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藥店,她走向我
半年前,第一次看見她時,我們之間隔了一張柜臺。那是一個中午,一個女孩走進店里,直接走到我的面前,低聲說她想買一點安定片。我看她青春靚麗的臉上有明顯的憔悴,就問她失眠嗎。她說是的,老睡不好。然后問我要一個星期的量。
但這是一種限量藥,一次最多只能給病人三天的量。剛來的第一天,藥房主任就認真地教我,哪些是處方藥,哪些是非處方藥,哪些是禁賣藥,哪些是限量藥。我注意到她的臉色真的很糟,本來白皙的膚色,卻染滿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憂悒。我給她三天的量,她準備離去時,我把她叫住,認真告訴她,睡前喝杯熱牛奶,聽聽《神秘園》,這兩種辦法都可以幫助睡眠。她朝我禮貌一笑,轉身走了。
她叫于沙沙,很安靜,很斯文
三天后她再次來到藥房時,我小聲地問她好些了嗎。和上次一樣,她穿著簡約的白色裙子,有些綠色花邊,有些像“淑女屋”。頭發很長,垂腰,飄飄然,看起來很襲人。她說好了一些,然后提出再買點藥。我一邊把藥遞給她,一邊告訴她,如果失眠情況不嚴重,最好不要采用藥物療法,十藥九毒。
我平時很少啰嗦,面對著她,我好像變成了唐僧。
或許是因為她讓我想起了以前的女友小麗。
女孩將藥放進皮包里,正準備離開,又突然回過頭來,左右看看,好像有話不好說出口。
“還有什么事嗎?”
“你能多給我一點嗎?我失眠很厲害。”
“如果真的需要,你需要就診并記錄以后才行。”
“是你看診嗎?”她看著我的胸牌,將我的名字念出來,“羅遠。”
“是的,”我攤開便箋紙,“你的姓名?”
她叫于沙沙,很好聽的名字,像蠶食桑葉的聲音。
在酒吧,看到不一樣的她
和朋友在酒吧里喝東西,我點上一支煙,隨意地張望,當我看到舞臺上時,眼睛一下子定住:一群人群魔亂舞,而最中間的那個穿著黑色皮衣,齊腰長發,正瘋狂起舞的人,不是于沙沙是誰。
令我驚奇的是,她好像已不再是來買安眠藥的那個怯生生的女孩,除了面容一模一樣,其它沒有一點相同。白天的她縱使憔悴,卻也透著文靜秀氣,而晚上此刻的她,不但打扮時尚,甚至連動作神態也完全變了,滿面癡醉,好像是喝多了酒,頭像撥浪鼓一樣不停地搖來搖去。
我猛地站起來,撥開人群,向她走去。
這時候舞曲剛好一變,大廳里一片漆黑,我陷入暈眩之中。眼前再亮時,舞臺上的人已經全部散開,我沒有看見她。
因為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去她的住處找她
我在藥房里找出她留下的聯系地址,對著上面的號碼打電話給她。電話通了,我告訴她藥品公司有活動開展,能否上門為她服務。她好像沒聽出我的聲音,稍加思忖答應了。我特意去超市轉了一圈,買了一箱牛奶。敲門時她眼睛一亮,有點驚喜地說,啊,是你。我突然有些拘謹,連忙將手里的牛奶遞給她。她笑著問我牛奶也是搞活動嗎。我有些尷尬,說這倒不是,你一個人住嗎?她說不是,她在等人。
我環顧四周,房間不大,墻壁上貼著她和一個男孩的照片。男孩很英俊,穿著“阿迪”的運動衫,她很甜蜜地偎著他微笑。
我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米黃色的居家服,看不出職業,我有些懷疑那晚在酒吧里看見的女孩不是她。如此的大相徑庭。我表示了我的來意:我們公司準備對所有失眠的患者進行一次調查,回報是免費為其治療。
她去廚房的時候,我趁機四處轉了一轉,她的臥室非常整潔,床上放著一部筆記本電腦,我走過去看看,正放著《英國病人》。從臥室出來時,我無意中看見她的床頭上放著一個藥瓶。
她顯得很開心,將我送的牛奶煮成奶茶,乳香的味道從廚房傳出來。離開她家時我讓她定時來診所檢查。
穿過小區的小巷回我的診所,有點冷,我裹緊風衣。想著于沙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和于沙沙在公園散步,我想起小麗
之后我們相見的次數多了,相互間熟悉起來。我們交談很少,只是一直在公園散步,我突然想起老王。
我和老王、小麗三人曾經是不錯的朋友。在畢業前的一天,我曾和老王差點決斗。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操場里一字排開,所有人都是我們的朋友,老王指著我怒罵。小麗流著淚在旁邊拉著他。我走過去拉著小麗讓她跟我走。
