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

本來父母說，我年底出生，應該晚點上學，怕我跟不上同齡的孩子。可是我七歲那年，受了背書包小孩的誘惑，吵鬧著也要上學，于是便跟葉阿姨家的兒子輝一起，成了一年級的小娃娃。

葉阿姨家就住我家隔壁，我們住的是糧站的職工宿舍大院。可上學之前我好像根本不認識輝。不止是輝，七歲那年我不認識許多常年在家的鄰人。輝看起來虎頭虎腦的，其實蠻文靜，即使偶爾興起耍幾個武打動作也僅局限在房間里。輝的爸是個大麻臉，嗓門奇大，長著全宿舍大院最高的個子。他是海防派出所民警，每天開著“突突”怪叫的摩托車上班、下班，我害怕摩托車啟動前的嚎叫，也害怕輝的爸，他那威風凜凜、又高又大的樣子會覺得自己很小，得把頭仰到后面才看得到他。輝的爸一看見我就喜歡用他一雙溫熱厚實的大手掌捧住我的臉，然后一使勁，我雙腳就離了地。我的手和腳只能老老實實地垂著，像一只待斃的小鳥。我不敢用手去抓他的胳膊，也不敢蹬腳，更不敢亂喊。我的眼睛從被他捧擠得扭作一團的五官中掙出，羞澀而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然后輝的爸哈哈大笑著放下我就回家去了。

輝的爸每天起得最早，他的派出所在海邊，要走好幾十里路。每天早上，那摩托車凄厲的長嚎刺破微明，傳遍整個宿舍大院。這時候我媽就披衣起來，對我爸說，該起來了。又用雙手捂住我的耳朵，再睡一會兒，她對我說。摩托車成了我們宿舍大院的起床鐘，然后爸媽就摸摸索索都起來。我媽是糧站的開票員，每天一早就得去菜市場收糧、賣糧。我爸也在糧站工作，他上班晚一些，這時便會打開蒙著紗巾的紅燈牌收音機聽一會新聞和音樂節目。什么《軍港之夜》、《牡丹之歌》，我就是在那時聽到的。然后爸也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像小老鼠一樣在黑暗里睜大眼睛等待天亮。家里早晨從來不點燈。

這個時候房里顯得很安靜，給我產生諸多幻覺。比如窗簾上的花紋，我會從中看到很多頭像，包括死去的外婆的瘦臉；房里的家具此時在靜默中顯出它們的生命，我一直認為它們是自己從某一個遙遠的地方走進我家里來的；天花板上掉了幾塊石灰，像詭異的眼睛，有時我甚至感到整個天花板都要向我砸下來……這樣的幻覺錯錯落落地編織成一張網，有時候我會在這張網里又睡了過去。

回籠覺都不會很深，媽上完早班進門的輕輕的腳步聲就把我弄醒了。她眉眼里隱著笑意，神秘兮兮地給我看她手里端著的一只碗，碗里臥著兩個煮熟了的雞蛋，光潔溜溜地冒著熱氣，我急忙伸手去抓，媽不讓。上一年級了，自己穿衣服，媽說。

等我吃完早飯背上媽親手縫制的綴著荷葉邊的花布書包時，輝正從我家門口一溜煙走過，身后傳來葉阿姨的喊聲：“你也等等妞一起上學呀！”但輝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媽問要不要送我，我向她怯怯地笑了一下，很堅決地搖搖頭。走出家門的時候，我摸了摸書包里那兩個光滑圓潤的煮雞蛋，心想，到學校后給輝一個吧。

我的學校，在鎮子的最東邊，有兩扇漆成綠色的大厚門。我沿著前一天媽帶我去報名的路，拐過一條小河，經過一小塊田野，接著是紡機廠一條長長的后圍墻，沿著圍墻拐過去，是一條弄堂。走在寧靜的弄堂里，我從沒有想到它是這樣深長，一個岔口套著一個岔口，我轉來轉去，東突西奔，像走迷宮一般。四周死一般靜寂，太陽高起來了，遠處轉來當當的鐘聲，我甚至都能聽見孩子們呼嘯地涌進教室的聲響，可是，我突然找不到去學校的路了，哪怕它近在咫尺。我極力回憶著昨天跟我媽經過弄堂時的一切特征，但恐懼一步步向我逼近，我禁不住害怕起來。突然，我聽見一聲熟悉的“妞”！猛回轉頭，我看見媽微笑著站在陽光里，她垂著兩條麻花辮，襯衣白白的，從旁邊院落高高長出來的一棵合歡樹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我第一次感到媽媽是如此美麗而不真實，仿佛從天而降一般，而我卻被拋棄了。我不可遏制地大哭起來，不只是發脾氣，還是傷心欲絕。

我是抹著眼淚被我媽牽進一年級教室的。教室里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其中也有輝，他臉上有種鄙夷和滿不在乎的神情，我感到很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