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歡于夏日黃昏,坐在田野邊,高聲背《詩經》。躍動飛揚了千年的鮮活文字流連于草水波間,蓮葉蓼花上,秸草枝柯里。鳥群在落日光影間流動著迷人的詩行,荷鋤回家的農人們,帶著自足、欣然而略顯疲憊的表情迤邐漫行于鄉道。夭夭桃花,剪剪荇風,清清白露,漾漾晚鐘——這些活在風雅頌中的美麗意象,織就了鄉村獨自的表情。
因為貼近自然最本真之貌,鄉村的表情是最豐富細膩的。籬笆外梔子的花開花落是淡定如水,清塘上水鳥的輕靈一掠是飄逸瀟灑,麥場里穗子的一片金光是豐足陶然,灶臺上年年有余的春聯是希冀歡喜。
只有在鄉村,天地才如此曠遠幽寂、隱秘蒼茫。我們對自然有了天然的崇拜與敬畏,這是古老大地上的生存法則。
天下起了雨。田埂盡頭一排向日葵依然保持著昂首姿勢。碩大金黃的花盤一臉沉默與執著。隱約間,水田里挪動著幾粒人影,是斗笠蓑衣的農人,為禾苗疏通水道。
二
那斗笠蓑衣的農人中,必有我辛勞的姑母。姑父長年病榻纏綿,他們的一雙兒女又正在讀書。一家的操持打點,都交于姑母。她默默地做活,挑水,種地,收割,為丈夫煎藥洗身,為女兒縫制美麗秀氣的花布衣裳。多少悲傷無助、多少絕望掙扎,都沒有在她表情中顯露。而沉淀下的,是滄桑煙水的淡定從容。鄉村的普通人,糾纏在世俗悲歡中,展露著平凡真實的表情:待嫁姑娘一襲紅衣碎花的小襖是羞澀喜悅;庭院里女人嫻熟的飛針走線是勤勞安和;西窗下小泥爐白炭火的一鍋藥香是苦難忍耐;雨聲里遍天素紙經幡是生死輪回。
曾經,姑母亦是祖父母的心肝小可人兒。老家泛黃的舊相冊里,有少年的姑母,梳俏麗的麻花,裹緊繃的棉布衫子,皮膚光潔細膩,一臉懵懂嬌氣夢幻任性。我去姑母家,偶而一番話竟觸動她的舊日情懷。她輕輕打開屋角的木箱,抖開一段鮮麗無比的床單。
這是她的嫁妝,胭脂色底上絢爛熱烈地開滿牡丹芍藥秋菊梅花,還有鳳鳥和鳴云蒸霞蔚。姑母撫過承載了她綺夢回憶希冀念想的床單,皺紋密布的臉徐徐綻放了每一寸溫柔。
三
綻開生命中每一寸溫柔,便有了戲臺上千回百轉的表情。中國古老典雅的戲劇,是對庸常抑或非凡、苦難抑或歡喜的生活的藝術濃縮。煙火凡塵中的細碎點滴,融合了性情中人的喜怒哀樂,綿連成一折折一出出歌不完的悲歡離合。看那戲臺上憶二十四橋明月夜、吟萋萋六朝芳草岸的癡情不悔,如何不叫人心動。戲劇演員的表情是抽象寫意的,傾向于心領神會,傾向于穎悟與幻象。那裊裊的淡青水袖緩緩鋪瀉,那半掩的朱顏,那流波的杏眼,那“遮不住的青山隱隱,隔不斷的綠水幽幽”,是詩意的寫意的表情。杜麗娘一句“荼外煙絲醉軟”的迷離惆悵,李香君一句“笙歌西北留何家”的絕望凄惻,黛玉一句“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哀怨悲啼,幽幽地從昨天吟唱至今天,傳達著每一分婉轉難言戚戚于心的情緒。
四
那婉轉難言戚戚于心的情緒,其實就來自古老書冊絹本的主要表情。從陶潛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到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從孟浩然的“野曠天低樹”,到杜甫的“憑軒涕泗流”;從晏殊的“檻菊愁煙蘭泣露”,到納蘭容若的“夢也何曾至謝橋”,蘊籠中國古典文化的,是一片朦朧、溫潤、敦儒、深情的月光。這是一種浸染了梅寒蘭香的文化聲情,博大的,寬仁的,憂郁的,悲楚的,沿楚辭詩經唐風宋韻的湯湯大河蜿蜒而來,成為綿亙于我們心靈上一片溫柔的水域。
五
這片水域,滋養了我們干涸的靈魂,繁衍了一座座城市的榮辱歷史復雜文化,演繹了多彩繽紛的城市表情。蘇州,青瓦粉墻雕窗畫闌,流水杏花霧嵐紙鳶,生養著風花雪月的柔情繾綣,顯露了白發滄桑的厚重底蘊。她的表情,是溫婉貞靜的;南京,城墻鐘樓棲霞秦淮,飛霜煙月樓臺軒榭,坐懷著六朝金粉的綺麗繁華,積淀了歲月變遷的深沉慨嘆。她的表情,是含蓄雋永的;西安,琉璃飛檐瓦當宮院,王陵墓穴蒼山曠野,凝結著寒星冷月的深郁憂思,交接了獨立蒼茫的悠遠恢宏。她的表情,是莊重高貴的。
……
這些表情,是一種慰藉,一種執著,在我們民族的生命中閃爍。
六
這些閃爍的表情,亦是一種源自心靈深處的悸動。
我們的大地,四季輪回,進行著勞動與收獲,牽連與飄逝,誕生與湮滅。
大地上的我們,生命輪轉,進行著歷史書頁一張張的翻動,進行著靈魂血脈一代代的遺傳,遺傳著樸素與單純,堅忍與執著,溫柔與癡情,性靈與智慧,雍容與高雅。這是編織入我們生命線中恒久不變的表情,擁有同樣的韻致同樣的靈魂。
黃昏的雨,停了。倦鳥投林,暮云飛卷,水氣氤氳,蛙鼓聲稠。驀然望見田埂上走來擎著一大束金黃色雛菊的小姑娘。她白色的褶裙擺隨風飄曳,她眼眸清明,她唱著古老優美的歌謠。她,從表情到氣質從來就是天使。
作者系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