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依萍：沒有什么不可以改變

程依萍是一位“言行”不一致的人。走起路來，腳尖嗒嗒嗒試探著路面，鏗鏘有力，腳后跟慵懶地緩緩落地。她的腳像踏著樂器踩節奏，一串美妙的音樂“嘩”地在她身后無端響起。嘴里向外吐出的話卻字字像冰雹，清脆犀利。大家困惑，街頭纖纖細步的小女子怎么說起話來一如“庖丁解?！?，裹挾著寒冷，干凈利索間骨肉分離。

固執，犟，執著

程依萍５歲就被媽媽扔到了南京少年宮的練舞廳。嗒嗒嗒，嗒嗒嗒，嚴厲的女老師邊喊節奏邊用刀子般的眼光掃描小朋友的動作。記憶中，她是在疼痛、惶恐、淚水中完成舞蹈動作的。

舞蹈早不練了。然而走起路來，不自覺地像舞步，輕盈搖擺。她濃密的頭發辮成了兩股麻花，沿著肩膀，順著脊背嬌滴滴地伸過腰肢，隨著她的走路，一搖一擺，牽引著同學的視線。

她喜歡數學。老師布置證明題，同學們不知在哪里添置輔助線時，一聲尖叫撕破教室里的靜悄悄：“我做出來啦！”老師拿過她的練習本，不惜贊美。她得意洋洋，視而不見同學們投來的或鄙視或嫉妒或羨慕的眼神。語文課時她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她左手舉著課本，與桌面成９０度角，右手托著腮幫，假裝專心看課文，腦袋里思緒翩翩像燕子滑水，停不了。

“站起來！”她的白日夢被斷成兩截，茫然的眼神撞上老師發怒的面孔?！鞍颜n文抄兩遍！”她心里發慌，嘴上說著：“作業那么多，課文這么長，我沒時間抄課文。”

老師一臉輕蔑，后天交不上來，就不要上我的課！

下一次，老師剛上講臺。她嗒嗒嗒，邁著碎步，遞上練習簿，怫然回座，老師翻了翻，一臉詫異，愣神片刻，擠出三個字：有個性。

下課時，有同學翻她的本子，以為給老師寫了什么。原來她從第一頁直到最后一頁，把課文抄得滿滿的。天，同學們小心議論，她什么時間抄的。

她咬著嘴唇，眺望窗外，回想兩個通宵抄得手酸背痛的情形。在那一刻她發誓，我要成為班上語文最好的！

自此，她把自己放進了閱讀的海洋里。填志愿時，老師說，你有文學天賦，學中文日后有好處。她竟然上了石油學院。

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惡補的文學營養滋長了她的口若懸河，說起話來變得格外伶牙俐齒，甚至咄咄逼人。畢業后她進了石油公司做業務員。同學聚會時，分到政府機關的男同學炫耀似的說單位過年發了香腸、帶魚、火腿、泰國香米，引得一陣羨慕聲。程依萍冷冷地甩出：我們單位除了人不發，別的都發。她的話如二氧化碳，空氣里的氧氣稀薄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程依萍的“拎不清”使她像瓶子里的飛蟲，處處碰壁。她感到心被束縛得要窒息。人不快活，要那福利還有意義嗎？然而她的性格注定了要吃苦頭。不像那些胸有成竹的辭職者，她交辭職信時根本就不知道下一步。

躺著看書聽音樂，渾渾噩噩度過一個月后，她跑到夫子廟瞎轉找靈感。從這家串到那家?？吹揭患谊P閉的卷閘門上貼著Ａ４的招租紙，她一字不落抄下來。晚上把衛生間的門關緊，搓了搓手，按了按胸，撥起了電話號碼。“喂？”里面傳來女聲，她恨不得自己跳出來扶住脊梁骨，“阿是要出租?。俊薄澳阕鍪裁?？”“小首飾?！彼中拿昂?。對方冷聲，我是轉租。小首飾好幾家，不賺錢。她急了，猛然瞄到牙刷牙膏，脫口而出，我做日用品。心想誰還不是每天刷牙，這肯定賺錢。對方已是不耐煩的語氣：我不管。阿要租的話，至少６個月。錢一次付清。程依萍腦子里飛速做算術，然后用誠懇的語調：能不能租３個月？我工作一年多，沒有好多錢。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可能是找不到轉租的，最終答應了她。她興奮地吹口哨。

