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身，就是天涯海角

再見還有什么意義？能改變什么嗎？不如不見，讓愛永遠只是愛，與愛情無關。

1

賈可可一直清楚地記得她和沈安的初次見面。那時，她是剛出校門不久的毛丫頭，血氣方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而沈安，是45歲的中年男人，英俊、睿智，不怒而威。他是總公司派來的總經理。那天，是在公司的會議室，剛剛結束一場關于人事安排的工作會議，沈安正與幾個元老級人物商量事情，賈可可就這樣不管不顧地闖了進來，鏗鏘有力地自報家門：沈總，我是剛來公司的畢業生賈可可，有幾個問題想向您請教?；鹚幬妒?。

賈可可記得那天，她擺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勢，頻頻向沈安發難，而沈安，始終保持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末了，丟了一句話給她：“小賈，這些問題我同幾位副總商量一下，再給你答復?！?/p>

賈可可雖然莽撞，卻也冰雪聰明。她知道這官腔十足的回答等于婉轉地拒絕她。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她有些生氣，覺得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她不知道，背后有一雙眼睛正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2

考慮了很久，賈可可決定留在這家公司。再次見到沈安，心里還是恨恨的，竟有點忍辱負重的味道。表面上卻必恭必敬地說，沈總，早。沈總，再見——有些時候，尊敬不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種方式而已。

其實，賈可可覺得自己是有點怕沈安的，怕他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怕他不動聲色的表情——直到那一天。

當時，天半陰半晴的，好像被一塊巨大的灰布遮了起來，太陽欲現不現，讓人猜不透它的心思?？煽尚睦锸强释粓隹耧L暴雨的，像遠在北方的家鄉那樣，來一場電閃雷鳴的熱烈。她去了沈安的辦公室，像往常一樣，敲敲門就闖了進去。沈安在睡覺。

像個孩子一樣，所有的威懾與嚴肅也睡了過去，整個面部表情柔和了很多，像冬天的太陽一樣，暖暖的，淡而不濃，恰到好處地讓人覺得舒服?？煽捎X得自己心田的某處，悄悄地松動了一下，本來的戒備心理被柔軟濕潤的感覺代替。

這個時候，沈安醒了，正對上賈可可注視的目光。他坐了起來，有些訕訕的，本來伶牙利齒的可可一時也想不起該說什么，兩個人，一個45歲的男人，一個23歲的女孩，竟然在那一刻，同時紅了臉。

3

賈可可開始喜歡上這家公司。喜歡在烈日下奔波，喜歡在辦公室里加班，因為，心中有什么在洶涌著。始終是快樂的。也許是愛情吧。明知是不可能的，還是毫無理由地想去靠近，即使只有自己明了那種感覺。

她想，我只是想愛他，不要愛情，無關風月。愛情，是兩個人的事，但她寧愿，寧愿一個人守住一個秘密。

周末的時候，她經常和沈安一起出去玩。他教她攝影，拍下露珠在花瓣上翻越的靈動，拍陽光照在樹葉上的安詳，拍繁花的茂盛與衰敗。沈安說，不僅要會用聲音表達自己的生命，更要懂得用肢體語言展現靈性?？煽上?，這是一個懂得生活、熱愛生命的男人，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并沒有抹殺他內心的純良。

她帶沈安去蹦極。在山頂，她看著身邊那個蒼白著臉的男人，艱難地在繼續與停止之間猶豫時，突然就笑彎了腰，她覺得那一刻他格外地真實可愛，而這種真實與可愛，是她給的，為此，她心里是有一點小小的驕傲的?？墒?，當他在縱身一躍的剎那，回頭對她慘然一笑時，可可的笑容突然就在時空中凝固了，她覺得，那一刻，他們是相互依附著存在的，兩個人就是一個世界。

她去過沈安的公寓。簡潔、整齊，保持著上海男人一貫的作風。她看著他床邊的燈，暗暗地想，當熄滅最后一盞燈時，他會不會在偶爾的一個夜晚，想起自己？

當然，做這些事情時，身邊始終還有別人，一個，或者兩個。也許是他，也許是她，更有可能，是他們兩個，在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什么，不知道是躲避愛一個人的真相，還是，別人的目光。

4

然而，流言蜚語還是鋪天蓋地而來。當賈可可在茶水間偶爾聽到他們的議論時，她的腦中首先浮現的竟然是古代的蝗災，遮天蔽日，極盡喧囂與猖狂。

她笑了，想，來了，擋不住了。再說，誰會去擋呢？

原因她是知道的。那次的人事更換，沈安向總公司推薦她做銷售主管。而她所在的部門，有一個資歷比她老，35歲左右的男人，眉目清秀，可惜，心胸狹窄。很久以來，他以為這個職位已是他的掌中之物，趾高氣揚的以此自居。沒有想到，最后敗在一個小丫頭手里。心中肯定是憤憤不平的。

