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是運用一定的電影理論知識對電影作品或電影創作者進行研究分析,也包括對一定歷史時期的電影運動、電影思潮及電影流派的分析評價。它的形成與發展同電影創作緊密相關,而事實上,我們的電影評論與電影創作的發展總是不相平衡,因為電影評論除了與電影創作實踐有密切聯系外,它還受到社會主導意識形態和哲學思潮等影響,這是一切近現代藝術無法回避的問題。
中國電影一百年的歷史,直到近二十多年之前還處在自我幽閉的狀態,這種狀態的結果是電影理論上的荒蕪,理論的荒蕪自然而然就造成了評論的缺失。直到上一世紀八十年代,伴隨著社會轟轟烈烈的變革,西方古典和現代電影理論才被系統全面地引進國內,由此電影評論和電影創作便閃電般地進入了蜜月期。
八十年代初期是中國電影評論由政治評論轉為社會評論的時期,電影的現實主義回歸與紀實美學思潮的確立,使得電影評論隨著電影創作而迅速發展起來,比如《城南舊事》、《鄉音》、《人生》等影片的誕生,便引發了大量學術批評和電影社會評論。八十年代中后期,是電影評論理論化比較明顯的時期,各種西方電影理論的兼容并蓄,交雜著傳統和新潮的觀念,使第五代(盡管用代際的劃分來概括電影藝術觀念和藝術風格的演進存有不合理性,但它確已深入到現今影評人的觀念中。)沖擊帶來的文化思索和影像美學藝術追求成為電影評論的主要支撐,各種電影學術的討論頻繁地進行著,象由張駿祥《用電影表現手段完成的文學》一文引發的電影與戲劇關系的討論,由鄭雪來《現代電影觀念討論》一文引發的關于電影觀念的討論等等。其實這一系列討論的核心問題都是有關電影本體的問題,即對電影作為獨立藝術存在的特性和規律的探討。
到了九十年代初,是社會文化評論的時期,意識形態準則對于批評的要求特別強烈,時代的限制使文化分析讓位,社會功利要求不可避免。及至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到現在,評論的分化就更加明顯,一方面群眾影評較為盛行,全國范圍的影評成為調動觀眾觀影積極性的有效契機,歌頌的主調不言而喻,評論轉化為單一的鼓勵;另一方面,專業評論日漸沒落,趨近群眾影評的走向抹殺或自動墮落了專業評論的價值,而所謂的專業化評論多為專業操作式,在專業雜志或專業研討會上呈現出濃厚的理論色彩,嚴肅而又死板,文章的辨析往往拘泥于理論框架,西方理論話語的充斥和大量無關緊要的引用異常明顯,很少能觸及到本質問題。與此同時,電視、報刊、網絡等媒體的文化評論漸漸成為一種時尚,電影評論的舞臺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眾語喧嘩的狀態,評論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單純藝術評論了。
通過以上對電影評論發展歷史的粗略回顧,可以觀照到現今我們電影評論的三種主要模式:即述說評論、關聯解讀評論和本體評論。
述說評論是一種對電影作品進行介紹的評論,往往在評論最后會談一些評論個人的觀影感受。這種模式的評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評論,但它卻充斥在各種媒體上,向未知的觀眾們傳達一種信息或誘惑,其吸引性在于受眾彼此之間引起一定范圍的共鳴,使個體受眾獲得認知和心理滿足。述說評論是簡單概念上的,它不涉及電影這一特定的藝術形態,也不提出或解決問題,它只交代故事并表達感性認識,向觀眾提供引導消費的信息,最后道出評論的核心詞語:好或不好。西安電視臺第四套節目有一個“電影全色彩”欄目,欄目解說員在介紹美國影片《罪惡之城》的時候,其解說詞便是DVD版封底上故事介紹與評論一字不變的照搬,這種述說評論已經不再是集體的無意識行為,而是一種可笑的媒體信息高效機械化復制現象。
關聯解讀評論是現今中國電影評論的一個基本層面,評論文章多出自具有一定電影知識和相關知識結構的電影愛好者或從業者之手,這種模式的評論介于業余和專業之間,他的特征是評論的個體在分析評價電影作品的同時也帶有感性上延伸的深度,它的特征是評論的個性化及主觀的客觀狀態明顯。關聯解讀評論是知識分子階層一種實在要求的結果,適當深度的解讀評論可以彌補他們作為個體欣賞上的不足,當然,他們也同樣期望從中獲得與一般觀眾一樣需求的信息,于是這種評論往往呈現出的是附帶分析的觀感評價。在一個電影BBS論壇上,一個影迷針對影評如此寫到:“……雖然其中絕大多數片子我無緣親睹,但我通過影評了解了某些人在某些地方的精神狀態,并且憑借影評人的理解對這部電影產生了興趣……影評是什么?它是電影與觀眾的中介,具有指導意義。”。可以看出,關聯解讀評論事實上是處在電影與觀眾的中間位置,它的作用是電影與觀眾的溝通。
