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真切樸實的畫室故事中,引出很多生活哲理,也飛出了一個極具浪漫色彩的楊梅紅。
快下課的時候,王老師通矢口我和小鄧晚上七點到大偉家畫畫。
為了考學我們美術小組每天晚上豎持畫素描已經有大半年了。美術小組成員其實只有我、小鄧和大偉三個人,大偉準備考美院。小鄧和我是一個班的,準備考美院附中
我們三個背起畫夾的樣子,使得全校學生都羨慕不已,走在家屬區中心水泥大道上,更惹得所有家長都把自己小孩叫出來,后腦勺上扇一巴掌教訓說:“你看人家娃娃!”就沖這一點兒,我們三個畫畫都很有積極性和主動性,一心想搞出點兒名堂來。
大偉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個箱子、一張小桌。我們在他的箱子上擺靜物和石膏像,然后把房頂上的金黃色的燈泡拖過來打光源。通常是王老師擺好,我們就開始畫。房間小,回轉不開,基本上是我和小鄧坐床沿,大偉坐地上小凳,王老師在屋望來回走動,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并隨時指評我們的畫。這是我們最初的畫室。
尋找模特
要考學,素描,速寫是基本功,畫靜物好辦,擺上就行了,畫人就要有模特兒。一開始我們三個輪流坐著當模特,但坐的人就失去了畫的機會,而且時間長了,畫的人也失去了新鮮感。于是我們開始四處搜羅模特兒。
首先我們讓大偉他媽坐,老人家很愉快地答應了,還不好意思地說一句“我能行嗎?!钡倪^程中因為她總要跑去照看鍋里的頭,使得我們好時間也畫不完一張完整的畫,于是覺得她不是一個很好的人選,雖然后來她仍熱情地跑來問我們是否還需要畫她。
王老師也坐過兩次。但他坐了兩次就再也不肯坐了,真實原因可能是我們拙劣的畫按把他畫得實在太丑怪了!大偉畫人的五官向來位置不準,一個大側面,兩只瞪大的“斗雞眼”并在一邊,嘴歪口斜,牙齒齔出嘴外,整個一個畢加索的“立體派”!任何人在自己心目中對自己的形象都會覺得比在別人眼里美一點兒,尤其在畫里,畫畫的人也一樣,王老師那次對我們的作品表現出少有的沉默。
因為沒有模特兒直接影。向我們繪畫的進度,我們開始想辦法分頭找人。先從自己關系最好的人下手,燕子和我關系最“鐵”,被我們捉來先后畫了五十次。
當然有一類人說什么也是下來的,我分析這類人有兩種:一種是根本瞧不起畫畫,當然更瞧不起做模特兒,視之為不務正業.覺得是很丟臉的事,這種人父母大多是嚴肅正直的廠里工人:另一種則是內心劉畫畫和模特兒充滿了好奇視為極神秘極另婁的事。因為想得太多,所以死活小肯介入,而更樂于在外圍偷窺和想像,這種人大都一邊表示不同意,一邊扭扭捏捏小心翼翼地向我們打聽關于畫畫和做模特的各種細節,他們大多聽說過“模特兒是不穿衣服的”之類的傳說。
我和小鄧曾經發游說一個叫長輝的男同學,當我們剛剛說出我們的意圖,坐在旁邊的一位同學就興致勃勃地沖他喊道:“嗨,你真像一個模特兒啊”這話說得很熱情很風趣但也很突然,我們的“模特”這時突然“哇”的一聲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哭起來了,而且哭得無比傷心,我和小鄧當時真是莫名其妙尷尬無比,惶惶然看著他豪啕大哭不知所措,在全班同學齊刷刷的虎視眈眈下,只覺得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事,同時產生了無由的犯罪感,在沒任何機會解釋的情況下,趕緊雙雙嚴地走開了,這是我們在找模特兒過程中一次極意外的慘痛遭遇。
還有一次是我們自己“錯良機”。我們找到一個形象好的家伙,是同年級另外一個班的男生。那天下了晚自習后,便定一起去找他。終于,人們模模糊糊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操場雙杠上,零零的。由于周圍沒有人,我和小鄧忽然同時起了“歹怠”!我倆默契地放輕腳步悄悄走到他背后,然后同時大叫這家伙的史字“長樂!”。他一定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先是劇烈地抖了一下,然后一個后空就從雙杠上遺落下來,我們的模特兒像“大”字形側空一樣,一腳先落地,大頭沖下,另一腳也緊接著輕飄飄落到地上,奇怪的是最后他居然穩穩地站住沒有跌倒,簡直就像得了十分的奧運體操冠軍,惟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在站穩之前的同時,發出了很大一聲不能掩飾的“刺啦”的。向聲——我們知道那是他的褲襠撕破了!