而沈安的理由是，賈可可有創新能力，公司需要注入新的活力。雖然她只有一年的工作經驗，業績卻是全公司最好的。

可可不知道，沈安是不是有私心，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有，還是沒有。在她猶豫的時候，總公司的批示下來了，她被任命為新的銷售主管。所有的人都向她祝賀，包括那個男人。

可可只是微笑，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心里卻是明白的，誰知道他們一轉身又會制造怎樣的飛短流長？慶功宴上，沈安坐在她旁邊。有點酒意的時候，問她，你怕不怕？她杏眼圓瞪，怕什么？小人的惡意中傷？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冷眼觀察周圍的人，都看似不經意，其實都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好制造點明天的談資。聽她這樣說，竟都有些訕訕的。

可可在心里偷著笑了，她想，我怎么就這樣地理直氣壯？是給自己壯膽嗎？還是給自己提個醒？

5

沒有想到的是，一封檢舉信飛到了總公司的人事經理那兒。沈安接電話的時候，她正在旁邊，看著他的臉，讀懂了一切。

可可一夜無眠，她是不怕的，大不了換一個地方，重新來過，照樣前程無量。她擔心的是沈安，一年的人情世故教會了她很多，她知道那個人下一步也許會寫一封信給他妻子，讓他后院失火，好好整整那個小妖精?？煽啥嗽斨R子里的自己，一絲紅暈在臉頰上飛揚，睡衣的一條帶子滑到了肩下，這一刻，倒真有點妖精的狐媚，想著想著，自己先笑了。同時，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她遞上了辭呈。

沈安把她叫到辦公室，看著她，不說話。讓她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也這樣不動聲色地看著自己。這樣沉默了好久以后，沈安說，為什么？她低著頭，不說話。他又說，知不知道，我打算培養你一兩年后，把你推薦到總公司？她還是什么都不說。是不是因為我？你不是不怕嗎？沈安有點著急。

可可在心里說，是的。這個公司是你的根，根斷了，你怎么辦？我是不怕的，一葉浮萍，飄到哪兒都是家，有什么好怕的？可她什么都沒有說，沉默地表達自己的堅持。

6

沈安沒能留住賈可可。從收到她的辭呈起，他就知道是留不住她的。其實從一開始，沈安就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她臉上有一種倔強，好像時刻準備沖在最前面，同時，也有一種隨意，一粒種子一樣，無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茂盛地成長。兩種氣質交織在一起，讓沈安想到一棵藤纏繞在樹上，和諧，賞心悅目。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她，沈安總是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沈安為可可餞行，在自己的公寓里，第一次，兩個人單獨相處，也許，也是最后一次。

沈安下廚，都是地道的上海家常菜。兩個人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吃菜。沒有酒，人卻有些醉了。

后來，沈安去了廚房，說要做一道水果甜羹，是他在家里經常做來吃的?？煽梢哺チ藦N房，嚷嚷著要跟著學。

做法非常簡單，糯米圓子、淀粉，切成塊的橘子、香蕉、蘋果、菠蘿。在水里翻滾，紅的、白的、黃的，非常好看?？煽赡昧艘恢徽{羹，說要先嘗為快，也許真的醉了，一時沒拿住，掉進了鍋里，水花四起，濺到了她的手臂上?；蛟S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沈安的手似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覆了上來，手心溫熱，與她手臂的冰涼在一剎那就融合在了一起。可可有些怔怔的，不知道是夢還是真的，可沈安的呼吸就在身后洶涌著，那么近，伸手可及?？煽傻男睦锸怯行┛释模呐轮皇且粋€簡單干凈的擁抱，也會讓這份感情有了實實在在的寄托?；蛟S只是短暫的幾秒，可可卻覺得一生大概也就這么長，她的思緒也在潮起潮落掙扎著，她想，或許，我應該就勢倒在他的懷里，就做一次妖精，又能怎樣？

還在猶豫著，沈安的手就移開了，若無其事地問，沒燙著吧？可可搖頭，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其實，確實什么都沒有發生。

走的時候，她和沈安在門口相互凝視了很久，她相信，在那一刻，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沈安說，好好照顧自己。她微笑，然后，轉身，消失在樓梯間燈光的明滅中。連再見也沒有說，也許，他們都明白，這一別，是不會再見的。

可可想，再見還有什么意義？能改變什么嗎？不如不見，讓愛永遠只是愛，與愛情無關。這樣想著，眼底還是有淚的。那樣好的一個男人?？上В莿e人的夫，別人的父。

7

可可去了另一個城市。安靜地嫁人、生子，眉眼里漸漸浮現出一個婦人的平和。只是，在某一天，她試著做水果甜羹時，想起曾經有一個人，和她那樣靠近，可是，一轉身，就是天涯海角。

想著想著，就有兩滴淚水流了下來，落在沸騰的水中，剎時失去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