本體評論是對電影作為藝術存在的本體性評論,它不同于寬泛的專業評論,因為“專業評論”的概念在今天的電影評論當中已經變得異常模糊而沒有界定,就如同現今高校中影視類專業雨后春筍般出現一樣,專業其實就是一個指向性的表意詞語。其實這從當前的專業期刊上便可窺見一斑,一大批毫無針對性的泛泛空論的文章充斥其間,文章里盡是華麗的修辭語法、極至的贊美語言,諸如“金字塔光線”、“上帝話語權”、“狂歡”等等,內容上缺少樸實的深刻,表象之下并沒有實質的精神,似乎無聊的泛濫已蔚然成風。這里沒有夸大其詞,詞語定義的模糊和個體基礎的薄弱是個性狂躁時代的兩大基本特征,電影評論在這兩種特征的影響進化下的結果是泛泛論,模糊電影與電視,模糊藝術與技術,你可以跨文本寫作,你可以不進影院看電影就寫影評。去年曾有一篇名為《夏教授的學術生涯》的小說發表出來,小說中科學技術研究上平庸的夏教授因發表了一篇佛教禪意與環保關系的文章而搖身一變成了環保專家。這種情況在現今的電影評論上似乎也很明顯,有人會覺得可笑或是悲哀,但沒有人認為這是一個還沒有敲響有待敲響的警鐘。
相對于述說評論和關聯解讀評論,本體評論是對電影作品或電影創作現象進行分析評判以揭示內在普遍性法則的評論活動,它具有獨立的價值,這個價值體現的顯著特點是評論對創作的推動作用,這需要電影評論去面對現實,但現今的評論受到電影創作的冷落卻是必須正視的問題。導演賈樟柯在一次采訪中談到:“人們不關心你的電影在談什么,也不關心你用什么方法去談,只關心圍繞電影的一些傳聞……評論不可能引導我的創作,你不可能改變評論,而是你要怎樣面對評論。”這是當前導演對評論的尷尬表述,事實上卻是電影評論在今天尷尬的真實處境。
如果說當下的電影評論與電影創作不是相輔而是相背的關系,或許會招致非議,因為正視問題遠比模糊問題需要更大的勇氣。仔細閱讀一下現在的評論文章,便會發現我們的電影評論已經長期游離在電影本體之外,它對中國電影的市場支持已經走向末路,看似強大的“話語權”,細看起來只是一些意識形態和模棱兩可的空殼,電影評論的理論支撐在泛眾化的消費時代已經喪失了力度。另一方面,一些創作者看影評更多是要收受一些贊美之詞以獲得心理滿足,如此,影片的吹捧風便迅速增長起來,使得本就顧慮重重的評論沒有了銳氣而變相淪落,我們不能否認鼓勵的作用,但也不能偽誠實或是猥瑣誠實。
沒有針對性的評論無助于創作思考,我們目前電影評論的學術文章很多是對現象進行總結的說明性文章,有著隱性樣板特征,整體上的歸納概括性學術的評論太多,缺乏具體的有啟發性的評論。導演何群在《電影藝術》上發表的《從沖動到迷茫》文章中寫道:“……一個沒有電影理論的國家,電影的繁榮發展是不可能的。……我們現在只看到了商業性的外表,沒有看到商業性的本質,這個本質實際上是打動人的心靈。現在很多影片在一個半小時的過程中大段大段地使用音樂,甚至音樂長達一個多小時,音樂的使用沒有節制、沒有節奏,其實這都是我們對自己的電影不自信的表現,我也在劫難逃。”。這是零二年發表的一篇文章,快三年的時間里,創作者已經開始自我反省,為什么就沒有相關的評論文章出現?都在談產業化、類型化、商業性、娛樂性,卻沒有人來談商業的本質問題,也沒有人來談電影和電影音樂本體關系問題。
電影評論今天的尷尬局面不只存在于中國,它在世界范圍內蔓延。法國導演阿爾諾·德帕拉欣(作品有《哨兵》(1992)、《我如何自問》(1996)、《伊斯特·康》(2000)等)在接受《電影手冊》采訪時如是說:“我發覺目前的批評糾纏在一堆無效的觀點里。……我印象里今天的批評家不再會發掘影片的生命力,不再會從中獲益以產生思想。批評不再會發掘出人意料的影片。……電影陷入一種成品拍攝,而批評則陷入一種成品寫作。以至于我們在拍攝之前就猜想得到關于影片的評論文章。……我在‘手冊’上讀到一篇贊美德里克·卡拉比奇的影片的文章,它是這樣結束的——‘終于回歸到一種法國式的喜劇’,這對我毫無益處……” 。德帕拉欣同樣又說:“我認為對一位青年導演來說,不能在批評思想中獲益是件悲哀的事……”。這段文字已經明確地體現出了電影評論與電影創作的辨證關系,無須贅述。
述說評論、關聯解讀評論和本體評論作為電影評論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沒有必要厚此薄彼,只是對電影的創作和繁榮最關鍵的本體評論確實缺失得太嚴重了,建立我們中國的電影理論,離不開對電影本體進行深入的探討和分析評價,八十年代中國電影評論與電影創作的互動是一個楷模,在此基礎上,我們還需要真實的誠實和理性。
巖奇旭說:“電影是通過形象打動心靈的藝術。”,那電影帶給我們的感動是什么?也許是一句伯格曼式的感嘆:那苦難,那生活,那電影。
電影評論不應作為一種工具,而是一種創作,是一種促進電影創作與電影市場的創作。中國電影走過崎嶇的百年,擺在我們面前的是責任和愛,沉重而起,輕松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