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西南聯大,就是走進衛段歷史,這段歷史雖然不長,只有短短的9年時間,但是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卻熠熠生輝。
6月的昆明,氣候如春天般潤滑涼爽。我去那里開會。會后,大家都去世博園參觀了,而我去過不止一次,便告假不往。突然想起了西南聯大,遂問道:“西南聯大舊址在什么地方?”對曰:“云南師范大學。”于是我決定,這個下午就去那里了。一位司姓朋友自告奮勇帶我一起去,感激不盡。他告訴我:“我與作家張曼菱住鄰居。她拍了一部有關西南聯大的電視片,送給我一套光碟,有書。一會兒我先到家里取來,借給您看,您用完后給我就行。”又是十分感激。
對于西南聯大,我自是知之不多,卻又十分熟悉。之所以熟悉,是因為這個誕生于上世紀30年代的大學,只存在了9年時光,但它是在那么特殊的歷史時期誕生的,又曾經有過那般不同以往任何大學的艱苦經歷,又培養出那么多大師級人才,實在是了不得。它本是我心目中的圣殿,雖然對于它,與其說是了解這所學校的那一點點,不如說我知道它培養的人才更多一些,這次對于它的采訪,實在有些突兀,心情卻如朝圣一般。
走進云南師范大學,向前赴不遠,就看到了一座立像,那是聞一多的全身雕像,傳神著聞一多先生的深沉、睿智、無畏,似乎一直在審視每天從他身邊走過的每一個學生。看到這座像,有如看到了他從詩人奮起為勇士的經歷。再往前走,看到了那個門, 門上那個黑底白字的橫標,清清楚楚地寫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一行大字。此時,心情不由得澎湃起來。這幅照片,曾不止一次看到過,現在它就在我的面前。它就像是一條時空隧道的大門,向著我這個初來的拜訪者招手。
這里十分安靜。在云南師范大學大院里,到處是學生、教師,人來人往,并不寂寞。但是這里,好像人們不愿驚擾那段塵封的歷史。進門不遠,就看到三座雕像,依次是: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這三人原本是北方三座大學的校長:蔣夢麟——北京大學校長;梅貽琦——清華大學校長;張伯苓——南開大學校長。三座大學聯合南遷后組建了西南聯大,他們就成為三位常委。三位校長在那么艱苦的歲月里, 以中國知識分子的憂國憂民的傳統與科學報國的氣魄,帶領諸多“子弟兵”,從長沙步行到昆明,然后不畏條件的艱難,不但建成了一所曠古未有的大學,而且培養了那么多優秀人才,真是讓人敬佩。然后迎面而來的,是左邊一座草棚,右邊一座教室。司向我介紹,草棚是后來建的,是當時的學生“宿舍”縮影。當然,只是象征而已。因為這座草棚只有幾根柱子,沒有墻。原來有墻,恐怕也是土坯的。這一間草房里有十個窗戶,只有窗框而無玻璃。每一個窗戶下擺放兩張雙人床,一間大房子里住著40個學生。每到冬天,學生們就用報紙把窗戶擋上,聊以保溫。那座教室據說是原來的教室。馬口鐵做的屋頂,現代人看來,那是最簡陋的建筑。我懷疑這間教室也已經過了人工改造,因為記載里說,教室是土坯砌成,而這間教室卻已是磚墻了。教室的門鎖著,但是門關得并不嚴。我走到窗前,把相機伸進窗口,照了幾張教室的內部:有一張講臺,二十幾把木椅。想起這里多雨,下雨時,房頂上一定會丁丁東東響著雨聲。現在那里已是水泥鋪地了,當時則不然。趕上下雨,場地里一片澤國,教師學生走出教室,不趟水怎么行?好在昆明四季如春,特別熱的時候不多,否則就憑那馬口鐵的屋頂,夏天也會把人熱死。
在草棚與教室之間,后人用水泥雕刻成14幅浮雕,講述著西南聯大師生的故事。有他們的生活,有他們的教學,有他們的奮爭,有他們的氣節。
在西南聯大時期,師生們生活的艱苦自不必說。教授們開始的月工資尚可維持三個星期的生活,后來連兩個星期都維持不了。教授夫人們不得不自己制作糕點或織毛衣出賣來貼補家用。
當時那么多教授:文科有馮友蘭、羅常培、陳寅恪、朱自清、吳晗、吳宓、聞一多,理科有吳有訓、吳大猷、華羅庚、江澤涵、趙忠堯、李繼侗、楊石先、陳省身、周培源、趙九章,加上總務長鄭天挺、教務長潘光旦……培養出來像楊振寧、鄧稼先、李政道、黃昆、鄒承魯、郝詒純這樣一大批優秀的學生。新中國的“兩彈元勛”23人中有8人是西南聯大學生,其中首推鄧稼先。鄧稼先與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從小在北京上中學時就是同學,兩人友情篤厚。1971年,楊振寧回國,曾問鄧稼先:“中國造原子彈有沒有外國人參加?”鄧稼先當時沒有回答。后鄧稼先請示上級,周恩來總理指示,把真情告訴楊振寧。鄧稼先給楊振寧寫了一封信:“中國的原子彈是中國人自己造的,沒有一個外國人參加。”信立即送到上海,當時楊振寧正在上海的一個宴席上。他看完這封信后,立刻站了起來,情不自禁淚流滿面。