實在讓我們憋不住了!便不合時宜地哈哈大笑起來。這戲劇性的結果,結果可想而知,我們的模特兒一聲沒吭,在黑暗中用書包捂著屁股飛也似的逃走了。如此我們錯過了一位形象很好的模特兒。
就這樣,我們畫遍了身邊最熟悉的一批人。
美好的時光
在大偉家畫畫的時光是美妙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沉浸在從事自己摯愛的事情中的快樂,因為共同的感受,我們又把這種快樂互相感染著。我們相互比較評論彼此的習作,由衷地贊美羨慕別人的長處,努力克服自己的不足。
大偉的特長在顏色感覺方面,他像凡·高一樣能用很主觀很理想化的色彩巧妙編織畫面,從而產生奇妙的和諧與美。他畫的蘋果是紫色的,原本白色的臺布則呈現蘋果綠色,但整個畫面看起來卻很美。大偉的人像、石膏像則永遠是畢加索“立體派”!這適合作大師但很不適合考學,也因而常常使得王老師很頭痛。
而我的人像則一直是王老師修改最少的,我能把模特兒的優點充分展現出來,使他們每個人都五官端正、神采奕奕,因此常常成為范畫,井成為成功挽留“模特兒”下回再來坐一次的吸引力:而我的色彩則讓人煩惱,我常常會有一個精彩的開頭,結尾卻是涂涂抹抹沒完沒了的。王老師這時就會說:“你能不能找到開始時的感覺?”這話使我更加摸不著引;腦,因為我看不出開頭和現在有多大區別!小鄧的色彩和人像都比我們弱些,但他心態很好,總是桿工老師的批評中不懈地畫著,好像跑步時有人在身后追就會跑得更快,有小鄧在我和大偉也都不懈地努力著。
每天下了晚自習我們就準時到大偉家畫畫,一般從九點畫到十二點,在考前夕我們更加班到一兩點才回家,不管刮風下雨,天涼天熱,一天都沒有間斷過。有的王老師不來,我們就自己安排,畫好寫上日期貼在墻上,等第二天王老師來了做出評價,大多數時候我們一邊畫畫一邊聊天,聊所有看到和聽到的逸聞趣事,共同的情趣類似的家庭使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在我的印象里,大偉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總洋溢著熱烈而歡快的氣氛,窗外刮著寒風,屋里掛著厚厚的窗簾,昏黃的燈泡發著暖融融的光亮,空氣中充滿王老師嗆入的濃煙,在濃煙中我們歡快地交談,大家時時爆發出開心的大笑,每個人臉上都閃著興奮的紅光,眼睛快樂地轉動,所有人在此時都星那么聰明友好,趣智詼諧。
這段經歷是我后來從事藝術最晨美好的開端,純粹的對繪畫的喜愛,使我那段時間廢寢忘食地學習和作畫;志同道合的友誼使我如魚游大海般自由快樂:啟蒙老師無私不倦的教導像營養豐富的大餐使我受益良多;來來往往的“模特兒”們又使我結識了許多新朋友。
最后的會考臨近了,它使我興奮不安,充滿了希冀和各種美妙的幻想,時間就這樣悄悄地在我們的笑聲中流走,一年多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
輕松的選擇
離專業考試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
那天晚上我們又畫到很晚才結束,我和小鄧像平常一樣收拾好東西從大偉家出來。已經是半夜兩點鐘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靜極了,每間窗子都是黑的,只有路燈的一點點光。那天天氣很好,空氣清涼,是個滿天星星的美麗夏夜,我和小鄧踩著自己黑黑的影子并排向家走,他家就住我家前面一幢樓。我滿腦子熱血沸騰,想像著自己考素描時如何臨場發揮,還不斷地問小鄧:“你說我這樣該怎么辦?”“你說我那樣該怎么辦?”小鄧一直笑著安慰我,我滿面紅光一路喋蝶不休。
終于先走到了小鄧家門口,我慣例向他道別,并叮囑他第二天晚上去畫畫時引把他家那只大燈泡帶上,因為我們會畫張光線對比強烈的畫,小鄧聽完平靜地轉身對我說:“那我現在給你拿上吧,我明天不過來了。”“為什么不來了,你明天有事兒?”我好吃驚“不,我以后也不去了,我定報考廠技校,這樣就能早點兒頂我爸班兒了!我弟還要接著上學;”他說得那樣平靜,說完還沖我莞爾一笑。