她跑到中華門坐著滿面滄桑的小中巴。聽說合肥芳草牙膏廠日化品物美價廉，裝出老練的樣子跟人家討價還價。好在合肥到南京的車特多，拎著兩大編織袋，哼哼地拖上車子，里面放滿了牙膏洗衣粉。風從窗縫擠進來，有人縮起脖子，她感覺不到寒冷，心花怒放地盤算著，眼角嘴角浮現出笑意，好像已賺了錢似的。

她不懂得牙膏洗衣粉競爭已是刀光劍影白熱化。結果任憑她壯志凌云、辛辛苦苦，３個月的經營不僅不賺，還倒貼進錢。

嘴唇咬破，血絲滲透，她渾然不覺得疼。

她期期艾艾地向媽媽借錢。媽媽說：你還是安心考研吧。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她堅持，我肯定還你錢。

她在鼓樓區游蕩了兩個星期。盤下了５平方米的小門面，簡單地把墻壁粉刷了一遍，就急急地跳上南下的火車。硬座的顛簸，車廂的缺氧，廣州服裝批發中心的窒息，都沒有消磨她的希望。進的貨別出心裁地用大頭針別在墻上，煞是生氣盎然。開張那天晚上，她數了兩遍鈔票，激動得手舞足蹈。

鼓樓房租很貴。她進的衣裳很多是５０元以上，加上七七八八的費用，標價１００元的實際利潤不到２０元。有位女孩子看中了一款標價１２０元鵝黃的無袖吊褂，砍價５０元。她說我進價都７０元了，少１００元不賣。那女孩子一臉輕蔑，騙誰呢？人家和你一樣的款式，７０元就能拿到。她不信，讓看店的服務員悄悄跟著那女孩。拐角處一家店里果然同樣的款式，６０元成交。

支撐不到半年，她的店只好轉給要經營茶葉的人。

后來她才得知那些是從溫州進的貨。廣州的款式一出現，溫州不出一星期就仿制出來了。那件７０元的吊褂溫州１５元就能進到。

程依萍在商海里連著嗆了兩口水。她有點泄氣，跑到新街口表姑的小飯店賣起了酸菜魚。

店里不忙的時候，她盯著遠處的中央商場發呆。如果還在石油公司……好似有東西猛然敲她的腦門，對呀，我應該做橡膠、輪胎生意，以前做業務的時候認識了不少人。

橡膠、輪胎生意不好做。她和先前的客戶一一聯系，又熟悉這一行當。她小打小敲地賺微薄的價格差。

她賺第一桶金是在２０００年。市政改建修路，招標的公告在報紙上登出后，她使出渾身解數，上網請教擬寫方案，做預算。

她邁著小碎步，輕盈地走向負責人，步伐像是跳華爾茲。負責人沒有接她雙手遞過的二十多頁的材料，點點頭說：放這兒吧。

她說，華總，我想耽擱你十分鐘談一下我的方案。她太想拿下這個標。

華總一臉冷淡，下星期開會，讓你們負責人說。揮揮手，示意她出去。難道耽擱您寶貴的十分鐘就比登天還難嗎？我是小企業的全權負責人。她一字一句，像雨打玻璃，清脆寒冷。華總一臉惱怒，膽子也太大了吧。轉而翻了翻材料，嘉陵公司，怎么沒聽說過？然后給她吃了個軟釘子：下星期我們召集所有投標的，到時你談吧。

開會那天，十幾家投標的到會。清一色的大老爺們兒，除了穿藏青色套裝的程依萍。其實衣服她還是借的，想用穩重成熟的套裝幫著她的年輕。沒有人和她說話，可能都在想這家負責人是不是出差，但也不能兒戲派女孩子來吧。