那是我們第一次爭執,原因是生性不安分的我從不滿足于一份感情,幾個小時以前,小麗在我的宿舍里看見我和另一個女生親熱。從那天開始,小麗開始長時間的失眠,每天都睡不好。直到她后來出事。如果不是因為小麗,我絕不會來到這個藥店工作,我的理想并不在這里。我側頭去看于沙沙,她全身都縮進大衣里,臉上是淡漠的表情。這么多天來我們交談一直很少。我回憶起那天看到她在床頭邊的藥瓶,心里掠過一陣慌亂。
我知道她的心里肯定藏著很多事,每個人的心里都藏著很多事。其實在生活中,每一個人,他的平靜都只是表面的,內心都如同驚濤駭浪。
事情好像輪回一樣
我買了很多英文經典歌碟回來,很舒緩的,想讓沙沙聽這些清新溫暖的歌,將她心中不開心的事情全部拂去。
那段時間是我們最開心的日子,我們每天在房間里看碟,喝奶茶,一起散步,穿過下著細雨的城市街道,像兩只小熊一樣幸福。
每天晚上,我都陪著她一起聽歌,一遍一遍地放,直到她完全入睡我才回家。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感覺非常熟悉,好像回到了幾年以前。那時候睡在床上的是小麗,因為失眠,她每天都睡不好,而我則給她唱好多外文歌。
盡管這樣,也不能避免我對她的傷害。我總是不能停止追逐其它的感情,好像從未真正愛上過任何人,這種感覺令我很害怕。小麗總在夢中醒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有時候淚流滿面,哀求我不要離開她。我摟著她,一句話不說,感覺如此心疼。
今后再也不會了,我會乖了,我對小麗說。但是,到了第二天,我依然如故。老王說要和我斷絕關系,我打了個響指說,好。
事情發生在小麗過生日的那天,她那天很開心,一直和我商量要去哪里玩,我一邊笑嘻嘻地答應她,一邊開始思索今天的日程。不湊巧的是,那天正好一個在迪吧認識的女孩約我去喝東西,我很想推辭掉,但是她第二天就要留學去國外了。
后來,我和那個女生在咖啡店門口被小麗和老王堵住,小麗的眼里閃著憤怒的火花,揚起的手還沒有打下來,就被我一把抓住。老王憤怒地要我放開她,我將小麗放開,轉身和那個女孩揚長而去。我聽到小麗絕望的哭泣。
“那個是你男朋友嗎?”有一次我指著墻上的相片問沙沙。
她的神色一下變得黯然,眼淚汩汩流出來。我緊緊握著她的手:“我知道你有很多往事和痛苦,讓我幫助你好嗎?”她嘴唇不停地顫抖,慢慢地把手從我的掌心抽出來。
再不會有第二個小麗
沒想到從第二天開始,我再也沒有見過于沙沙,打電話總是沒有人接,按了幾天的門鈴,卻再沒有人開門時,我果斷地從她的窗戶里爬了進去。我在她的客廳和房間里找來找去,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東西。
我只好躺在她的床上等她。我相信她一定會回來。我甚至可以猜到她即將要做什么。
這種感覺多么熟悉,就好像當初我在病房外等著小麗。
一直以來,小麗都說自己失眠得很厲害,讓我每天去給她買幾片安眠藥。在和我的最后一次爭吵后,她憤然地自殺了。而她吃下去的東西,居然就是我給她買的安眠藥。她一粒一粒地攢了起來,直到分量足夠。我甚至還能猜到小麗當時哀怨的眼神,她說,即使她不能愛我,也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中,然后無力的眼皮漸漸合上。
而當時,在她身邊的人,居然是老王,并不是我。我正在溫柔鄉里尋歡作樂。
小麗被老王救了。那天以后,他倆都退了學,我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
這一切如此熟悉,過去像夢一樣交織在現實中,當我看見于沙沙來藥店里買安眠藥時,我就看出了她的端倪,當我在她房間里看見那些被存起來的藥片時,我就知道她絕對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失眠。和多年前的小麗一樣,她想自殺。
我堅信她會回來,因為那瓶安眠藥此時就在我的手里捏著。我看著她和那個穿阿迪的男孩的照片,他曾經怎樣傷害了她?和我曾經傷害小麗一樣?或者不一樣?無論是怎樣的情形,他傷害了她,讓她對這個世界絕望,對生命絕望。現在,她是去對生命做最后的巡禮吧。她一定不知道我在她家,也一定不知道我已經發現了她的計劃,在做完最后的等待和留戀后,她一定會回來。她需要我手上的藥,而我,絕對不會給她。是輪回嗎?讓我將對小麗的歉疚補償到別人的身上?
我默默地坐在客廳里等著,整整一天一夜過去。我幾乎都有些堅持不住了。
這時,我聽到了外面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于沙沙回來了。
我發誓,再不會有第二個小麗。
(潘鈺摘自《都市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