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快樂的女孩
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濕滑的路面,偶爾會走過微微嘆息的人。這并不是一條繁華的街道,短小而精致,像個情節緊湊的故事,轉眼便能講完。我就住在附近,但這條街沒有與我生息相關的故事。
我蹲在從街尾數過來第16棵樹的下面,一言不發,因為誰也不認識,陌生的感覺里,總是太難找到相依為命的安慰。于是每逢周末,我都會用一些無聊的方法來打發大把無聊的時光。
林沫打我手機,惡狠狠地說家銘你到底要不要回來吃飯?我唉聲嘆氣,說心情不好,今天出奇的失敗。已經在街邊蹲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本想看見一個人摔跤或者踏進那個大水坑就收工回家,可上帝很吝嗇,連一點幸災樂禍的開心都不肯成全于我。林沫安靜片刻,然后哈哈大笑兩聲,掛了電話。
電梯直接把我送到12樓,頂層,帶一個小小的空中樓閣。這是林沫的蝸居,不是我的家。她是我在這條街上惟一相熟的人,跟相依為命無關。周末不上班,她喜歡在房子里做飯,每次都叫上我。
我問過她,是不是想對我好?她嬉笑著說,我每餐才吃一小碗,飯都不能蓋住鍋底,加你一個飯桶,就隨心所欲多了。從那之后,她再叫我上去吃飯,我開始假裝很不情愿。或許,也不全然是假裝。我喜歡她,可她給我的卻是挫敗感。
她給我開門,身上圍著圍裙,手里拿著來不及放下的明晃晃的菜刀。我已經習慣這種見面禮。我說林沫,為了讓你煮飯可以蓋住鍋底,我又來了。有時候真覺得,在她的生活里,我或許就只是個“補鍋底的角色”。她對我怒目而視,眼里卻有掩飾不住的歡喜。
我喜歡她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快樂,細小而生動,鑲在每一個表情里。她是我見過的最懂得快樂的人。這是在我內心深處,惟一能夠明晰的愛她的理由。
打開電視,點上一支煙,懶散地坐在沙發上,我說林沫,今天晚上炒什么好菜來招待我的胃?最近好像吃素比較多,好久沒大魚大肉過了。她頭也不回,說放心好了,有小白菜炒肉沫,我吃白菜,肉你全吃好了,家里有放大鏡。
2.會微笑的眼睛
其實認識她的時間并不長,是在一個街邊的樹葉一夜間落了一地的季節里。那天晚上,本就煩悶無眠,樓上還咯咯作響,直到凌晨一點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終于忍無可忍,跑上樓去敲門。聽見有人匆匆跑至門邊,并不開門,大聲問,誰啊?我穩了穩情緒,隔著門,說我是樓下的,你半夜三更在家里散步為什么非要穿高跟鞋,換上拖鞋可能會舒服一些,我覺得你可以嘗試。
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很快明白了我的來意。依然不開門,語氣卻好了很多,說對不起了,我晚上睡不著,在練習走臺步。我心里還微微怒著,便啰嗦了幾句,說你走你的臺步,沒什么,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躺在床上,老感覺你的高跟鞋就踩在我的額頭上。
第二天是周六,她大清早跑下去跟我道歉。我說我昨天晚上一晚沒睡。她說為什么?我后來還有吵到你嗎?我開玩笑說沒有,是我自己失眠了,我整夜都在想樓上住的該不會是個連我都可以迷倒的模特吧!她旁若無人地笑出聲來。這一笑,彼此便沒了陌生感,像相識了許久。
永遠能記住的,是她笑起來的姿態,有些夸張,需要深深地彎下腰,好像那種快樂,飽滿而豐盈。還有她齊肩的黑發,清秀的臉龐,眼睛是會微笑的,似乎見任何人,都可以不躲閃。
漸漸熟絡。有天深夜,我發短信給她,說餓了。她用一根細線,拴兩只香蕉,從樓上吊到我的窗口。每只香蕉上都用筆輕輕地畫了張笑臉,像她一樣可愛。
天氣好的晚上,我們到她那個小樓閣上烤燒烤。買了羊肉、牛肉,她細心地做成串,然后放在架上烤。兩個人搬了矮小的板凳,并排坐下,漫無邊際地聊天,直到所有的東西都烤得微糊。她一串串地試,說要把牛肉串給我找出來,可等到吃得精光,也沒分清哪是牛肉哪是羊肉。她拍拍手,然后很驚訝地看著我,說你好像一串都沒吃?我說,不是好像,是事實如此。
3.比夜更黑的飛揚
一直做著愛她的準備,我一次次旁敲側擊地表白,她一次次旁敲側擊地回絕。于是我知道,我們,基本上,沒戲!我依然找不到一條路,逃出那場刻骨的悲傷。但是,假使不是命運的戲弄,我想我依然不會輕易放棄。
那天,進一個許久不曾打開的舊郵箱,看見小檬寫給我的郵件。她說家銘,你來北京,我們結婚好嗎?就那樣木木地坐在電腦前,不知道該選擇哭還是選擇笑。小檬是我愛了整整6年的女孩,長我一歲,在夏天里喜歡穿淺藍色的裙子。
已經快兩年了,兩年來彼此從不聯系,而我用兩年的不快樂,等來了今天。兩年前,我和小檬一起對幸福死了心。她的父母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態度堅決,他們不認為一個沒上過大學、在城市里過著晃蕩生活的男人能給自己的女兒安定的生活。她不顧一切,拼力地不肯接受其他的任何人,終究無濟于事。
跟林沫說,我也許快要離開這里了,去北京,跟一個女人結婚。以為她會驚訝,事實上,她沒有,連象征性的意外都不曾見。我不知道,如果她給我一些異常的暗示,自己會不會在她和小檬之間猶豫。我沒有機會去證明另外還有人可以在我心里重過小檬。
初夏微熱的天氣穿過街角抵達窗外的時候,我已經辭去工作,收拾好了行李。一起吃過晚餐,林沫送我去機場。路上她問,有沒有一些傷感?我說好像是有的。她說那你千萬別哭哦,我哄人只會給糖,可我記得你是不吃甜點的。
到了北京,我給林沫打電話,說安全落地,不要擔心。小檬接到你了嗎?她問。我說她怎么能接到我,她不知道我到了北京。林沫責備我做事魯莽,當我告訴她,我其實連小檬現在的手機號都不知道,她便開始喋喋不休地罵我傻了。我說這種壯烈的感覺真好,讓人聽得見心底的愛戀。
4.躲在黑暗里的眼淚
沒有別的聯系方式,我在網吧給小檬寫了郵件,然后開始等她的回復。這一等,就是一個月。似乎漫長了點,但終究比遙遙無期要好。小檬在E-mail里說,知道我到了北京,知道我依然愛她,這輩子,她便心安了。
她告訴我,她其實一年前就結婚了,她以為我可以放下。她說她經常會想我,想我的時候就想對我說,家銘,我們結婚吧?像以前一樣,真切得照得見心底的深刻愿望。她說,你能原諒我嗎?