會議一開始就十分熱鬧。都往自己臉上貼金，恨不能多出兩只手，給自己鼓掌。程依萍靜靜地聽發言。趁大家疲倦地翻騰重復老話時，她直視負責人的眼睛，我談幾句。負責人顯然看過她的方案。上來就問，你的方案誰做的？她不解，我自己呀。心里想，核對了多少遍，沒有錯誤啊。華總問，你學中文的？她更不解，搖了搖頭。嘩嘩嘩，說起來，她的報價比別人低，有人生氣地插嘴，一看就知道不懂，這個價做不了。她的伶牙俐齒一下子給激起來了，句句擊中那人的喉舌，話在喉結間上下滑動，出不了聲。

晚上大家聚到飯店。她不解，怎么還有這個壞規矩？后來她才知做生意，應酬就是寄生在腹中的孿生胎，攀附著生存。

她見了白酒就發憷，本想要椰子汁，人家嚷開了，今天誰都得喝白酒。敬了華總兩杯，又被別人逼著喝一杯，她的思路有些混亂。強撐著一遍遍給自己打氣，可千萬要挺著。也許是意志的作用，強忍的液體到了家里衛生間噴吐而出。鏡里是一張淚水肆意的臉。

不知道是她的報價低，還是她的方案好，她拿到了工程的十分之一，謝家垅到火車站的橡膠由她供應。

決算過后，她的賬上多了一筆可觀的錢。經驗慢慢豐富，做起來得心應手，她卻不做了。轉而在中山東路盤點了一家門面賣起了學生輔導書，因為她注意到離店不遠有小學、中學。結果出乎意料，輔導書特好銷。她請了兩位幫手，自己不時行走在進貨的路上。

隨心所欲地經營

同學們見到她，嚷著：阿是老板了。請客！她回應：憑什么讓我請客？你們不知道我賺錢賺得多辛苦。放棄做橡膠生意，就是因為怵應酬，哪是喝白酒，簡直就是吞酒精。我的胃火柴能點燃！同學撞見她吃著三塊錢的盒飯，很詫異。她一臉坦然，我每天都吃。如果都像她，出租車司機得喝西北風，她幾乎記不起上次坐的士的時間。同學們于是稱她葛朗臺，太“摳”門了。

她的經營一點也不規范，甚至是隨心所欲。

周末店里擠滿了人。收銀員喊她，原來穿著稅務制服的中年男子手里拿著四年級的一拖三語文要求打折。她問，有會員卡嗎？打九折。那男子掏出一張卡片遞給她，她瞄了一眼，稅務二科科長。給你打九折吧。那人說得打五折。她的嘴硬起來，我繳的稅從來一分不少，最多九折，買不買隨你便！

一位老阿婆牽著孫子買書。掏出一個手絹，點著毛票。翻過書的背面價格，不甘心地問，少點吧。程依萍說，你給兩元錢吧。收銀員張著嘴巴，二折都不到！她淡淡地說，得，別說了。

“喂！你干嗎？”服務員張姨大吼一聲，驚得一陣風起。她跟過去，張姨拿起一本初一的數學題解，書角黑手印，卷的毛邊像老太太的嘴。男孩惶恐的眼神快速瞥了她們，又低下頭。程依萍問，他囁嚅道：“老師要求買這本書?！薄澳愕绞浙y臺去。書弄臟了就賣不掉了。拿本新的吧?！鞭D身時，怯怯的聲音傳到她的耳膜：“我只有三塊錢。”她回頭，男孩臟兮兮的手心里躺著三塊硬幣，咬著下嘴唇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她抽出那本書，價格是１５．８０元。想也沒想，好，算是阿姨送你的。男孩不相信似的，一分錢也不要？她笑，走吧。

程依萍私下說，我一人數錢時腸子都在抖，偷偷樂啊。但不是什么錢都要賺的。

這位摳門兒、慷慨、固執、靈活、愛走極端的人，做起生意來倒是中庸，沒奢望大富大貴。按她的話說就是有點小錢就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