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魚是我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剛走向社會的時候認識的一個讀者朋友。
那個時候我正是個思想半熟而行為半青的黃毛丫頭,用木魚的話說就是:“一個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雜毛的純粹的不折不扣的黃毛丫頭”,是個無法正常地控制體內兩個“我”的簡單而又復雜的小女生,敏感、脆弱、古怪,比雨季里的三毛還三毛,于是我發表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情感夢囈文章。木魚就是被我的夢囈吵醒了,醒來一個跟頭幾十公里翻到了我的窗前,正好我也剛睜開眼,打了個呵欠,迷迷糊糊的,木魚趁機給我請安,我一高興,就說:“免禮,一起用餐吧。”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當時,我的讀者像小草一樣遍及天涯海角,木魚近水樓臺(他在我們鄰居小城),自然可乘之機就比別人多。說老實話,我也不能免俗,有點好色,哪個女孩能拒絕當今人氣如芝麻開花節節高一樣的小眼睛新銳偶像佟大為呢?當年的木魚就酷似佟大為,何況還會寫一篇篇深沉(現在看來是假深沉真抽筋)的北島式詩歌,我和木魚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特別好特別好的那種朋友——直到現在,我們也是。多年來,許多認識我們的朋友都懷疑我們倆自始至終是情人。確實,我們曾經在朋友和情人之間徘徊過,但最終讓我們的感情順其自然,原地沒動,剛剛好——終點又回到起點。
認識一段時間后,有一次吃飯,我井井有條地對我們的關系做了多種假設:第一,戀人;第二,可能是戀人;第三,有點可能是戀人;第四,做兄妹;第五,做好朋友;第六,做一般朋友;第七,做詩友;第八,行同路人;第九,踹你一腳,…….說到第九,木魚的臉霎時多云轉陰,嚇得我趕緊給他倒酒,邊殷情邊安慰:不要緊不要急,一切都順其自然。
對我們的感情,我們真的努力向戀人那個方向靠攏過,但是沒有成功。我們認識的時候,我不到20歲,木魚20剛出頭,我們在一起說著一些稀奇古怪的胡話,彼此發泄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而且雙方配合得絲絲入扣,領會得分毫不差,簡直是天衣無縫!堆雪人的時候,木魚隨口就吟出“吻合你的足跡/我的腳落得很輕很輕/讓所有的人都以為/一個人在前行/雪花把我們堆成兩個/會走的雪人”的句子。那個年齡,不少朋友都開始談戀愛了,我們經常被大家取笑,可我們對此置若罔聞,依然一起騎著自行車淋雨,面對面玩“我們都是木偶人”的游戲,比賽著伴鬼臉兒……有時候,我們也拿自己開玩笑,但是玩笑歸玩笑,玩笑過后,依然繼續坦然享受著我們冰清玉潔的同志友情。
1993年夏天,我們的友情突然變臉了。
那是我的一篇小說在一家雜志發表后,有個家伙寫了一篇很刻薄的文章跟蹤批評。天天像小孔雀一樣翹著尾巴的我哪能受得住這樣的迫害(后來才明白是個好事,相當于現在流行的炒作,因為緊接著為我辯護的文章就閃亮登場了),一蹶不振的我,一個人跑到潴瀧河大橋下面的沙灘上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木魚在身邊。他呼喚著蘆葦上的七星瓢蟲:“小朋友,前面就是丫頭的家,去,哄哄她。”還唱著“愿用家財萬貫,買個丫頭說說話”,見我還是面無表情,不言不語,木魚索性在我面前搖搖擺擺地跳起舞來,他跳舞的樣子像只被追趕的企鵝,我忍不住笑起來,于是木魚拉著我一起跳起來,我們在沙灘上胡亂蹦跳了很久,直到筋疲力盡。“等等,你額頭有一片草葉。”木魚說著,手輕輕劃過我的臉,弄得我癢癢的,突然有點意亂,再看看木魚的眼神,也帶點情迷了:“丫頭,要不咱,咱試著談談,你,你,你認為怎樣?”第一次看見木魚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說話,讓我心里的意亂感覺瞬間稀釋了不少,我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別緊張,從今以后,咱們試驗著戀愛。”
