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小妹

一

８２路是我近幾個月常乘坐的車，上個冬天媒人給我介紹的男友，在８２路的終點站附近的大樓里上班。我晚上看書，為即將到來的研究生考試做準備，上午睡覺，下午就常坐８２路去跟我情投意合的男人一起吃晚飯。

西安是個比較干燥的城市，灰塵很大。我住的小區右拐，一個專賣電子產品的大廈門前，一側是停了小三輪賣快餐盒飯的夫婦和十二三歲賣烤地瓜的小孩，另一側就是幾個擦皮鞋的小工。我每天下午去坐８２路，都從大廈門前過。久了有眼熟的幾個人，卻從沒打過招呼。再往后我從那里過，有個擦皮鞋的小妹就朝我笑。我知道這只是他們招攬生意，但還是忍不住回了她一個微笑。笑了有兩三次，我到底還是于心不忍了，看自己腳上的皮鞋也的確蒙了灰，就坐下讓她擦。

小妹開心地拿了布在我鞋子上蹭，邊擦鞋邊跟我聊天，說的竟是旁邊那對賣盒飯的夫婦，說他們有三個孩子讀書，有多不易。我心想那你就容易嗎？小妹又說他們的盒飯很衛生也很好吃，大廈里的工作人員都去他們那里訂餐，他們的電話還很好記呢，小妹笑嘻嘻地看我，跟著就背出一串數字。果然好記。我換了一只腳。

小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會當我是給他們做廣告的吧。”我笑：“還用什么當，你已經是了。”小妹一起笑，又說：“烤地瓜的小孩不好，他老缺斤短兩。”說話間一雙鞋子就擦好了。“好啦！”小妹放下替我挽起的褲管，拿一條灰色的毛巾擦了一下自己的手。我向下看時暗暗感慨不愧是專業的，我的黑皮鞋自買回來就沒有這么亮。我的心情忽然好起來，頓時對小妹又添了好感。從錢包里給她掏錢時，我問她：“跟每個客人都講這么多廣告嗎？”她笑著收錢說：“也不是，人好的說。”我笑：“為什么呢？”小妹說：“希望常來呀，照顧我生意。”

這天８２路車上人照樣很少。我坐在右邊靠后的位置，車子一路晃，我在窗外竟發現許多天來不曾注意的風景，心里就有了許久不曾有過的異樣，是開心吧。

二

小妹看中的好人沒錯，之后我幾乎隔天照顧她的生意。她依舊講很多話，天氣，她老家的農作物，光顧她鞋攤的客人，一些有意思的八卦……許多事情，看起來沒有聯系，小妹卻能說得滔滔不絕。我逐漸離不開她的服務，已經不單是擦鞋。最初我是不關心她的生活的，那時我一直覺得，太卑微的人，是不愿意提及自己的生活的。他們羞于說，于是我們也懶得問。而與小妹接觸后，卻改變了我的看法。

已經不記得是我們第幾次閑聊，大概是所有的話題都差不多了吧，空當工夫，我問她：“小妹你幾歲了？”她答：“２０。”我又問：“怎么想到來西安做這個？”小妹說：“掙錢唄。”我問：“掙得多嗎？”小妹說：“沒聽說過擦鞋擦富了的。”我忍不住笑，問她：“那還擦？”

也就是打發時間的問話，我以為她會說那有什么辦法呀、先湊合著干唄之類的話。但是沒有。小妹停了一會兒說：“我等人呢。”她一面擦鞋一面繼續說：“我跟我那口子是在深圳做咖啡館招待時認識的，我們好了半年，回老家準備結婚。日子都訂了。俺們村上一個人說他跟一個工頭來西安做活，我家那口子動了心，家里人擋不住，他要跟著來西安掙錢，回去好把婚禮辦得排場點。本來說好是做３個月，可是５０天的時候，西安的老鄉帶話回去，說我家那口子做活的工地出事了。然后一起去的村上那個人和我男人，就都沒消息了。家里托西安打工的老鄉打聽，說是那個工地出事后，也虧了錢，工頭就跑了，欠著工人的工資。工人有的結伙找工頭去了，還有的就是工地出事后受了傷的，落在西安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里，死活都說不上。”她連著說了很多，聲音不大還帶有微微的方言。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我說：“那你就是在這里邊擦鞋邊等你男人了？”小妹說：“嗯。”

