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誰又能讀懂愛情

1

阿賓第一次看見小米的時候，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那是高中開學的第一天，腦袋大大個子小小的小米走進教室的時候，阿賓還以為是哪位老師的小孩跑錯了地方。當小米瞪著好奇的大眼睛四處打量的時候，阿賓覺得他看見了一頭剛剛下山的小鹿，眼睛里還充盈著森林里的露水，水靈靈的。這樣純真的眼睛，讓阿賓忍不住產生了不要讓她受傷害的愿望。

老師很自豪地為大家介紹小米，說她上學早，又跳了兩級，現在只有13歲，希望大家多照顧她。

阿賓當時的感覺真是有點窘。他上學晚，還留過級，算一下，他整整比小米大5歲呢。她真的好小啊。

阿賓在心里嘟囔著。

很多年以后，阿賓和小米都回憶不起來了，當初是為什么，他們在高中三年會以“師”“徒”相稱。阿賓是師傅，小米是徒兒。小米學習很好，可看的雜書很少，她真的很佩服阿賓的博覽群書，雖然阿賓的學習并不好。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阿賓在單雙杠上的體操做的很漂亮，讓體育不及格的小米一時羨慕得嚷著要拜師學藝。無論起因如何，總之，這份感情讓阿賓在高中階段自豪極了。每當聽到自己的死黨帶著艷羨的口氣說道：“嘿，你的小徒弟鬼機靈，她今天又如何如何……”阿賓表面上盡量無謂地笑笑，可心里早已綻放了快樂的花瓣，滿滿的一懷都是。班里很多男生都喜歡單純的小米，她讓剛剛感受到人際關系復雜的正經歷成熟前奏的少年感到放松和快樂。

2

從高二下半學期開始，似乎很神奇地，小米的個子天天都在長高。胖乎乎的圓臉也開始變成鵝蛋臉的形狀，眼睛也似乎小了一些。男生們湊到一起的時候，都愛感嘆：真是女大十八變！

竄起個子的小米，開始漸漸地和男生們保持起距離來了。男生開玩笑的時候，她開始會羞澀地臉紅，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哥哥哥哥”地叫了。可是，小米只對阿賓還保留著“師傅”的稱呼，所以，阿賓還在用看小孩子的眼神看小米。而小米也只有在阿賓跟前，才感覺自己還是剛入學的那個沒長大的小孩子。看見阿賓，似乎是自己的家人一樣可以安心坦然地對待，接受他的幫助，也跟他談生活中的煩惱。小米漸漸理解了阿賓曾經向自己傾訴過的相思的苦惱，同時也對阿賓有了更多的信任和親切感。

這種讓人舒服溫暖的感覺延續了好多年。先是考上大學以后，小米第一封信就寫給了阿賓，向他描述了自己大學里一見鐘情的愛情。是小米的班長。小米猶猶豫豫地問阿賓，應不應該向他表白啊？

為了這個問題，阿賓還專門跑到了小米的學校里住了兩天，替小米考察了一下那個男孩子，最后的結論是：是個優秀的男生，可以先交往。

可惜，小米的這場戀愛沒有開始就結束了。男孩子是有女朋友的，而且兩人感情很好。幸虧，一直有阿賓的信在安慰著小米，小米倒也沒覺得特別痛苦。

然后，工作了。小米和阿賓都選擇了在省城工作。小米成了一名中學教師。報到的時候，全是阿賓忙里忙外地替小米辦好了手續。小米從大學里帶來的書很多，阿賓一個人扛著。走得滿頭大汗。

晚上，小米的新舍友羨慕地說：“你的男朋友對你真好啊。”

小米告訴她：“阿賓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舍友含蓄地笑笑：“普通朋友可以對你這么好嗎？”

可這是真的啊，小米想，阿賓幫助我的時候，把我當成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呢。

3

阿賓路過的時候，時常要來學校看小米，帶一些好吃的給小米，幫她做一些需要男孩子做的事情。學校里的老師有時會開小米和阿賓的玩笑，但小米很堅定地相信他們是不談戀愛的最好的好朋友，因為小米知道師傅阿賓愛的是另一個女孩子，而她，只是他沒有長大的小徒弟。

阿賓的工作單位很小，白天還好，忙于工作，和同事們應酬，可下班以后，只剩下他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呆在空蕩蕩的小屋里。他開始越來越強烈地懷念高中時代的生活，可是越是回憶以往，越是反襯出他正在經歷著的寂寞。開始陸陸續續地傳來同學結婚的消息。也開始有熱心的大媽要張羅著給阿賓介紹對象。是該成個家了。阿賓想。他開始試著與新的女孩子交往。可是，不知為什么，總是不能成功。

小米的幾個舍友紛紛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沉醉在春天一樣甜美的愛情里。大家聚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放晚學的時候，小米會到校外的田野上走走。小米唱田震的歌：“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孤獨總在我左右。每個黃昏心跳的等候，是我無限的溫柔……”啊，總是這些字眼能打動小米，孤獨啊，黃昏啊，等候啊。

我等候什么呢？我等候的人又在哪里呢？小米在風中張開了雙臂，卻只抱住了感傷和寂寞。有好幾個男孩都在追求小米，可是這只能為小米增加煩亂。理想中的愛情，似乎離小米越來越遙遠，越來越不可企及。等到這天夜里與阿賓看通宵電影的時候，小米突然產生了一陣特別強烈的沖動，渴望飛來一種什么力量，幫助自己驅散這種讓小米絕望的感受。

