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話一直有孵茶館,但打我們這代起,已甚少親歷這種“孵”的感性。
孵在上海方言中,總似帶點(diǎn)懶散相、松弛相,與坐,是很不同的兩個概念。我們可以講茶館孵孵,當(dāng)然也可以講茶館店坐坐,卻已少了幾分閑情愜意,我們絕不會講寫字間孵孵,除非此君準(zhǔn)備被炒魷魚。
現(xiàn)今上海新開不少氛圍典雅,并有斯文清秀的茶小姐服務(wù)的茶室,卻只合適坐不合適孵。
那日去七寶老街,在七寶茶館泡了一個下午,算明白一點(diǎn)啥叫孵茶館。順便解釋一下,泡和孵有點(diǎn)不同:泡帶主動,有明顯“拿料”目的,有一種溫火細(xì)燜的追求在其中;孵則不同,多少屬靜止的、一種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沉著。“泡”可以客串、反串;“孵”,往往有份天長地久我心依然的執(zhí)著在其中。
上午十一點(diǎn)光景,茶館已坐得鋪鋪滿滿,原來這里清早四點(diǎn)已開門營業(yè)。一元一壺茶,打個公用電話的收費(fèi),篤定從開門孵到下午打烊。
“這是鎮(zhèn)政府貼的,”穿一身土布制衣的茶博士——茶館店經(jīng)理說,“每清早來孵茶館,已成為這里老居民幾輩子的習(xí)慣,也是唯一的一點(diǎn)消遣。他們也只負(fù)擔(dān)得起這樣的消費(fèi)。孵茶館本是江南一種習(xí)俗,要保留這份原汁原味的傳統(tǒng),先要留住這批原汁原味的茶客。所以政府寧可貼鈔票,這一元一壺茶,就是一分錢也不漲價!”這才是真正的以民為本!
茶館店里煙霧騰騰,嘈嘈雜雜,要放大喉嚨才聽得清互相對話,這才像爿茶館店,無拘無束,只管大口飲、大壺沖、大聲講。
熱水瓶是我們久違了的竹殼熱水瓶,編著大紅配大綠的圖案、特地從浙江某地訂做的、只為留住老茶館的老客人……粗紫砂茶壺配灰白粗茶盅,老茶館的老茶客說話不兜彎,動氣時也不掩飾,間中夾幾句滬罵,很爽。
不少老茶客并不是七寶本地人,有人從漕河涇、龍柏特地趕來。
為什么?這里有老朋友。再講這里從小孵慣了。當(dāng)然最要緊的是,合適阿拉相聚相會的地方已越來越少……
傳統(tǒng)的戴羅宋帽、扎作裙,手挎竹籃、穿著實(shí)篤篤老棉襖的老鄉(xiāng)土裝束是不見了。許是現(xiàn)今上海暖冬現(xiàn)象持久,也更因?yàn)榻袢说目防飻z入量增多,不怕冷。連這批老茶客都穿得輕薄利落,更有穿上西裝式樣的外套(叫西裝還不像)。但那大半世被郊野之風(fēng)吹得紅撲撲的雙頰,那質(zhì)樸坦白的眼神,還有那對覆在暖哄哄的茶壺上的粗硬開裂的雙手告訴我們:上海原居民蛻化為今上海人這段百來年的路程,是如何坎坷艱難!
年飯時分,茶客就在附近小食店叫了一碗蔥油湯面,也不用虛請同桌其他人,蜻蜓吃尾巴——自己吃自己。海派的“我來埋單”,喉嚨叫得震天響,摸皮夾的動作卻老要慢半拍,實(shí)白實(shí)的老茶館不吃這一套。
面送來了,白黃的面條上撒一把翠綠的蔥花,油香滑亮一大海碗,散彌著香濃的肉油味,甘香侵舌,帶來一段久違了的記憶。曾幾何時,豬油菜飯、豬油蟹粉拌新米飯,都會給家里的餐桌上帶來一片喜悅。今天上海人見豬油如遇猛敵,避之不及。唯這些上海原居民們,一面滿足感恩地挑起膩潤的面條喜滋滋地往嘴里送,一面仍有長長的面條掛在下巴,就像周信芳扮相上那一把長須。有心今天為自己添只菜、便可以再叫上一碟白切羊肉。
他們咧著所剩無幾的牙齒笑得很知足:“現(xiàn)今有退休金,不下田做生活也有政府養(yǎng),四百多元一個月,日日來此孵一孵,吃碗面,老友敘敘,蠻知足了!”