他笑得那么輕松,使剛剛還滔滔不絕的我時默然,我知道他家里情況不太好,他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對弟妹。我真不知說什么才好,其是他的笑,笑成那樣,完全是一種放下重負后的輕松,我意識到勸說只會是徒勞,可幾百個日日夜夜的努力結果就是這樣嗎?我想說很多,可說出來的卻是結結巴巴的一句:“那……那你眼王老師說了嗎?”“還沒呢,不過我會盡快跟他講的?!?/p>
我默然了,我對人生的理解是那么簡單,我的簡單常使我遭遇突然,更使我無力扭轉關鍵的現實時刻,只是瞠目結地看蓄突然變得陌生的小鄧。
小鄧真的沒有再來,正老師也只說了“可惜,可惜!”從此就不再向我們提起他,我和大偉也都繼續默默地加班加點,不再多說什么。
后來我和大偉都分別參加了美院附中和大學的專業考試,大偉在最先一輪初試的人像速寫中就落榜了,他的薄弱環節最先暴露使他沒有機會發揮色彩的優勢;我則順利地考完了初試和復試,又順利地考完了文化課,在兩個月暑假的漫長等待中我卻等來了落選通知書。小鄧的提前退出仿佛成了一種明智的選擇,他順利考進了廠技校,大偉則回家復習了一年在第二年也進了技校,他們都走上了父輩所走的道路,承擔起了家庭和生活的責任。
我不甘失敗,繼續東奔西走到處求學,這期間王老師因結婚生子,已經不再辦美術班,更多的時候我靠自學和臨摹名畫。
兩年半以后,我終于如愿以償考上了美院。那時,我已經和小鄧大偉好久沒有聯系了,我興奮地準備離家的行囊,很快就走上了離家越來赳遠的道路直到許多年后、我才在一次春節探親的又見到大偉。那天他帶著新婚的媳婦特地到我們家來,他還是老樣子、原來很顯老的面孔經過七八年歲月卻沒什么變化,反而顯得我自己變了很多;他和媳婦并排坐正我們家的小沙發上,兩雙眼睛從始到終都被幸福的笑容彎曲著,時不時他的新娘就羞紅了臉,我覺得他們是一對讓人羨慕的幸福夫婦。太偉說小鄧也已經結了婚,對方就是當年那位長輝同學的姐姐,他們也挺好,我當時沒有時間去探望他們就匆匆走了,一走便再沒有和他們見過面。我的父母后來也離開了那里,我就更難有機會回去了。
在那個朋的夏夜,我曾經多么感嘆命運的不公,我想像著小鄧和大偉將肩負沉重的生活包袱,永遠生活在閉塞困頓的環境中,他們會過早地成為愁眉不展、陰郁暴躁的中年男人,像廠里許多車間工人一樣,每天帶著滿身油污和熱汗骯臟地回到雜亂的家,他們曾經閃現的藝術才華將消磨殆盡、蕩然無存,再沒有人知道他們普經有過的藝術夢想,他們也會粗暴地奪掉自己孩子手中的畫筆,趕他們早早上床睡覺,其實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可笑幼稚的想像,真實的情況是小鄧和大偉都過得挺好,都有了心愛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每天下班回到整潔的家,家里應有的電器一樣不少,他們的生活比我更有適序和安逸,而此時的我正蝸居在深圳的出屋里,憤憤不平地與房東為房討價還價。
在那個睛的夜,實際上最最震撼我的是人在面對命運進行時的勇氣,這種勇氣充滿著力量,而在此力量背后則是堅忍、舍己和委屈,當小鄧用輕松話語說出他的抉擇時,我更感覺到言語背后不為人知的眼淚。
在那個夜晚,十六歲的小鄧向十六歲的我展示了他命運的航向,展示了他把握自己人生命運的決心。他用自己的手將命運的洪流推入指定的航道。雖然他沒能繼續把他喜愛的畫畫發展成他未來的事業,但他完全有能力把自己的生活繪制得豐富多彩。
無數個黑夜無數次地降臨,窗外亮起千千萬萬盞燈光。
我懷念大偉家那間有昏黃燈光的小屋,對我而言,那柬燈光是金色的燈光,那間小屋是我心中的金色畫室,那遠在千里之外的大偉和小鄧,你們現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