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與狐貍

在我感覺疲倦的時候，我就喜歡上網去聊天室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得自己的心情逐漸松弛，說得自己迷迷糊糊，然后關機睡覺，所以，我不記得自己在網上都聊些什么。有時，恰好遇見聊得來的人，他給我留手機號碼，我也給他留，然后通通話，繼續聊，說到困意上來，倒頭就睡，也不失一種催眠的方法。

他，就是我在這種情況下認識的一個人。

我們斷斷續續在電話里說了幾次話，他是一個很健談很坦誠的人，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是從德州的某個鄉鎮來的，在山大在職讀完MBA后，辭了原來的公務員工作，把老婆孩子也帶到濟南來，跟幾個老鄉合伙開了一個公司，正做著發財夢。

而我這個城市里長大的小女子，絕不是一個坦誠的女人，所以我從不說自己，只是鼓動他說自己，其實原因很簡單，就因為我好奇，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男人，可以跟一個陌生的女人說那么多關于自己的事情，是一種信任還是一種傾訴？或者還有別的什么目的？

那天晚上加班，忙得一塌糊涂，忽然發現饑腸轆轆，忍不住停下工作，收拾東西琢磨去哪里吃飯。這時恰好他的電話來了，問我是否有時間一起喝茶。我心中暗喜，真是送上門來了！

他約我很多次了，我知道他很想見我，因為他不止一次地問我，這樣溫柔的聲音，該是怎樣溫柔的樣子。我知道，每天的短信和每天的通話，表明他已經沉溺于這份虛幻之中，難于自拔，或者對他來說，他覺得魚兒咬食，該是收線的時候了。

我故意支吾幾聲，說加完班，還沒吃飯，改日再去喝茶。

他在那頭爽快地說，我今天剛談成一筆生意，正好要慶祝一下，你說想吃什么，我請你吃飯！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但是忍著，沒敢露出半點痕跡。

我說算了，你正在創業，不能亂花錢，別請我了，留著錢請客戶吧。

他更加堅持，說，你說吧，想吃什么。

我故意猶豫著說，你實在要請，就去吃麥當勞吧，便宜，不會花你很多錢，也不會讓我為此內疚。

就這樣，約好了半小時后在貴和的麥當勞見面，我略施粉黛，打車過去。

接他的電話的時候，我恰好下車，他說，下車的就是您吧，我看見你了。我就朝那個拿手機的人走去。

他一米七五的個頭，看上去有四十左右，整個就是一鄉鎮長的模樣，額頭上的皺紋如斧刻一般，我猜測有這樣皺紋的人都少年老成，他未必有四十歲。

讓我沒想到的是，他明顯對麥當勞不熟，甚至不知道都有哪些套餐，我就開始懷疑，他曾經給我說的話的真實性。

按照我的要求，他給我買了一份辣雞腿漢堡套餐，并且把可樂換成了熱咖啡，而他自己則要了一杯可樂，落座之后，在麥當勞近距離的小餐桌前，我聞到了濃烈的白酒味道。

看得出，見到我，他很興奮，但是明顯地壓抑和克制著。我知道對于他來說，一個城市里時尚的白領麗人，在他的生活中是一個稀罕物，更何況，我是白領里面比較顯眼的，很懂得把自己打扮成很優雅的麗人。漂亮對于他來說，是常見的，而優雅在他的生活中，應該是沒有的。

不知道是喝了酒還是緊張的原因，他握杯的手有些微微發抖，我決不會手軟，直接進攻，對他說，你既然吃過飯了，就不應該邀請我吃飯，另外，你喝過酒之后，最好不要約女人見面，沖人的酒氣，是很不禮貌的。

他連忙點頭稱是，我心中暗笑，從氣勢上，我首先壓住了他。

他的確是個很健談的人，他說他在人民商場附近買了套二手房，并且租了間辦公室，他常給我打的那個固定電話，就是他的辦公電話。對于他的辭職，家鄉的人都非常不理解他，怎么能放棄人人看著眼熱的稅務工作，攜家帶口到濟南經商呢。他說，他們只看到了那個職業帶來的吃吃喝喝，絕對想不出來的，他目前一筆生意的收入頂以前一年的收入，現在就是給他個局長的位置，他也絕對不會回去的。

我一邊吃著漢堡，一邊應和，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他點頭稱是，稱贊我文學功底深厚。

我嫣然一笑，男人一般懼怕有文化的女人，怕被有文化的女人看透，因而才喜歡有身體沒腦子的女人，以滿足男人的虛榮心而已，殊不知，文化帶給女人的是不露聲色的風情，甚至是桃紅柳綠的無邊春色。