日日這樣一碗油淌淌的面,不怕膽固醇?
“沒事的。阿拉七寶的糟肉還要油,就好吃在這個油上。一日茶喝下來,油水都給刮掉了!”
中年十二時半還有一檔節(jié)目,加一塊錢可以在茶館里間一家簡易書場聽場書。
座位是窄窄長長有靠背的硬板凳,前排椅背翻起就成后排的臺面,散放著聽書客的茶壺、瓜子、花生、香煙之類。時髦人看到這場景,定會感到聽眾素質(zhì)老土低俗,殊不知這正是上海民間聽?wèi)蚵爼膫鹘y(tǒng):看人、聽書(戲)、品茶、抽煙、聊天、吃零食……聽到精彩之處、瓜子嗑到一半、茶杯舉在嘴邊,忘乎所以,凝神屏息,著實(shí)比時髦人懂門道。
說到說書這個行業(yè),在上海市區(qū)已漸見式微。評彈各有個性的腔調(diào),井水不犯河水的流派,卻可以匯成一個高山流水的世外桃源,近年卻在上海備受冷落。反在這老街簡陋的小茶館,找到一片知音。
雖不是什么頭牌紅角,那架勢卻一點(diǎn)一劃不含糊。但見男的一件藏青湖絲長衫,手持拍板,女的略顯富態(tài),一件嵌滾著半寸來繡花花邊的紫紅旗袍一樣壓場,端一張琵琶,活脫像從舊小說的繡像插圖中走出來。
“前頭唱脫兩只開篇,我伲耐末開始說一段再生緣”。原汁原味的蘇州話,就像那一入口即化的小孩吃的蓬蓬的棉花糖,透著一股香糯和黏膩。但見一截蓮藕般豐腴白嫩的手臂彈撥著琴弦,吐出幽婉甜美的音調(diào)。迷離恍惚中,似回到多年前的夏夜,拐進(jìn)弄堂口,已聽到敞開的鄰里街坊窗欞徐徐傳出的,就是這樣的曲韻,伴著橫弄堂后門口灶間溢出的炒菜聲聲,好一幅和合恬淡的海上浮世繪。
“……我是丟卻釵環(huán)喬作男,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正是幼年懷大志,不讓須眉淹俊才……”
而今上海青年對這古老的江南絲竹調(diào),是不屑一顧的。據(jù)說是因?yàn)楝F(xiàn)今青年古文基礎(chǔ)太差,然這里的老聽客大多為老街老鎮(zhèn)平頭百姓,難道他們古文根底深厚?
他們看似香煙噴噴、瓜子嗑嗑,有的干脆在那里打瞌睡,卻是臺上的真正的知音。臺上說的什么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日復(fù)一日他已習(xí)慣了的生活秩序。盡管社會文明已發(fā)展到可以坐在家里看有聲有畫有色的電視連續(xù)劇,總也代替不了延續(xù)下來的生活情趣。
或者這就叫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無所事事、懶懶散散;什么股市樓市、國際接軌、節(jié)奏效率,他們都無所謂。只要每天可以叫上一壺茶,攏著雙袖在這里孵上一天,就滿足感恩。
或者只有上了點(diǎn)年紀(jì),才覺得老土世俗別具情調(diào)。看似陳俗的生活方式,其實(shí)那是過盡千帆到頭來才感到的一份真正的感動。
冬日的黃昏來得很早,傍四點(diǎn)已有暮色。依依告別眾老茶客跨出茶館回望,猶如站在時光長廊一端,只不過往里探下腦袋,已覺得如同在煙水蒼茫中、站在擺渡口邊,只管伸長頸脖,望著那漸已遠(yuǎn)逝的渡船向著冒著炊煙的彼岸飄去,頓時很有種迷離失落之感。
我們的被天線和玻璃幕墻摩天樓切割得四分五裂的藍(lán)天下,缺乏的,就是那樣一縷裊裊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