關于學校的建筑,這里只剩下了這些。再往后面走,就是紀念碑、烈士墓。這里一共有六座烈士墓,兩座大些的是教授的墓,一座是李公樸的,一座是聞一多的,四座排列整齊小一些的墓,是“一二·一”烈士的,保存完好。再有就是一座大的紀念碑,是最具有紀念意義的,那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上面鐫刻著西南聯大800名)仕士的名字。1940年10月13日,23架日本飛機飛臨昆明上空對昆明進行轟炸。這一次轟炸實際上是以西南聯大和云南大學為攻擊目標。轟炸過后,房屋毀,瓦土堆。從此,昆明城中,“跑警報”就成了家常便飯。雖則如此,聯大師生卻照常上課。一次“跑警報”中,鄧稼先與楊振寧躲在一個洞里,楊振寧背誦陸游詩:“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鄧稼先卻背的是王維的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松林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由此看出當時聯大的學生對于艱苦是一種多么樂觀的態度。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1941年。是年8月1日,由陳納德將軍率領的美國空軍志愿援華人員來到昆明,組成“飛虎隊”。12月,飛虎隊在昆明上空對日機進行了摧毀性打擊,從此日機才不敢再飛臨昆明上空。為了配合盟軍作戰,西南聯大前后有800名學生投筆從戎。這座紀念碑就鐫刻著這800名壯士的姓名。這座紀念碑也被稱為“三杰碑”:聞一多篆額,馮友蘭撰文,羅庸書丹。
這里草木茂盛,環境極佳,寄托了后人對前輩知識分子氣節的無限景仰。
走出西南聯大紀念場,看到云南師范大學學子們的無憂無慮,不禁生出無限感慨。這座現代化的大學,是當年西南聯大結束、三座大學在抗戰勝利后北遷時,把聯大的師范學院留置云南,以作為對云南父老鄉親的回報。現在的學生們在這里接受著現代的教育,享受著春風與雨露。他們可否想像得到,當年西南聯大的師生們,在抗戰初起時,為了留下中國的知識分子,讓他們以科學知識報效國家,從北京、天津遷到長沙,立為“長沙臨時大學”。后又接到通知,讓他們繼續南下,到昆明再辦大學。于是其中的近三百名師生用了68天時間,走行1750公里,徒步從長沙走到昆明。1938年2月19日傍晚動身,1938年4月28日到達昆明。1938年8月,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三校組成的西南聯合大學宣告成立。原來三校的三位校長——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任常委。1946年5月4日,西南聯大舉行畢業典禮,立碑于昆明校址作紀念。梅貽琦常委代表學校宣布,西南聯大正式結束。師生們在碑前唱校歌告別。
西南聯大歷時9年,500名教授、助教和職員等,培養出8000名學生(畢業2440人)。就是這8000名聯大子弟兵,成了新中國各個學科的中堅力量和中流砥柱,補足了新中國建立初期的人才匱乏。
讓我們記住,在國難當頭之際,有那么多中國的大知識分子,不遠幾千里,走到中國版圖南陲,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授知識于青年,示氣節于學生,教做人于弟子,浩氣長存,留下美名萬世流芳。而那些當時還是學子的青年,在血與火中求學與錘煉,后來在新中國的建立與發展上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據統計,在自然科學方面,西南聯大的教師被評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學部委員)72人,學生中,中科院院士78人,學生中的中國工程院院士12人,總計160人,其中2人為雙院士。在人文科學方面,全國61名學部委員中,西南聯大教授有11人。
壯哉,西南聯大!
(資料來源于張曼菱著《照片里講述的西南聯大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