看得出，他是一個習慣于酒場的男人，杯籌交錯之間，也一定是一副英雄氣概，但是可惜，我跟他相遇在都市氣氛濃郁的洋快餐店里，來往的男女大都靚麗時尚，染發哈韓，勾肩搭背，或者相依相偎，這要是在他的家鄉，一定是不正經的男女才這樣，非被婆娘們戳破脊梁不可。

他問我為什么至今單身，我笑著喝了口不加糖的苦咖啡，告訴他，28歲的女人在城市里，不結婚不算什么，只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態度。他聽起來似懂非懂，問我，怎么住？跟父母還是自己住。

我看著他的眼睛，讀出一些渴望，我忙岔開話題，問他妻子做什么工作，他 不在意地說，以前是個小學老師，現在在家里看孩子。

我說，是可以上堂的糟糠之妻嗎？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聽明白，我連忙解釋，現代人要求，老婆要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進得臥房。

他嘿嘿一笑說，這是你們年輕人的夢想。

我說，難道你不是年輕人？

他嘆口氣說，老了，都三十五了。孩子都十歲了。

果然，他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老，不過，聽他孩子的年齡，在城市里，他是屬于早婚一族，不過在他原來的生活環境里，他應該屬于正常的婚嫁年齡。

他堅持地問我跟誰一起住，我歪著頭，叼著一根薯條，故意嘆氣說，別提房子，我煩，我買不起房子，跟單位同事合租一個兩室一廳，她有男朋友，弄得我很尷尬，正想重新找房子搬出去。

他探著身子說，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這樣過日子，可惜啊！怎么沒讓男朋友幫你？

我越發憤慨地使勁咬了一口薯條，惡狠狠地說，別跟我提男朋友，我剛跟他分手！

他嚇得猛咽一口可樂，半天才說，你是不是脾氣很大？

我覺得自己可能過分了，連忙收斂自己，用餐巾紙拭拭嘴唇，垂下眼睛，向他道歉。

等我抬起頭，看見他眼睛發直地看著我，有些恍惚，我心里一時沒了底，不知道是我嚇倒他了，還是他精神有什么問題。

他發現我注視著他，臉一下紅了，低頭喝了口可樂說，你的眼睫毛真長，我第一次看見這么長的睫毛。

我幾乎要笑噴，使勁控制著自己，低頭說去洗手間，然后，一個人在洗手間里放聲大笑。哈哈，原來去美容院種的睫毛，正如美容小姐所說，真的可以迷惑男人啊！

回來，發現他神情有些堅定，似乎決定了什么，果然，他等我坐好，對我說，你想要什么樣的房子？我為你租套房子好嗎?

我猜到他一定會說這樣的話，他果然說出來了，我心中不禁一陣悲哀。

為什么你要為我租房子？

因為我喜歡你。

我確定他說這話是真心的，但是我也知道，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喜歡的不是我，是他為之向往的廣義的城市生活，我這個渾身散發城市味道的女人，不過是他征服這座城市的一個小小符號而已。

你還見過其他女網友嗎？我特別想知道，他為什么會選擇我。

我見過，你是我見到的最漂亮的，氣質最好的，素質最好的。

他說的這些話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對別的女人說過這話。但是我看得出，在家鄉他應該是一個相當自信的男人，來到這個城市里，他的自信與自卑糾纏在一起，讓他的欲望一下膨脹，他就有些不能把持自己。

吃完最后一根薯條，我不想把這樣的對話繼續下去了，我真想告訴他，養情人并不是城市人的惟一標志，想做城市人，要改變的是骨子里面的東西。但是，我又覺得，沒必要，告訴他，難道就能讓他對他的老婆孩子負責任嗎？

出門打車，他問我，下次什么時候見面?我說，你只要有時間，隨時。

接著，我大呼一聲，壞了！

他一驚，連忙問我，怎么了？

我說忘了去銀行取錢，今晚要向房東交房租和水電費，交不上要挨罵。

他問我，多少錢？

我說三百。

他想也不想，從錢包里拿出三百元錢塞到我手里。

我拿著錢說，這怎么行，我怎么能要你的呢？

他笑著，兩只手握著我拿錢的手說，咱倆誰跟誰呀。

我連忙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從他汗津津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攥著錢的手，對他說，明天我從銀行里取出錢就還給你。

他笑著沖我擺擺手，做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我也笑著做了同樣的手勢。

車開出去很長一段路，我還在無聲地笑，我的電話卡是一張充值卡，里面還有一元錢，我已經沒必要再充值了，丟了再買新的就是。

城市是什么，城市女人是什么，城市里充滿欲望的男人女人，說不準誰是獵人誰是狐貍，三百塊錢讓他交個學費吧，但愿他明白，從鄉下跟他來到城市的老婆，才是他的知心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