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正式分離是在九歲那年三月的一個下午,天色非常晴美,我們在自己家里等待命運將我們分開。
房間里有爸媽雙方單位的代表。我很安靜,雖然我很小,卻一樣能體恤大人的悲哀,因為我生來敏感,也因為我已經與他們兩人一起經歷了多年的家庭戰火,對大人的感覺比很多別的孩子敏銳得多。我知道我們今天要做什么,我安靜極了。
可是年幼的我沒想到事情的過程怎么會那么短。他們只說了簡單的幾句話之后,父親把床上的一疊衣服什么的挪到我面前,輕聲說:“小瀛,你看你的東西都在這兒,這是你的綠綢裙子。”他蒼白的臉上表情平靜,我不忍心看,而且他的這句話讓我心里驚惶起來,我明白我一直躲閃著不愿看見的事實就在眼前了,然而我卻只能看著它發生,什么也不能說,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怕母親看出我舍不得父親而發怒,也不愿承認自己心里的委屈。
母親示意我看清楚,看少什么。我不敢,就是真少了,我也不會放下臉來問,我從小就極有分寸,再說這些已經不重要了。我像一只馴順的貓,悄聲躲在房間的一角,只怕說什么都不對大人的心。該怎么辦?爸爸真的要走了嗎?以后呢?我知道媽媽的脾氣,也聽她講過,以后她不會再讓我與父親見面了,那么我真的永遠不能見到他了?我怎樣才能讓爸爸知道我多么舍不得他!我是不是只能呆子一樣站在那兒?
大人們卻不等我想明白就開始向房門走去,一邊交還鑰匙什么的。我連忙跟在后面,覺得心在揪成一團。就在這時母親也沒放棄奚落父親,她胸有成竹地揚聲說要馬上換鎖,放心吧。我心里別扭得要命,但是絲毫沒有我插嘴的份兒。我沒法再跟他們走出房門,因為我看出母親認為完全沒必要讓我跟著大人們出去,打算把我留在屋子里。他們就那樣消失在門外,我愣了一秒鐘,便跑到窗口那里去向樓下張望,指望著再看父親一會兒……什么也看不見,怎么會這樣?我呆立在窗臺邊,明白事情沒等我準備好就發生了,我的感受一點也阻擋不了它的速度,我似乎被那只叫作“命運”的手強行塞進一條粗制濫造的麻袋,我連叫喊“不舒服”的本事都沒有……窗臺上有一面鏡子,正對著我的臉,我清楚地看到我的眼睛正要流淚,我的幾乎被挖空了的腦袋還沒忘記最重要的--我得及時忍住眼淚,不能讓很快就會回來的母親看見,而且我沒什么可難過的……我對準鏡子擦掉已經流到面頰上的第一顆淚珠。
那時是下午兩點鐘。之后發生的事在我的記憶里總讓我覺得刺目的鮮艷,有點不真實……空氣那么清澈,碧空如洗,我穿著母親為我買的新衣服到學校去向老師補請假,還到黑板上去做了一道數學題……母親領著我坐上了去外婆家的公共汽車,在車上遇到她的一個女同事,領著一個比我大一點的女孩,那女孩的容貌驚人的美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對我很友好,像大人一樣知禮,還送給我一個蘋果。母親是真高興,她毫不隱瞞地向那位女同事講述今天的成就,為自己與孩子將要開始新生活而歡喜。那個同事也說了很多熱情的話……我似乎一直很高興,配合著母親的情緒……到了外婆家,很多親人等在那里,人人向我微笑,外婆一邊笑一邊擦眼淚……
一個星期之后的事更令我心碎。我遇到一個小伙伴,她父親是我父親的朋友。她告訴我:“昨天晚上你爸上我家來了!”她說父親給我買了好多東西,想交給我卻沒找到我,又不敢到家里來找,怕遇到母親--那等于給我找麻煩,因為母親會因此懷疑我背著她與父親有聯系,那樣我就要倒霉了。小伙伴有點激動,她那口氣像是十分怨恨我:“他都哭了,他以為他還能再領著你玩一天呢!”
那時的我是個多么聽話的孩子,與父母親哪一方在一起就聽哪一方的話。那些天一直被母親教導著恨父親,我也漸漸開始習慣這種“恨”,盡管有時心頭上會涌出一些懷疑,一些酸澀,令我不禁要發怔,但是我會馬上提醒自己不要不懂事,接著爽快地把喉嚨里的酸澀壓下去化解掉。然而聽了這句話我還是在心中綿綿不絕地痛起來……父親一定傷心透了,他明白我也在想他嗎? 這件事我一點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怎樣呢?我是小孩子,我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嗎?
從那時起,我再也沒見到過父親。
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在我的少年時代父親家的親屬有幾次試著找到我的學校想看看我,我照著母親的思路拒絕見她們——也不能說是被迫,我那時已經被母親訓教得視父親如仇人。學生時代每當有人問到我的父母情況,我常帶著一副憂郁寂寞的表情回答說父親死了,“死”這個字不好,我卻用得十分輕松,神情優雅沉郁,仿佛這種命運為我平添了一份與眾不同的悲劇氣質(多么殘忍,太過分了)。然而我在心靈深處仍然依依地呼喚著父親,我想象著他將永遠漂亮,憂郁,聰明,寬容,而我也將愛上這樣的異性。我經常在夢里見到他,他永遠都是年輕時的模樣,細瘦蒼白,有時我在周圍的人中認定某個人長得像父親,我就會真心實意地喜歡他崇拜他。每當母親的專政加溺愛的教育方式弄得我身心疲憊苦惱萬分時,我總會一心一意地思念著父親,我認定他會了解我,體貼我,相信我,聽我傾訴,我越是無法見到他越是在心里把一切美麗的東西都放在他身上。有朋友知道我的思念,說我應該去找父親,我說你們不清楚我母親的為人,我如果那樣做了,她會把我逼瘋。她是這樣一個獨特的女人,天性善良卻永遠令周圍的人難以忍受。
人生該有多少悲哀呀!誰能為我們的命運承擔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