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大我六歲的哥哥,是我同父異母的兄弟。哥哥很懂事,初中畢業后就學了一門手藝——泥瓦工。他很吃苦,不僅把手藝學得頂呱呱,還能承包一些小工程。哥哥對我比親兄弟還親,他每次出外做工回來,都給我帶回一些城里的水果和小玩具。
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家里對我寄予很高的期望,特別是哥哥,從小就夢想著自己能讀大學躍“農”門,可惜未能實現,因此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可令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是,我的高考竟失利了!我痛苦地把自己關在小屋子里,不愿見人。一番思量后,我想,干脆像父母那樣一輩子守在地里刨食算了。
沒想到在外做事的哥哥聞訊連夜趕回家,對我大吼道:“歐陽家沒有孬種,沒考上就重讀再考!”一向憨厚老實的哥哥如此發怒,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最后他沉著臉對我說:“兩條路,由你選,要不繼續瀆書再考,要不跟我做泥瓦工掙錢,我們家里可養不起這么大的閑人。”他的話像一枚重磅炸彈在我耳邊炸響——到底不是一個娘養的,原來以前他對我的好都是假的!我感到體內的血液像脫疆肆虐的野馬,隨時都會沖上頭頂。一向疼我愛我也同意我不讀書的父母此時也呆呆地站在原處,眼里充滿著左右為難的無奈。唉,父親體弱多病,這個家,全靠哥哥撐著,要不然,狼心狗肺的家伙哪敢這般囂張地待我。
說實話,我當時已經完全厭倦了熬更守夜的學習生活,所以選擇做泥瓦工。我覺得這門手藝不過就是蠻力+蠻干。我那狠心的哥哥只是初小文化,他能干好的事,我肯定比他強!當我作出這一決定時,我看見哥哥的臉鐵青鐵青的,寫滿絕望。
工地上最累的活要數運紅磚,最臟的活要數和泥漿。我第一天到工地,干的工作就是運紅磚、和泥漿。幾次我都因為重心不穩撞到斗車上去了,半天下來,我已鼻青臉腫,衣服被拉裂成乞丐服,不成人樣了。我往路邊一躺,再也不想爬起來。“起來,你這樣做事喝西北風去!”哥哥突然出現,對我大聲吼著。
三天下來,我雙手打滿血泡,一挨工具就鉆心地痛,何況身邊還有比周扒皮有過之而不及的狠心哥哥當監工,我更是苦不堪言。一周后,快撐不住的我怯怯地找他:“能不能請一天假?我的雙手都……”我把打滿血泡、傷痕累累的手伸到他眼前,希望這小子良心未泯,看在兄弟的份上饒我一回。“不行!工期很緊,不但不能請假,還要加夜班。”哥哥的話像一把刀子,劃在我心上,我仿佛聽見了那座親情城堡倒塌的巨大轟鳴聲。工地上短短十五天,讓我看清了一個人真正的嘴臉。
我不干了!我要讀書!聽到我這一決定,一絲古怪的表情掠過哥哥的臉龐。
第二年復試,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名牌大學。一家人都舉杯歡慶。哥哥也端起酒杯,說:“弟弟是好樣的,大哥敬你!”我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父親在一旁急得想說什么,但被母親攔住了。
上大學時,每一次回家,哥哥總是興高采烈地為我買很多東西。哼,別惺惺作態了,想當初我比你差時你像黃世仁對待楊白勞,如今俄跳出農門了,你就來巴結了?
大學畢業后,我進了一家跨國公司。上班后的第一個春節,是我最感到揚眉吐氣的時候,因為我已是城市白領了,最主要的是我用行動證明了,我永遠比那狠心的泥瓦工強!
當看見比以前更顯蒼老的哥哥還是孓然一身時,我的心里竟感到一絲莫名的欣喜。那個春節我喝酒、海侃、用盛氣凌人的姿態與那狠心的哥哥交談。有一次我故意問他一年收入是多少?他說萬元左右吧。我狂笑,告訴他這只是我年薪的十分之一!我終于看見了他那自卑的膽怯,看見他那清貧的尷尬。
那年正月初六的清晨,我的門被父親一腳踢開了,隨之“啪啪”兩記耳光落在我臉上,打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你……氣跑了你哥哥!”父親激憤得連手指都在顫抖。
我滿不在乎地說:“我還以為天塌了呢,他這么大的人不會有事的。”
“你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父親氣得大罵,“你好好想想你上大學四年我們是怎么熬過來的。”年邁多病的父親忽然老淚縱橫,說出了藏在心中5年多的秘密:
原來當年逼我做泥瓦工是哥哥想出來的一條苦肉計。一家人都知道我的犟脾氣,為了我能發奮讀書出人頭地,哥哥甘當這惡人。后來我考上大學,為了湊齊2.5萬元學費,哥哥拿出了他多年的積蓄。為了供我讀書,哥哥日曬夜露干工程;下苦力,一邊拼命接活干,一邊死纏爛打結工程欠款。他處女朋友的條件是:一起供養雙親,幫助弟弟讀完大學。不少姑娘受得了第一條,卻接受不了第二條。所以直到年過三寸,他仍孤身一人。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哥哥知道兄弟感情一時間難以愈合,所以他選擇了出門打工。我不敢相信這些都是真的,我像中彈的鳥,身體軟了下去。母親流著淚遞給我在哥哥房間里發現的一封寫給我的信:
親愛的弟弟:
哥哥文化水平低,平時很少給你寫信。今天給你寫信是想與你商量幾件事:一是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如今你事業有成、有能力養活父母了,所以我想趁年輕,再出去闖幾年,有事要常聯系;二是請你原諒我以前對你的狠心。其實看到你今天的成就,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的;三是請你代我照顧好雙親,爸爸有慢性支氣管炎,千萬不能受涼;媽媽有風濕關節炎,不能讓她沾冷水;你自己不要抽煙,那樣會很傷身體……
我的淚滴在信紙上,“噼叭”響成一片,那顆報復的心像整塊玻璃墜下,碎得滿地都是。是啊,如果當年不是哥哥“整”我,我決不會發奮攻讀;如果沒有哥哥任勞任怨地“供”我,我決不會有今天的風光人生。我仿佛看見自己頭戴安全帽,全身泥灰站在炎火烈日下,揮汗如雨,淹沒在浩浩蕩蕩的民工大軍中……這哪里是“整”我,這分明是拯救我啊!哥哥用十五天的工地生活改變了我的一生!
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世界上并不缺乏真情,只是真情有時被套上了一件另類的外衣;世界上也不缺乏真愛,而是這種真愛深藏在心中。哥哥正是把這種血濃于水的親情真愛,濃縮在“逼”我返校的那十五天里,溫暖、并且成就了我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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