……沒有什么他會拒絕。他看起來比同齡的許多孩子都忙，忙得樂此不疲興高采烈。

那時候每次看著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急匆匆地朝著哪里奔去，我總覺得那個地方正在失火。在后面喊他一聲，他會回過頭來大聲喊一嗓子：丫頭，我忙呢，忙完了咱再聚啊。

過了１６歲的翅膀是個不怎么好看但很有點男人味的少年，額角有打架留下的傷疤，兩道深刻的皺紋從鼻翼延伸到唇角。不笑的時候，有一絲鋒利和冷漠。后來我在相書上看到，這種紋路叫法令紋，長有法令紋的人，天生是孤獨的。我想或者因為害怕孤獨，他才會如此熱衷于周旋在這些瑣事之間吧。

然后我去南京讀大學，翅膀很自然地被拒在大學門外，家人早已管不了他，他認識的形形色色的人，比父母加起來認識的還多。索性由了他跟著不知如何結識的人做起了生意。

當然是小生意，我大一回去的時候，他和別人合伙開了家批發酒水飲料的小店。有次路過，在他那個雜亂的小店里坐了會兒，深切感受到他的繁忙。電話一刻不停地響著，我和他的談話時時被打斷，后來我主動告辭，他執意送了我兩箱可樂。２０歲的翅膀，言談舉止有模有樣，已經很像有社會經歷的男人了。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過他，但朋友也偶爾說起他，說他談女朋友了，是個很漂亮的女孩。說他不賣酒水了，開了個咖啡館，后來咖啡館不開了，承辦了一家裝飾公司……但其中也有這樣的片段：他又伙同人打群架了，還被拘留了幾天；他騎著賽車帶女朋友旅游半路把人家姑娘給扔了；他有段日子沒地方住，到處混……

我對發生在翅膀身上的這些事都不奇怪，他是一個那樣不甘于寂寞的人，寧肯把日子弄得很亂很糟也不肯被冷落掉，為此投入了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

畢業后，我回去進入建設銀行的一個分理處上班。一天快下班的時候，外面的保安上樓說外面有人找我。

下了樓，樓下的男人轉回身來，是翅膀。

翅膀沒有再長高，曾經略長的頭發剪成了板寸，兩道法令紋更加深刻了。是個已經沾染了滄桑氣息的男子。

翅膀。我叫他。他笑了，響應這個名字，說，看我忙的，你都回來這么久了，我還沒給你接過風呢。那天碰到你家叔叔了，才知道你在這里上班。

那天晚上翅膀帶我去吃火鍋，連麻帶辣兩個人吃得不亦樂乎，邊吃邊問起以前聽說的翅膀那些事情，有些他承認了，有些只是笑。說，聽他們胡說八道。席間，他的電話也一直在響，也許餐館太吵也許為了禮貌，他一直未接最后索性關了，嘟噥：這些人事兒真多，車扣了也要找，辦個證件也要找，孩子上學還找……

我笑他，還不是你自己攬的。

人活著不就這點事嗎，只忙自己能有什么事？多沒意思。他說。

這便是他的生活觀念，我雖不認同，但選擇尊重。然后問起他最近的生活，他說得很簡單，正在打算投資做點什么賺錢的生意，前段本來結婚都上了議程，結果因為忙朋友的事把未來岳父的壽辰忘了，于是被開除了準新郎的位子。他振振有詞，不讓我要朋友的老婆不要也罷。

我只是笑。這就是他，我知道。

那以后翅膀隔三差五會打個電話給我，偶爾也喊了一起吃飯，只是每次吃飯的時候，中間總會不停地來客人，男男女女身份各異……我始終不太能習慣這種朋友主義，以后飯就吃得少了。他也不介意我的拒絕，這么多年的故人，擔待是有的。

