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情搬不了家

外婆說，愛一個人，就像搬一次家。愛他的時候，把家具、衣服什么的一點一滴搬進他的家里，也一點一滴搬進他的心里。如果不愛了呢？我沒有問，外婆也沒有說。

4月的星期天還是很陰涼，我賴在床上懶洋洋不肯起來。里安被我拖著，動彈不得，嘴里唧唧咕咕的。我用唇堵住他的嘴：看你還能說我，我就愛賴床又怎樣。他翻身擁住我：能怎樣，你是我老婆，你愛怎樣就怎樣。我捏住他的鼻子，幸福是那么具體，細細碎碎悄無聲息融入每天清晨。

外婆是我6歲以后見到的最美麗的老太太。因為笨，我從6歲開始才能記住有限的人和事，比如外婆。在我記憶中她就是一副白白嫩嫩的樣子，到現(xiàn)在還這樣。她的那些老朋友看到我，總拉著我仔細研究：沒有她外婆年輕時一半好看。每每這時，我就愣在那里傻傻地神往。心頭隨即泛起一絲酸楚，我愛外婆，沒有人比我更愛她，可是可能我這輩子都必須生活在她的光環(huán)下了。誰叫她是這樣一個好看又可愛的老太太呢。

華青的出現(xiàn)打碎了我隱秘的自卑。他是本市頗有名氣的畫家，因為做一版藝術(shù)家的紀實稿，我奉主編的命令采訪他。你來了，坐下，不要動。他支起畫架，面無表情地命令我。

我順從地坐下，他的話語有不尋常的魔力，使人不忍抗拒。好了。他終于收起畫筆，甩給我?guī)讖堚n票：你可以走了。我湊到他的畫架前，是我的一張肖像素描，線條簡潔有力，卻有著一種骨子里的女人味，我從來沒有看過這般漂亮的自己。我推開他的錢：可以賣給我嗎，我愿意出雙倍的價錢。他張大嘴巴：你不是新來的模特？我掏出記者證，我們都大笑起來。走的時候，華青把畫像送給我，直直盯著我的眼睛：知道嗎，你美得不沾風塵。

好幾天我都在回味華青的話，夜里睡下我問里安：我美嗎？他迷迷糊糊嗯了一聲算是回答。里安從不說我漂亮之類每個女人都愛聽的話，他的愛很具體，大到努力升職加薪，小到起床后主動疊被子。我枕在里安的臂彎，心里想著華青的話：你美得不沾風塵。里安沒有溫度，他的愛和熱情無關(guān)，和浪漫無關(guān)。

周末照例到外婆家吃團圓飯，外婆正在廚房燒飯，飯菜的蒸汽把她的臉熏得粉白粉白的。我放下手中的水果親她：你可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老太太。

外公從樓下林陰大道散步回家，對著滿滿一桌子菜開始了慣常的抱怨，不是嫌這個咸了就是嫌那個淡了。他是早年的南下干部，退下來后沒有下級可以批評就把戰(zhàn)場搬到了家里。多少年來，外婆養(yǎng)成了不反駁不爭論的習慣。可是好好的一頓家宴，還是被老頭子弄得氣氛全無。我忍不住說：外公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人家外婆可是有度量有涵養(yǎng)不和你吵。老頭子氣得一拍桌子：你反了不成，沒有規(guī)矩！我說：搞不懂外婆是怎樣和你這樣一個脾氣暴躁的人過了一輩子？我外婆這么好看美得不沾風塵的一個人，怎么就嫁了你？外婆一愣，像受到了什么震動忽然呆呆地放下筷子。媽媽大聲喝住我：丫頭！我一驚，我說了什么，心頭蕩漾的全是華青狂熱的眼睛，是不是潛意識里，我也有了要和里安離婚的念頭？

里安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這幾天你一直在說美得不沾風塵。

后來媽媽就說外婆變了，整天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平時那么愛笑愛樂的她，好幾天也看不到一絲笑容。我有些內(nèi)疚，可是華青意外的曖昧弄得我六神無主，我已經(jīng)顧不上外婆了。

華青捧著一大堆畫找主編，給那篇紀實稿補充素材。經(jīng)過我的辦公室，他抽出幾張畫：是你走后我憑記憶畫的。果然是我那天的模樣，我笑的樣子，沉思的樣子。我抬起頭，正好碰上華青熾熱的眼光。這個別有意味的對視使我有點不自在。周末有時間到我畫室做我的模特吧，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一直等你。周末我還是向里安撒了個謊，來到華青的畫室。華青擁著我，唇熱烈地湊上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有一種曖昧的質(zhì)地。奇怪的是我心頭居然沒有一種負罪感，甚至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結(jié)過婚，又變成了少女時代奔赴情人的約會。有一種隱秘的快樂。