畢竟,以前我們再好,也只是友誼的大棚菜,現在要挪出那片大棚,種愛情實驗田了,而且只能種玫瑰,頓時感覺是那樣的神圣而莊嚴!為了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純潔無私,我們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那些算不上感情的小花小草一律清除了出去,這樣就可以干干凈凈地給玫瑰澆水、施肥,盼它茁壯成長了——現在想起來,像我們當年那樣認真可笑的“情侶”簡直可以進吉尼斯世界記錄了!木魚立馬就把那些深沉的北島詩打入冷宮,改邪歸正,用通俗易懂的大白話表達著對我的感情:“我像老和尚念經一樣反反復復念著你的名字,我像資本家愛錢一樣愛著你每一個細胞上的細胞核……”我又氣又笑揮揮手:“罷念罷念,什么破詩,免聽。”
一旦進入戀愛進行時,喔噻,整個世界瞬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今非昔比,我們是“戀人”了,要用“戀人”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于是,一起吃飯的時候,木魚臉上掛著甜蜜蜜的微笑,體貼地照顧我,雷打不動地替我夾菜;我咳嗽了,木魚一手拿著礦泉水和藥片一手給我捶背,溫柔得我都不好意思;騎摩托車出去玩,木魚囑咐我抱緊他的腰,而且行駛得小心翼翼——如果不是實驗戀愛,我們才不這樣矯揉造作呢!一起吃飯都是狼吞虎咽,誰也不照顧誰;我咳嗽了他就說:不許吃藥,鍛煉肺活量;摩托騎得跟飛起來一樣,風馳電掣得簡直過把癮就死……我們兢兢業業有模有樣地做著一切,再也不好意思無所顧忌地胡說八道了,說話的時候都撿好聽的說,還很注意對方的表情,怕惹“戀人”不高興。一切的跡象表明,我們正全神貫注地投入到戀愛的洪流中去!但是我卻清楚地意識到木魚的個性魅力全沒了,他的特立獨行,激情浪漫,詼諧和才氣,可愛的孩子氣,我們之間的心有靈犀,等等,都一古腦兒完蛋了,我也從木魚看我的眼神里讀出了沮喪甚至無所適從。我們應該停止了,再走下去,愛情不成,鮮活的友情也要枯萎、爛掉了。
當我鼓足勇氣向木魚實話實說的時候,木魚如釋重負地一口氣喝了一瓶啤酒!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懸崖勒馬,真是好好危險呀!”幸好我們在還沒有對水草豐美的友情草原踐踏傷害的時候就停止了愛情試驗,片刻的意亂并非證明愛情的到來呀!看來,玫瑰種錯了地方怎么精心澆灌也是開不出花來的,從前的日子多快樂,是呀,是呀,我們還是做朋友吧!“情侶”生涯宣告結束的那一天,我們興高采烈去兜風,差點把摩托車開到大橋下,嘿嘿,像痞子哥王朔的感覺:玩得就是心跳!
那時候,怪怪的我像一只被愛情弄的驚慌失措的小兔,遇見愛情就跑,我不要有人愛我,我也不愛別人,我就住在自己的城堡里,不出來傷人也不受人傷害,木魚為此皺眉搖頭:“我保證不用愛來煩你了,但是你必須允許別人用愛來煩你啊對不對?不然怎么嫁出去?以后我給你當參謀吧!”最后的結果是——“參謀”很快戀愛了,我仍然高傲而乖張地孤獨著。木魚結婚前對我說:“臭丫頭,告訴你,女孩子必須乖才討男人喜歡,我女朋友用實踐檢驗了這一真理。”見我不說話,又信誓旦旦:“不包括你,你乖不乖我都喜歡。我愿意是一堵堅實的墻,一匹聽話的馬,任你隨便撞隨便打。”我不屑一顧:“沒骨氣的蠢貨,這么快就當了人家的俘虜,不怕我槍斃你嗎?”兩年后我結婚的時候,已經脫胎換骨變得非常溫柔可人了,木魚給我送來一只剛剛滿月的漂亮波斯貓做結婚禮物。一起吃飯完畢,我終于如愿以償狠狠踹了木魚一腳,了卻了期待已久的夙愿,我們笑得人仰馬翻。
十多年了,我和木魚的友情沒有被紅塵滾滾的世俗功利吞沒,有機會有心情的時候,木魚就開著他的破“城市獵人”來看我,我們卸下沉重的生活面具,還原真實的自己,盡情說胡話,到郊外撒瘋,喝了酒還給靈魂松綁——管它什么藍顏紅顏,知己最難得。人們總是喜歡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做些細致入微的研究,其實純屬多余。因為很多的感情根本無從歸類,就像我和木魚。我總覺得,生命旅途中,只要兩個人能夠相互默契陪伴,在需要的時候彼此給予溫暖、體貼、關照,真實、真誠、真心交往,就OK了。
前些天,木魚對我吹噓他瀟灑十日游了歐洲好幾個國家,我死不相信,諷刺他:“你什么時候去趟月球?帶上我做個證明。”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丫頭知音啊,簡直是我腦袋里的蟲蟲兒!我做夢都計劃著本世紀挺進月球呢。只是我擔心一件事。”“擔心什么?”我問。“擔心到那時你踹我的腳懸在半空,一抽筋兒,打不了彎兒了。”“不不,我得省著力氣在月球上和山脈幫主練九陰白骨爪。你要是不聽話,我頂多用拐棍搗搗你的披肩眉毛。”
“有一種快樂叫妙不可言。”我點點木魚的額頭。“有一種幸福叫與你相伴。”木魚要刮我的鼻子,我閃開了。
我們一起笑得眼淚輕舞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