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花開

離婚家庭的孩子也有幸與不幸之分。而我，是受老天爺眷顧的……

我母親是個不太起眼的女人。從我記事開始，她就圍著爐灶轉。早晨給我和父親做飯，白天在飯店里負責給人包餃子，下班后又回家準備晚餐。那時我不上幼兒園，祖父祖母去世得早，我成天就跟在母親的屁股后面，所以我至今回想起童年，滿腦子都是開鍋的水蒸汽和濃濃的餃子香。

母親喜歡抽煙。工作間隙時她就靠在飯店外部的墻上，纖細的手指、繚繞的煙卷、吞吐的嘴唇，側面看去，很漂亮的曲線。

母親23歲就有了我，父親是名轉業軍人。介紹對象時，母親看上父親因勞作而長滿繭子的雙手，這讓她產生一種強烈的安全感，她覺得：就是他了。母親的笑很特別，有一種接近沒心沒肺的縱情。很少成熟女人有這種不修邊幅的笑，旁人聽了總會被感染。

后來很少再聽見母親笑，有人告訴她父親在外面有了女人。那段日子，母親突然變得寡言，父親如意料中的漸漸推遲回家時間。終于有一天，吵架不可避免地爆發了。我蜷縮在角落里看著極盡懺悔的父親跪在母親面前。那天下午的陽光很刺眼，母親坐在沙發里，目光凝滯，聲音疲倦而堅定：“你走，我不是揀破爛的。”

母親在我13歲那年和父親離異。法院判決那天，她給我做了最后一頓飯。我放學回家看到桌子上的菜，是紅燒排骨和魚燉豆腐，母親通常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做。于是我知道，他們已經正式結束了，而我被判給撫養權優勝的父親。

那頓飯，母親一直不停地給我夾菜，看著我吃，眼圈微紅，滿臉克制的哀傷。我吃完，她深喘一口氣，豁然很高興的樣子。她說：你站起來，媽要和你說幾件事。

我知道從小到大，每當她要我保證什么，或是向我交代重要事時都會讓我站起來。第一次是我和伙伴在外面野浴，她將我痛打一頓，并讓我牢記；第二次是要我記得燒水后，家里兩個瓦斯開關都要閉；這，是第三次。

我說：“媽，你和爸在一起好不好，他和那個壞女人早就分開了。”母親搖著頭說：“我知道。”她再次要求我站起來時，我則撲通一下跪在她面前，13歲的我倔強地以此抗衡著……母親被我劇烈而靜默的舉動擊倒了，雙手掩住臉，流出熱的眼淚……

末了，母親把我扶起來，囑咐似地說：“寶貝，爸媽離婚不僅是第三者的問題，還有生活方面的差距越來越大。既然不合適，就不能勉強，所以爸和媽只是分開生活，你不要因此而自卑，你不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你沒有失去任何一方，你有兩個家，媽這里隨時都等你過來……”母親忍住聲音里的哽咽，頓了頓說：“別責怪你爸，如果有一天他帶一個阿姨回家，你不要替媽打抱不平，你要和她好好相處……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會替媽更好地照顧你和你爸的……”

母親和父親離婚三年后，父親試探著帶回一個女人。我打電話給母親，她完全理解我的不知所措：“……你對她好，就是對你爸好，那個阿姨也會對你好的……”一個月后，他們成了家。繼母對我很謙和，我對她也十分恭敬。

繼母也是離婚的女人，孩子歸男方。一天我放學回家，聽見她在房間里給孩子打電話，她的態度和對我的大相徑庭，幾乎是訓斥的，她要那個男孩扔掉所有另一個女人買的玩具，并反復提醒說：“如果你爸給你找個后媽，你就沒好日子過了……”滿屋刺耳的聲音。

我突然很想母親，想念她大大咧咧的笑容和她抽煙的樣子。我終于知道，不是所有離婚家庭的孩子都如我這般幸運──母親沒有讓我恨，甚至連我意想中情感上的落差都在母親輕柔的話語中失去顛簸。那一年，我17歲，雨季的年齡，心里始終暖洋洋的。

如今，母親自己開了兩家飯店，生意越做越好。我每次去看她都勸她戒煙，她則一副狐疑的神情，“媽連懷你的時候都吸煙，你看咱娘倆不都挺好的？”隨后又是那陣沒心肺般的笑。我終于理解“量大福大”這四個字。我從后面抱著她，想起小時她對我說我是上天給她的恩賜，我將她抱得更緊，要知道一直以來，她又何嘗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