心里我是不愿信的。說不上為什么。因為這個小妹的開朗善談？她不像個受打擊的人，我以為。

小妹看出我不信，說：“不信了吧？我跑遍西安所有的醫院，都說沒接收過工地出事的病人。這個大廈附近房租貴，我晚上住在明德門，白天來這里擦鞋，吃的用的每天賺的錢七七八八夠。家里人都說我男人死了，我是偷偷跑出來的。我男人他自己不給我個話，我是不會再跟別的男人的。喏，你看——”小妹說著給我指不遠處就快竣工的據說是圖書城的一幢大樓，“那個工地之前就是他們出事的工地。”小妹看著那個工地，臉上稀有地嚴肅，她說：“我男人他沒死。我感覺得到。我要在這兒等他。等到他出現，總有一天。”

我有點暈了。如果這是愛情的話，那么就是這個城市不被我發現的角落的天方夜譚，讓我感到失真。小妹沖我一笑：“好啦！”她放下替我挽起的褲管，用一條灰色的毛巾擦了擦手。跟以往一樣結束，我不置可否地給她一個笑。

８２路，見我相親成功的對象。吃飯間，我把小妹的故事講給他聽。他一面喝湯一面用紙巾擦鼻涕——這個辛苦的男人這幾天感冒了——他說，你新看的小說呀？怎么開始關心中下層勞動人民了？我有些沮喪，問他，你也認為這是編的？他說，你這樣感性的女孩子什么想不出來？

三

那天上午因為有個朋友出了車禍被送進醫院，所以我就急匆匆地下樓。依舊路過那棟大廈，小妹朝我笑，我快快地走著也對她笑了一下。朋友只是受了點輕傷。從醫院回來，接到男友的電話，要和我一起吃晚飯。吃飯時，男友很曖昧地問我：“不如挑個時間結婚吧？”我是把這句話理解成求婚的。而這和我小時候就幻想無數次的求婚場景，是天上地下的。可是奇怪，聽他這樣說，我居然還是感動的，眼睛甚至濕了一下，忍不住溫柔地看他，撞上他也溫柔地看我。然后，我們兩個前所未有地浪漫一次，在夜里的廣場看星星，直到凌晨１點。他第二天還要上班，就打車送我回家。

我含著溫柔又送他出小區。看他走了，我回頭時，有人喊我，嚇了我一跳，竟是小妹。我滿心滿眼疑惑地看她，想不通她怎么這個時候會在這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幫忙？我問她：“你怎么了？”小妹說：“你回來就好。平時都是下午，今天上午你就出去，是打車去的還那么急。平時七八點趕我收工你也回來了，可是今天一直到這個時候，我還以為怎么了。回來就好，我瞎操心了，你回來就好，那我也回了。”小妹說完笑了一下就朝小區門口走，提著她那個擦鞋的小箱子。我愣在原地有一陣子沒動，直到她走遠了我才發現自己哭了。小妹的腳步看起來很疲憊，我反應過來忙用手抹了眼淚，跑著喊她。我是在這一瞬間相信了她和她愛人的事情。重感情的小妹，我信她做得出。不論是處半年的男友，還是基本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如我。

我留了小妹在我那里住。小妹起初一直說不，說快著呢，沒多遠我一會兒就到，在老家那會兒走路都走慣了，沒事的。她邊說邊走。我拉了她的手說：“聽姐的。”路燈下我看見小妹的眼睛濕了。然后她任我拉著手，我們上樓，進我６層的小居室。

我給小妹煮了一碗泡面。她有點不好意思，說真是餓了呢，然后不客氣地端起來吃。我在一邊看她吃，問：“你站樓下等了我５個小時？”小妹邊吃邊說：“沒有，我今天收工晚。還多擦了幾雙鞋呢，１２點多才收的工，你回來我剛到。”我仔細看小妹，她穿了件紫紅的絨線衣，頭發有點長，一根黑皮筋扎著，褲子有些臟，鞋是土土的。小妹不漂亮，洗個臉化個妝收拾一下，大概說得上五官端正。就是這樣一個小妹，那時候我坐在她旁邊被她深深地感動了。因為她善良，因為她美麗的愛情。