翅膀找我借錢的那天上午，我正在整理東西，因單位外派我去西安學習兩年。這次翅膀直接跟著保安來到了辦公室，把我叫到外面，并不拐彎抹角，張口說，丫頭，你借我兩萬塊。

我被嚇了一跳，兩萬塊錢雖然不是個大數目，可是我沒有。

要那么多錢做什么，我問，并無目的，只是隨口。

一個朋友手里有些皮草，質地和價格都很好。他說，很急的，我湊了一部分了，還差一些，跑來找你了。

我沒有那么多，我坦白。小心問他，你一共需要多少錢？朋友可靠嗎？

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存了一些擔憂，翅膀向來是個做事不會分辨后果的人。

不多，二十萬吧。你想哪兒去了，朋友當然可靠，都認識十年了。他急急地說，那你有多少給我多少，頂多一個星期我一倒手就可以給你了。

我不好再說什么，心里計算了一下我的存款，也就一萬多點的樣子，決定給他一萬。

一個星期后，翅膀沒有找我。我也沒有找他，他拿了我的錢，我自然不會找他。

十天之后，我要去西安了，翅膀依舊沒有找我。然后到了第十一天的晚上，還有兩個小時要走的時候，翅膀滿頭是汗地敲開了我家的門。

看出他面容的焦灼不安，我跟爸媽撒了個謊同他走出門來。不等下樓，翅膀頹喪地說，丫頭，錢我現在不能還你了。我被朋友騙了。

六個字，我的朋友翅膀便損失了二十萬的銀子，其中有十八萬是他借來的。我看著翅膀，和他一樣欲哭無淚，我不是為我的一萬元錢，是為他。

他人呢？沉默半天我還是很徒勞地問了。

消失了。翅膀說，我想，是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和翅膀一起坐在路燈底下的馬路邊上發呆，我找不出話來安慰他。他也找不到話說，一臉的茫然。好像比我更加不相信事情是真的。

可是，該怎么辦？發呆和茫然解決不了問題。我問他，你都告訴他們了？

他搖頭，又點點頭，我會跟他們說的。

不能說實話的，我忽然有些慌亂，這樣他們會起訴你的，你也知道現在……忽然住了口，那都是他的朋友，我這樣說也許犯了他的忌諱。他卻沒有反駁，看我片刻，嘆了口氣，那也不怪他們。聲音很低，說完，低下頭去。

忽然覺得心酸，原來他是知道的，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和他想的不一樣，知道他付出那么多維持的友情并沒有那么牢固。可是，他還是始終如此，一相情愿地生活在自己幻想的溫暖里。他怕孤單。

我開始勸他找點借口，拖延一下時間。我知道他不愛撒謊，但這件事畢竟不是那么簡單。

當天晚上，我帶著這種失落一路朝西而去，一剎那忽然想，翅膀會不會也從此消失呢？對他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那么就算如此，我想，我還是愿意選擇原諒他，我沒忘記小時候，他為我跟兩個欺負過我的男生打架打掉了一顆牙。

到了西安，下意識地，我想得到關于翅膀的消息。但沒有主動和他聯系，怕他擔心我是為錢。但是沒有幾天，他便給我打了電話。他從我家里要來我換了的號碼。他說，我對不起朋友，找借口騙了他們。但不管早晚，錢，我一定會還。

我真的無從安慰他，只能裝做隨意地把話岔開了。心底卻有些許安慰，到底，他還是翅膀，是個不會將一直苦心經營的友情出賣的男人，即使已經被徹底出賣的是他自己。

那以后，翅膀依舊經常有電話。他開始找穩妥的事情來做，投資一家資金很小的早餐店，有時候會跟著別人出車去很遠的地方，很辛苦地賺錢。把賺到的錢，一筆筆償還。

但還是有些人隱約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于是跑到翅膀的父母家里要錢。回去聽家人說起，我問他如何解決的，他自嘲地笑，說拆東墻補西墻。幸好朋友多。

這樣的時候，他堅持的，依舊是朋友主義。

他欠我錢的事，我始終沒有跟任何人說，也許因為我們的關系更穩妥，他也沒有主動要求先還我。這點，他是真的把我當做了朋友吧。只有一次他笑著說，這輩子你大概不會忘記我了，除非我還了你的錢。我說是啊是啊。我知道事情是這樣，就像他不會忘記那個出賣他的人，只是，那個人還會記得他嗎？

以后每次自西安回去，他都一定要提前去火車站接我。他不知道在哪里淘弄了一輛小破富康車，幾乎要報廢的車了，里面的機器已經破舊不堪，但表面，卻被他整理得光潔如新。他跟我解釋說，有輛車，催債的人就不那么擔心了，相信我只是資金一時無法運轉而已，有償還能力。這車，平時還能接點私活跑個出租。

說完，他笑，笑容里有點我所陌生的狡黠。就在他這絲狡黠的笑容里，我清楚地看到了翅膀的改變。他正在一點點失去原有的純粹的熱情和真誠，他終于學會了說謊學會了做戲。可是，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原諒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