此后我一直和華青約會，只是想方設(shè)法瞞著里安，像和他做一個好玩的游戲。華青兇狠霸道地把指甲陷進我的肉里：我真想和你膩在一起不眠不休。他的熱情讓我興奮，那種不顧一切去愛的感覺讓我既新鮮又眩暈。和溫溫吞吞的里安在一起，一生像是一天；而和激情萬丈總是帶給我驚喜的華青，一天已經(jīng)是一生。他掐著我的脖子：你說你離不離婚，你不離婚我就掐死你。我高興地尖叫：我要離婚，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吃了你！

夜里華青不斷打來電話，有時是里安接的，電話喂了一聲就掛斷，里安的眼睛里寫滿懷疑。趁里安睡下，我偷偷拿起手機跑到廁所給華青回電話。我不想傷害里安，有些事情遲知道比早知道好，雖然我明白，我終究不可避免要傷害這個最疼愛我的人。

衛(wèi)生間的門不知何時悄悄打開，里安站在門口：說吧，是不是那個欣賞你美得不沾風塵的男人。我的手機啪地摔在地下，頭埋在肩膀里深深啜泣。

正當我費盡苦心想著怎樣開口和里安說離婚的時候，外公得了腦溢血。那時我窩在華青的畫室，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回我們的小家。我怕看到里安，我怕自己的愧疚在他的善良面前無所遁形。而且，我仍著魔似地離不開華青。

里安一直和爸爸媽媽陪外婆在醫(yī)院守著外公。沒有一個人想到，外婆居然有勇氣正式向外公提出離婚。外公鐵青著臉打了外婆一巴掌，然后躲在書房里一直不出來。等到外婆發(fā)現(xiàn)，外公已經(jīng)氣得昏了過去。爸媽身體不好，里安里里外外，替我撐起了一切。我趕到醫(yī)院外公還一直昏迷不醒，外婆拉著我的手，不停自責，直嚷著也要和外公一起去：我不該提離婚，我沒有想到和他離婚就是要了他的命。老頭子一直對我譏諷有加，我從未想過他原來是在乎我的啊。爸爸氣極了吼我：丫頭你什么話不好聽就說什么話，攛掇外公外婆離婚，虧你想得出來！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外公和家里雞飛狗跳的場景，我哆嗦成寒風中的一只小鳥。

夜里我主動留下來守著外公，這個老頭子，平日兇巴巴地處處壓制外婆，誰也沒有想到他對外婆的愛那么深。可憐他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何時才能醒過來。我心里一陣恐懼和難受，淚像斷線的珠子不斷滑落。我扯著里安的衣袖，哽咽著求他不要走。我害怕，我不知道外公還能不能醒過來。

里安把我的頭抱在懷里，像平時一樣。我告訴爸媽，說你和朋友旅游去了，我沒有說你和華青的事。里安低低地說。我的頭埋得更深了，里安這個時候，還處處維護我。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熟悉得好像滲進了彼此的血液。想到以后可能要離開這個人，再也看不到這個人，我的心里涌起一陣尖銳的疼痛，簡直無法忍受。我喃喃地說：我不好，里安，我不想離開你，我受不了了……

里安苦澀地松了一口氣，緊緊把我擁入懷里：我做了那么多的事終于沒有白費，我終于等到你這句話。半個月后，外公終于出院了。華青到報社等我，摸著我的臉，說我瘦了很多。我下意識地擋開他的手，華青問，為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醫(yī)院那晚我最無助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的是里安而不是華青。外公生日，我提了三層的蛋糕去慶祝和補罪。老頭還是老樣子，逮著誰批評誰。外婆把我拉到一旁：別看你外公橫，從來不說愛我，其實像個膽兒特小的“孩子”，我再也不敢拿離婚嚇唬他了。丫頭，不愛一個人也像搬家，把東西一點一滴從家里搬走，以為也從你的心里一點一點搬走了。她從門縫里溫柔地看著外公，眼睛里是我從未看過的幸福：其實你不知道，有很多東西，是你永遠也搬不走的。它會一直牽扯在你的心里。

10月，華青決定了要到西藏去畫畫。我在他臨走前一天才知道這個消息。那天天氣忽然變臉，開始狂風暴雨。飛機因為天氣延遲2小時起飛。我陪著華青在候機室。華青說，這是天意，上天讓你留我不走。我笑著拍拍他的肩：即使是天意，我也不想離開里安。

我向里安提出離婚。我必須說，我對不起他，我必須給他一個交代。話剛說出口，眼淚不可抑止地洶涌而下。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不愿意離開這個男人。

里安忽然一下子緊緊抱住我……

星期天早上賴在家里熟悉的床上，里安笑著叫我起床吃早餐，我懶洋洋不肯起來。

里安忽然使勁咬了一下我的肩膀，雪白的皮膚立刻泛起一片嫣紅。我哇地一聲大叫，轉(zhuǎn)過臉，在他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

外婆說得多么深刻，我也曾以為遇上華青，就會像搬家一樣把里安從心里搬出去，其實有許多東西是永遠也搬不走的，一輩子絲絲縷縷牽扯著你的心。

我一樣，里安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