我住的是一室一廚一衛的小房間，床是單人的。我本要給小妹打地鋪，小妹卻說不用，她說她直接睡地上就好。因為已經５月，不是很寒，我的地上鋪著那種泡沫拼圖。小妹說很好了，我住的地方條件比這差多了，真的不用麻煩，姐你就別和我客氣了。她說著就躺在了地上，我抱了床被子給小妹。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１１點。小妹不見了，我發現洗手間里堆了很多天的臟衣服全部洗凈晾在陽臺上。我扔得滿屋子亂七八糟的書，小妹也給我收拾整齊。我覺得心疼，換了衣服帶了幾個蘋果下樓去看小妹。

結果老遠，我居然看見小妹跟一個男人扭打在一起。那個男人用鞋踢著小妹的肚子，小妹的臉上有血。我叫了一聲跑過去，抓住那個男人，拉開他。其他的人也過來幫忙，我扶起小妹，小妹流著眼淚叫我姐。我說小妹你別怕。回過頭去，我問那個男人要干什么。那個男人一邊走一邊說：“擦的什么破鞋。”小妹哭了大喊：“你胡說什么！”

我以為我知道了個八九：小妹擦鞋，遇上痞子。而那痞子已經離開，我們奈何不了他。

我扶了情緒激動的小妹回我住的地方。我勸她別氣，好好的，回去姐給你洗洗傷口。小妹一直哭著，說不出話。到我住的地方給小妹整理傷口，我發現她右耳根后面被那個男人踢了一個兩厘米長的口子，血不斷地往外冒。我暈血，當時慌了神，不知道該怎么辦，不敢告訴小妹，怕她也怕，更哭得止不住。我說小妹你那里蹭破了，我得下去給你買個創可貼，你等著我，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后我就把小妹一個人丟在家里，自己下樓是預備去找個醫生來的。

頂多半小時之后，我回來，小妹不見了。我還沒反應過來，看見床頭柜上有張條，一看心就發抖，打發醫生回去。

小妹留的條說，姐我走了，拿了你抽屜里的３０００塊錢，我急用，一時說不清。過陣子還你。小妹即日。

打開抽屜，前天剛收到的家里寄來的３０００元人民幣，沒有了。

誰都看得出，我是被騙了。我像被抽空了一樣坐在地上。３０００塊錢不足以擊潰我，可是小妹，我心里類似一個童話的小妹，破滅了。

四

那是２００４年初夏。我在自己一室一廚一衛的小房間里，再不出門。整日睡覺看書喝咖啡吸煙。我不再坐８２路。

一個人總是吃泡面，有時實在倦了，偶然記起小妹說過的那個電話號碼，就撥過去，是溫柔和善的聲音。訂的盒飯５分鐘就送了上來，女人送的，伸手接錢的袖口干凈。飯的味道也真很好吃。我又想起小妹，覺得苦澀，決定離開這里。

我一改以往拖沓的作風，緊趕慢趕辦了婚事。

結婚后搬去老公新買的大房子，離開建設路，不再回去，有半年。我當然忘不了小妹，我恨她，比恨別的騙子還要恨她，并且越來越恨她，恨這個已經消失了的人。

２００５年４月，我偶然回建設路。路過近半年沒見的大廈，那對賣盒飯的夫婦居然叫我，說這么久沒見我，問我去哪兒了，擦皮鞋的小妹前陣子一直在找我。說上次和小妹打架的那個男人其實是小妹男人工地上的小頭目，小妹跟他打架就是因為她男人的事。小妹的男人沒有死，他病了，在一間民房里，沒錢看醫生沒人理。小頭目沒拿到錢，自然沒錢給他治病，他聽說小妹尋夫過來，告訴小妹，她男人在哪里，叫小妹籌錢去給他治病，小妹拉了他問究竟，情緒激動。總歸不是件堂皇的事，男人怕事情鬧大，跟小妹吵，后來又動了手。

他們說，小妹找我，是還錢給我。她說她沒多的，現在只有１０００塊，以后慢慢總會還我。

我忽然就想起那天半夜，小妹在樓口等我的樣子，不覺鼻子一酸。我怎么能錯怪小妹呢？心里高興，想笑來著。可是我卻流淚了。

我問小妹現在還好嗎，賣盒飯的夫婦說好，準備回老家結婚的，因為男人跛了，再不能做工。

我叫他帶話，錢不用還了，是我送他們的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