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爺像一尊石雕,坐在碑下。
碑,很滄桑,高高大大的,上面卻不見字痕。
晚霞,灑在爺干癟的胸膛上,泛著銅色。
煙,裊裊繞繞。
爺用他那僅剩的幾顆牙齒,咬著煙嘴,咯咯地微響。
煙嘴,是綠玉雕琢的。爺把它噙在嘴里,像一片隨風蠕動的薄荷葉。
這些事兒,是聽奶說的。爺從來不對別人講,包括我們這些晚輩。
那年深秋,鬼子在山下一氣殺了百十號人。
爺便扛起老銃,帶著幾十號兄弟,跟鬼子干了起來。
爺打過獵,槍法準。他們打一槍,換一個地兒,令鬼子們心驚膽戰。
后來,被奸細告了密,爺的隊伍被包圍在嵬子嶺上。
那一夜,鬼子糾集了強大的火力,攻打崽子嶺。
爺帶著隊伍,拼命突圍,幾乎全軍覆沒。爺,可能是惟一的活口。
兩日后,爺找人在山下那塊巨石前,挖了一個大坑,而后,含淚將弟兄們的尸體掩埋。
無意之中,爺撿回了那支在鏖戰中遺落的煙袋。煙嘴上,裂了一道紋。
奶說,綠玉煙嘴很神,它能救人三茬。避一茬難,上面就會落一道紋。
那一塊巨石,就成了一座無字的碑。
爺上了年紀,他喜歡把煙袋別在腰上,獨自坐在碑下。
聽風雨,看日落。
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有人揭發爺當年是奸細,害了幾十條人命。爺,被拉到外面游行、批斗。
趁人不備,爺沖出人群,爬上了那塊七八米高的巨石,縱身跳了下來。
爺,用死證明自身的清白。
但是,當爺醒來時,竟躺在家中的火炕上。奶守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著什么。
爺沒有死成,卻跌斷了一條腿。從此,他的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綠玉煙嘴上,也多了一道紋。
蒼老的爺,每天仍要拄著拐杖,到那塊碑下靜坐一會兒。他含著煙嘴,回憶那些早已泛黃的歲月。
日子就像爺煙袋鍋里的旱煙末似的,一閃一閃地過去了。
山里修上了平坦的馬路,變成了旅游開發區。
聽說,有一個日本商人準備在山下投資興建一座娛樂城。
奠基那天,地方領導們都來了。爺,也一瘸一拐地來到鬧騰的現場瞧光景。
工程進展得挺順利。
只是后來,那一塊巨石給工程人員出了一道難題。
它像一道屏風,擋住了娛樂城裝飾華麗的門樓。上級領導來視察,指著那一塊巨石說,它破壞了娛樂城的風景。
于是,地方領導便同意施工人員的請求。
施工人員開來大型挖掘機,準備將那一塊巨石推倒。
爺,一直守在巨石下。
任憑誰勸,爺都不動身子。
村干部來了。
地方領導也來了。
爺,被架走了。
那一塊巨石,轟然倒下了。
然而,一夜之間,爺也倒下了,再也沒能起床。
臨終時,爺仍喃喃低語:“碑,不能倒啊?!?/p>
爺,走了。
發殯那天,奶找出那個綠玉煙嘴給爺陪葬,我們才看清,它上面又添了一道紋……
奶,老淚縱橫。
奶說,綠玉煙嘴是她跟爺定情的惟一信物。
(水果嵐摘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