忽然間，小米覺得自己那么想靠靠阿賓的肩膀，想從那里獲得一種整顆心正在渴望著的溫暖。而她也這樣做了。這是小米第一次與一個異性有這樣親密的身體接觸，小米覺得青春在身體里面充滿了一種軟弱迷茫的呼喚，希望阿賓的胳膊能伸過來，把自己攬在懷里。可是沒有，阿賓正襟危坐，沒有任何語言或動作來應答小米。這一夜的小米渾身沉浸在一種冰冷的失望和羞愧當中，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一想起沒有回應的阿賓，小米就為自己輕浮的舉止臉紅。

夏天到了，氣溫升高，校園里更是一派生機勃勃，小米也不再在那些沮喪傷感的氣氛中沉迷，開始迸發出最熱烈的生命的熱情。學校里分配來了一個新的男教師，長的有點帥氣，小米就大膽地把手放到了他的手里，開始了青春的第一次放縱。小米一點也不覺得這個新來的人好，甚至有些瞧不起他，可是青春有多么奇怪，小米迷戀于自己“戀愛著的大女孩”的新身份，竟然難以自拔。能向女伴們描述自己的“戀愛”進程竟然讓小米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不知道為什么，關于這一次的戀情，小米不想再和阿賓說。而且，小米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叫阿賓“師傅”。

中秋節到了，阿賓興沖沖地趕到小米學校，要請她吃晚飯——他還記得節假日的時候小米學校的食堂是不做飯的——小米站在宿舍門口，難為情地告訴他，今天有人請客的。宿舍里當時正坐著小米所謂的男朋友。阿賓愣了很長時間，卻什么也沒問，轉身離去了。風吹進他的夾克，空空地漲了起來，天還沒有黑透，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照著阿賓的身影，很孤單很模糊。

小米看著阿賓遠去，忽然呆呆地流下眼淚來。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阿賓這一走，他們之間再也不可能有曾經的那種美好的情誼了。

4

冬天又一次光臨人間了，北風凜冽，樹木早已凋零。小米倉促的戀愛也結束了。竟是小米瞧不起的男朋友提出了分手，“你不真誠，小米，你的熱情是假裝出來的！”臨走的時候，小米男朋友還氣呼呼地朝小米發泄。這真讓小米備感屈辱。第一次，小米的煩心事沒有向阿賓說，一個人沉默地忍受著，等待著傷口的愈合。

等阿賓知道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以后，學校放年假的前一天。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小米無論如何也猜不出是誰。打開門，站在冬日陽光里的竟是長久不見的阿賓。

“怎么還不回家？”阿賓平靜地問。關于另外那個人，關于這么長時間的冷淡，他一句也沒提。

春節過后，阿賓更頻繁地來看小米。也不提往事，好像他們就一直這樣親密到現在。可是小米卻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什么事情都沒經歷的小孩子了。小米說阿賓再不要來了。可是他并不聽。阿賓不來的時候小米心里疼痛，阿賓來了小米心里也疼痛。但是有一個關心自己的朋友在身邊，畢竟感覺安寧了許多。在阿賓把三國演義里的故事講得眉飛色舞而小米并沒有聽懂誰打贏了誰的時候，小米也會笑，不再把注意力放在生活剛剛劃下的傷口上，沖淡了許多的痛和恨。

只是，小米知道，過去的半年，她已經透支揮霍了太多生命的熱情，已經不可能有多余的分給阿賓了。如果再過去一段時間，生命自然會再次召喚起青春的柔情，它會幫助小米發現，哪一個才是真正她愛著的人，可是，年輕的小米還不懂得這些，她以為她現在的悲傷就是永遠。

有一個晚上，小米和阿賓一起看小說，相互愛慕多年的男女主人公擁抱在了一起，他們簡直忘記了一切，天和地，生和死，世間的一切都已不在，靈魂好像也不再屬于自己。阿賓忽然問小米：“你有過這樣的感受嗎？”小米搖頭。真的沒有，這樣深沉激情的體驗，大概是可遇不可求的吧。阿賓說：“我有。”小米吃驚地看他。她不知道他與哪個女孩子有過親密的交往。阿賓眼睛看著別處：“記得那晚在影院你把頭依在我的肩上嗎？我就是這種感覺，什么都忘記了，什么都不可能做，就希望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住。”這樣明白地表達感情的話，阿賓只說了這一次，小米的心莫名地收緊起來。青春總是令人深深地悵惘啊，如果在那個小米充滿了孤獨軟弱的黃昏里，阿賓能伸過胳膊來把小米緊緊抱在懷里，那事情又會怎樣呢？

小米不敢去想。她累了。不想再觸摸感情。

阿賓伸過手來緊握住小米的手，他看著小米的眼睛叫道：“小米！！！！！”

小米低下頭使勁地搖，淚水一串串地落下來：“原諒我，阿賓……”

5

從學校跳槽到上海，一個人在陌生的人群中打拼。小米以為伴隨自己的一定會是無休止的對曾經男友的思念。可是，并沒有，倒是時常地想起阿賓來，想起他曾經給自己的溫暖的呵護。在上海這樣冷漠的城市里回想起來，覺得以前簡直幸福的太奢侈。想著想著小米的眼睛就潮濕了。可惜，來上海的時候，為了表示和過去的生活徹底的告別，小米把所有的親朋好友的聯系方式都丟掉了。小米也沒有辦法和阿賓聯系。而且，似乎也不好意思再和阿賓聯系。阿賓現在怎么樣了呢？會結婚嗎？會做爸爸嗎？靜下來的時候，小米常常去猜想阿賓的現狀。

有一天，小米走在人潮洶涌的淮海路上，忽然聽到路邊店里傳來蒼涼悲傷的歌聲，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然后就立在路邊無聲息地哭了。歌是這樣唱的“常常后悔自己，當初不應該，常常后悔沒有，把你留下來……為什么我們總是，徘徊在心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