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午后,陽光很好。不知是誰家飄來音樂聲,林憶蓮低低地唱———“王子騎白馬,月亮不見了,還有貓咪總是追著尾巴有多傻,小時候的記憶好無價。”突然間怔住,無端地,就想起哥來。
哥,我習慣這樣叫他,小時候一直為自己沒有哥哥而感到難過,纏著媽媽問為我生一個哥哥好不好?媽媽說,傻孩子,現在有了你,就是再生,也只能生出弟弟來,哪還有哥哥呢?還好,我還有哥。
哥是姨媽的兒子,大我一歲。
哥說,妹妹你怎么不上幼兒園?妹妹誰陪你玩耍?妹妹你怎么不吃菠菜?妹妹你怎么會認識那個字?妹妹誰欺負你啦?妹妹那個壞蛋我幫你收拾他……
我跟在他的身后像個尾巴,哥你別走那么快!哥你會放風箏嗎?哥你回家陪我玩好嗎?哥你又打架!哥我不會告訴姨父啦!哥你流血啦……
那些暑假,哥把家里所有舊的掛歷拿出來,用小刀裁成小小的長方形,開始教我折紙飛機。把紙對折起來,兩個角收回去……慢慢地,最簡單的飛機就出來了。站在筒子樓的頂端把飛機放下去,飛機緩緩下降,有的飛得很遠,有的卻墜落地上,不管怎樣,都是快樂。
我站在哥的身邊,問哥為什么有的飛機會掉下去呢?哥說因為頭太重啦!我說哥為什么頭會重呢?哥說因為你笨呀!
我笨嗎?在哥的面前,我好像總是笨笨的,什么也不會。后來才知道,不是因為我笨,只是因為覺得有依賴,才學不會。
我跟哥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同一個班,哥老是克扣我的早餐錢去玩電動、租漫畫書,然后給我買一根油條一碗豆漿,拍拍我的頭說不要告訴姨父。我很聽話,我嚼著油條喝著豆漿乖乖點頭,從不拆穿他。
哥體育成績特別好,每天下課后要參加集訓,繞著操場跑無數個圈。我下課后就在大樹底下等他,抱著他的外套拿著我跟他的飯盒,飯盒里裝著我買的汽水,他會跑過來喝水,頭上全是汗,很辛苦的樣子。
那時沒有人敢欺負我,初中時一個男生把我的辮子綁在椅子上,害我起立時遭遇了難堪。后來那個男生被哥結結實實揍了一頓,哥高大結實的體魄嚇到了所有的人,從此再無人敢欺負我,于是我的童年跟少年時代,因為有了哥的保護,活得像個公主。
可是這一切到后來全變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高三時哥放棄畢業會考去外地參加一場比賽,我知道他會贏,按照以前的慣例,他最少也會拿到一塊銀牌,我在心里為哥加著油。
會考結束后,我走出教室看到哥,他對我笑著攤開手,手心上是花花綠綠的糖果橡皮擦。哥說,比賽結束的時候逛街看到很漂亮,想你一定喜歡。
我追問著他比賽的結果,可他不說話。我想,這些橡皮擦有什么重要呢?對我而言,哥放棄了畢業會考去參加的那一場比賽才是最重要的。
后來我才知道,哥在比賽時拉傷了大腿,沒有得到任何名次。不知道什么原因,隨后的會考補考哥也沒有參加,這就意味著哥拿不到高中畢業證,學校就更無法保送他去體大念書了。我在學校的后山上找到哥,哥望著遠遠的山脈跟我說,也許我的人生注定了是坎坷的吧。我的淚水突然就涌了上來。我待在原地,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去安慰他,我那時并不懂得,哥對自己所走的路產生了什么樣的疑慮。
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哥來我家對我說,妹妹我參軍去了。那一天,他坐船從我家離去,我竟有生離死別的難過。我看著他從碼頭大步地跑上躉船,仿佛看到他曾經用這樣的步伐跑到領獎臺前,哥,你怎么就放棄了?
再見到哥已經是三年之后,中間他跟我通過幾次信,信中他說,妹妹我不會放棄的,我當兵這三年,你也要努力,三年以后我們看看是誰會有更大的發展!
這三年來,他從來沒有休過探親假,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只是有跟他一起當兵的同學會在信里隱隱地跟我講一些暗示的話,仿似他的身上,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當哥終于在三年后站在我面前的時候,他瘦了,高了!
我以為還可以像童年那樣跟在他身后做他的尾巴,可他避著我。他仿佛很忙的樣子,常常接了一個電話就出去了,一去不回。
那個冬天跟他在路邊等公車,他一直在發抖、咳嗽,我說哥你冷嗎?感冒了啊?他搖搖頭,問我有沒有錢?我看了他一眼,摸出身上所有的錢給了他。他說妹妹你先回去吧,我一會來找你。結果,他沒有出現過。
直到爸爸終于在姨媽家的洗衣機里發現了針筒和針管,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哥,他吸毒了。
哥從此不再在我的視線里出現。大人們知道我跟他感情最好,怕我一時心軟又給錢給他,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再告訴我哥的事,以至于哥出事很久了我才知道。
那個時候我工作了,搬出了家去住。
一個下雨的深夜,我的房門被敲響,我開門看見哥全身濕透站在雨里,萎縮著抱著肩,臉上不知道是雨是淚還是鼻涕。我扶著門框,紅著眼說哥你還在吸嗎?你別吸了,你這樣我難過。
哥吸了吸鼻子問我有錢嗎?
我明知道不能再給他錢,可是我沒有辦法對他無情,我說哥你要多少?
哥說三百。
我拿了三百塊錢交到他手里,終于哭出聲來,我說哥你不要再吸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哥你忘了當初對我信誓旦旦講的話了嗎?哥你下個決心好不好?哥我需要你,你不能倒下呀,你不能走到絕路上去的呀!
哥的眼淚,在那一刻涌出,他哽咽著說妹妹哥對不起你,你以后就當沒我這個哥!他轉過身向外跑去,我把著門失聲叫他:哥———
他站住,回過頭,雨水隔開了我們。他的臉,那么遠那么遠,遠得我看不見。然后他決絕地轉身,給了我一個模糊的背影,那便是我跟哥的最后一面。
再后來他就出事了,我聽說的時候事情已經過了很久。一個夏天的午后,哥在一條小巷子里搶了別人的金項鏈,又因為毒癮發作被人追上,亂棒打得昏死過去,之后被逮捕入獄,被判無期徒刑。
聽說以后,我很沉默,幾乎什么反應也沒有。大人們暗自呼出一口氣,以為都過去了,以為我跟他們一樣,對哥已經不再抱任何希望。可只有我知道,我的心里面,那個讓我惦記的哥,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我想,我命中注定是不能有一個哥哥的,就像我媽說的,傻孩子,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林憶蓮輕輕地唱:“孩子們玩耍,雙腳全是沙,笑聲讓我想起童年暑假那個他,教我折飛機的他,好嗎?……不管未來怎樣多變化,保留這牽掛,屬于我們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