她以為我再不會進那個郵箱,以為我一輩子也不會看到。其實愛或者不愛,真相或者謊言,都是不需要原諒的。
恨不起小檬,一點也不。不由自主的愛,總是能淹過那些星星點點的埋怨。等到結果的當天晚上,便買好了車票,離開的心情,像之前茫然堅守那樣,固執而不留余地。
進站之前,我還是禮節性地向著北京大笑三聲,然后給林沫發短信說,我要結婚了,你趕緊準備紅包,過幾天把賬號告訴你。她回過來:好!我說林沫你也太鋪張浪費了點吧,一字一毛,有親戚在“移動”也用不著這樣。接下來再沒了動靜。凌晨兩點,不是周末,我想她是睡了。
天剛泛亮,短信音響起,是林沫發過來的。她說家銘,你知道我為什么每天都很快樂嗎?我說當然知道,你腦子少了根筋!她說,因為他離開的時候,要我快樂些。我答應了他,所以要努力去做到,就算只是在人前人后假裝。
抬頭看車窗外面鐵灰的天空,心揪得生痛。想起幾米漫畫里的一句話:為什么我的眼淚,只有躲在黑暗的電影院中,才能流下呢?第一次知道,林沫其實并不是真的快樂的。
5.上到12樓的夏天
撥通林沫的手機,她聲音很低,有清晨如水般的冰涼。她說家銘,夏天真的來了,昨天晚上,我感覺夏天已經上到了12樓。她說,我是記得的,夏天里,在悶熱漸漸散去的凌晨,會有清涼的風,不緊不慢,很有耐心地吹過來。他是在這樣的天氣離開我的。
火車疾速穿行,擦過玻璃的風聲,源自鐵軌的悶響,把聽覺擊得七零八落。我把手機緊貼著耳朵,滿心的擔慮和好奇。害怕林沫做傻事,同時也想知道這么個快樂的女孩心底到底隱藏著怎樣一段深重的悲傷。
我說你現在在哪兒?她告訴我,她在閣樓上。我急了,說你要冷靜,知道嗎?她說,我相信自己不會為他去死了。可是,在最初的一年里,我幾乎每天夜里都會站在這兒,那么想結束所有,卻終究做不到。我這才放心,說話也稍稍輕松了些。我說你很愛很愛他,對不對?難怪當初我對你示好都成了肉包子打狗。
電話突然斷了,不清楚是信號原因,還是林沫掛了。過了一會兒,她發短信過來,說,我不能接受你,是因為我證明不了,你是可以取代他的。我不想你只是他的一個影子,知道嗎?在感情里,證明愛總比證明不愛困難許多。你走了之后,我也在黑夜里為你流淚,可這又能說明什么?我為他,哭了整整一年。
我說你現在不需要為我去證明什么了,我可以跟你做很好的朋友,一起快樂,在你需要的時候,為你去補鍋底。我在想,看到我的話,她是哭了,還是笑了呢?
她說家銘,我其實是想證明的,也是能證明的。我們來一個約定好嗎?如果我們這輩子都沒緣分再見面,你就當我親口說過我愛你,好不好?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這個陽光起得格外早的清晨,有人親眼看見她,從12樓的閣樓上,跳下。
永遠知曉不了她和他的故事,我卻那么堅定地相信了,她用最后的一躍,說了聲愛我。我不應該去懷疑一個死去的天使,不是嗎?她想為他去死,一年猶豫,于我卻那般堅決。她是想這么去證明自己的愛,證明我其實是可以取代他的嗎?醫院出示了她有過短暫精神病史的記錄,法醫的結論是精神病復發,自殺身亡。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包括她痛不欲生的雙親。只有我不相信,我寧愿相信她對我的愛,是一生里最后的清醒。
一場大雨過后,我一遍遍地走在那條街道上。街道依然不繁華,我蹲在從街尾數過來第16棵樹的下面,失聲痛哭。沒人打我的手機,沒人惡狠狠地對我說,家銘你到底要不要回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